第2章 隱龍

  陳執安並不知道那天上玉京圖發生的變化意味著什麼,他一如既往度過了這個夜晚。

  在他看來,昨日西慶街上那個繡球事件不過只是一個不足稱道的插曲,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他醒來,不知為何覺得自己的頭沉甸甸的,隱隱作痛。

  「染了春日的風寒?」

  他這般揣測,又照常出了房間,就看到這春日越發好了,風中花香清幽,春分時節,父親種在庭院中的梨花已然如雪。

  梨花樹下的石桌上,父親已經備好了一張大餅,一碗熱湯。

  陳執安轉頭看去,就看到父親仍然穿著那一身樸素的白衣,正坐在房中蒲團上,準備著今日的授業解惑。

  石桌上的吃食依舊,岐黃街上的這十幾年光陰,幾乎日日如此。

  陳執安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幾口吃完了這張餅子,喝完了熱湯,又擺了擺手:「爹,藥我已經分好了,中午可莫要忘了吃……今日我要回來的晚些,黃門裡有逃犯的通緝像要畫。」

  陳水君轉過頭來朝他擺了擺手,又沉默準備教授去了。

  陳執安已經習慣了自家父親的沉默寡言,收拾了碗筷,這才出門前去蘇南百工黃門。

  陳執安出了門約莫一刻鐘,這岐黃街上寒酸的小院裡就有人來訪。

  那人看似四十出頭的年紀,面白無須,神色肅然,眼神也十分平靜,眉宇間透露著一股貴氣。

  貴氣不僅來自於此人一舉一動,更來自於此人的衣著。

  他穿著一身接地長袍,長袍下擺竟然以錦綢絲線紋了幾根鶴羽,點綴其上,有些飄然之意。

  此人身後還跟著幾位武師,畢恭畢敬,走在此人身後甚至不敢直視他的後背。

  來到院前,這幾位武師就站定於此,任憑此人踏入院中。

  陳水君也看到此人來臨小院,卻只是淡漠的瞥了他一眼,就又轉過頭去,甚至沒有起身相迎。

  來人倒也不生氣,站在院中看了一陣梨花,又看了一眼掛在東堂中的畫,語氣中有些可惜:「陳執安心性不錯,悟性也不錯,你不讓他修行倒也罷了,竟也不讓他讀書……黃門畫工,又能值當什麼?」

  「等你走了,他獨身一人,沒一技傍身,也無半點功名護持,難免被這世道吃干抹淨。」

  陳水君頭也不抬:「怎麼教兒子是我的事。」

  「教兒子自然是你的事。」來人終於踏入東堂,語氣中帶著些嘆惋:「只是李伯都這一次來蘇南府,你應該暫避其芒,他來此是追尋那位【九碑十三字】之一的武夫,可保不准他想起往事,再來踩你一腳。」

  「要我說,你趁早離開蘇南府,大慈觀觀主要傳你衣缽,這是無數修行之人幾輩子修不來的福分,你又何需拘泥於這蘇南府?」

  那人語重心長,似乎與陳水君交往頗深。

  可陳水君聽聞此言,卻皺了皺眉頭,他緩緩站起身來,看向來人,道:「楚牧野,你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勸我逃離蘇南府?他李家勢力已經大到,我即便來了這蘇南府,都要被蘇南玄紫將軍的威嚴驅趕?

  你被貶了官,連你的膽魄也一起被貶了?」

  「不識好歹!」被陳水君稱之為楚牧野的中年人聞言頓時大怒,冷哼道:「我之所以來勸你,是不想看你自找苦吃!

  你我相識二十餘載,我還不知道你心中想的是什麼?李伯都來了蘇南府,他就算不來見你,你一定會前去見他。

  以李伯都跋扈的性子,就算礙於李家對於李音希的答允,不會取你性命,只怕你還是要在床榻上躺上三年五載。

  這又有什麼值當的?」

  「你如果臥榻不起,陳執安吃什麼?你總指望不了黃門小工那點工錢,養活你父子二人。」

  「要我說,你便直去那大慈觀,學了大慈洞庭術,就算不能成【造化】玄機,也可得一個【玉闕】修為,映照神相,到時候再請人說和,懸天都李家總要承認你這位女婿。」

  楚牧野語重心長。

  陳水君卻似乎未曾聽到他這番言語,反而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我那些學生快要來了,你在這裡難免誤了他們的課。」

  楚牧野背負雙手,搖了搖頭。

  「你小心些,那李伯都的船隊,最晚大約後日就要到了。」

  「如今蘇南府風雲變幻,又來了幾位強人,昔日『一劍當空且飛去,碧潭驚起老龍眠』的劍客也好,『力拔山河,氣蓋大世』武夫也好,執掌蘇吳州九萬松槐軍的李伯都也罷,又或者那些自詡為『鐵馬泥蛇』的西蓬萊山匪也罷,你莫要去惹他們。」

  他話語至此,又走出東堂,自庭院中摘了一朵梨花。

  梨花勝雪,美不勝收,楚牧野忽然想起早在那燕空書院時,李家小姐李音希便最喜歡梨花。

  他在心中嘆氣,剛要離開。

  陳水君清冷的聲音卻忽然落入他的耳畔。

  「街頭巷尾都在傳朝廷要起復你,你今日急匆匆前來,可是要入朝為官了?」

  楚牧野不曾轉過身來,只是朝他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對朝廷失望,只是如今宋相掌權,大刀闊斧革新,好過幾年前太多,等我去了懸天京,便能實現你我的抱負……」

  陳少君遠遠望著楚牧野遠去,他看著院中的梨花,忽然低聲自語。

  「音希,再等些時日,執安便可徹底消化藥力,改根造骨,有玉骨做底,空白一片,先天之時,才好受仙授指玄篇……那時,我便能來看你。」

  ——

  「這人怎生如此兇悍?」

  陳執安站在黃門畫院中,看著畫院正中桌案上的一幅畫像。

  他身旁還有兩人,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者乃是黃門畫院主工,名為劉四馳,他此刻一身黃衣,手中拿著一根畫筆也仔細看著那幅畫像。

  另外一位少年與陳執安相仿的年紀,解釋說道:「我去官府領受這通緝畫像仔細問了,此人乃是西蓬萊二十四將中排名第十二的吞天虎齊天沖!

  他流竄來了蘇南府,卻不知要作何勾當。」

  此少年名為王歡,也和陳執安一樣是黃門畫院的小工。

  黃門隸屬蘇南府衙工房,裡面分設百工院門,是陳執安活計所在。

  「這些西蓬萊的悍匪壞事做盡,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來蘇南府,蘇南府的大戶都提心弔膽,不過……他的運氣也不好,再過幾天,玄紫將軍李伯都也要來蘇南府,他吞天虎敢冒頭,難免要被玄紫將軍砍去虎頭、剝去虎皮,成為一頭死虎。」

  王歡大咧咧笑著。

  一旁的主工劉四馳敲了敲他的頭,道:「趕緊畫,今日要出整整九十六張畫像,貼滿蘇南府九十六條街道,晚了交不了工,又要被黃門長責罰。」

  王歡揉著頭,嘴裡嘟囔:「一共不過三名畫工,俸錢奇少無比,還要畫這般多的畫像,這活計,真不是人幹的。」

  主工劉四馳冷笑一聲:「吃了官家的糧,總比去街頭賣畫賣字來的好,我往前在西慶街上賣畫,連著七八日不開張的時候也有,整日吃不飽肚子,現在入了黃門,每月一吊半的工錢雷打不動,不比你上街討飯都要好?」

  王歡聲音更小了:「只有你拿一吊半的工錢,我和陳執安都不過一吊錢。」

  劉四馳勃然大怒:「你這毛頭小子,若不是你姨娘說情……」

  「快畫吧,晚了就交不了差了。」陳執安打斷劉四馳的喝罵,當先鋪開麻紙,又從懷裡拿出獨特的碳筆,執筆作畫。

  王歡和劉四馳是陳執安同僚,自然見過許多次陳執安作畫。

  可即便如此,當陳執安細長的炭筆落在紙上,簡簡單單幾筆就已經畫出那齊天沖的大致輪廓。

  碳筆與麻紙摩擦,窸窸窣窣,不過片刻,簡單的線條下,一張人像躍然於紙上惟妙惟肖。

  二人嘖嘖稱奇,卻也不敢怠慢,手持毛筆同樣作畫。

  一個白日便如此過了。

  一輪彎月漸漸升到高空,照亮了一片透明的灰雲。

  而那灰雲遮住了月光,顯得天空有些陰沉。

  「府中吩咐了,讓陳執安前去交畫。」

  一日作畫,王歡看著桌案上一張張畫像,有氣無力的揉著手腕。

  劉四馳年齡大了,只畫了十餘幅就已經歇息,他是主工,自然有這份權力。

  可當他聽到王歡的話,不由皺起眉頭看向陳執安一眼:「府里還有人知道你陳執安?」

  陳執安一頭霧水,只是搖頭。

  劉四馳低頭想了想,點頭道:「既然指名道姓讓你送過去,你送過去便是,路上麻利些,莫要耽誤了。」

  陳執安也未曾耽誤時間,帶了厚厚一沓草紙畫像就趕往蘇南府衙。

  管理官府百工的黃門在興元街上,如果走大路,要走上許久,要繞上一大圈,但幾條街道之間還有一條貫通的小巷,雖然沒什麼燭火,卻省下了不少路程。

  陳執安匆匆前往,穿過那僻靜的小巷,就已經來了府衙門前。

  他自報了黃門小工的身份,府衙門口的中年持刀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詢問道:「府中點名讓黃門畫院的陳執安前來,你可是陳執安?」

  陳執安點了點頭。

  那中年持刀衛指了指身旁的門房,道:「將畫像交給他,你請隨我來。」

  陳執安有些不解,他臉上湊起些笑容,剛要詢問,那中年持刀衛卻忽然詢問他道:「你是岐黃街陳先生之子?」

  陳執安點頭。

  中年持刀衛臉上卻露出些笑容來,道:「我也家住岐黃街,我家小兒就在你父親的塾中讀書。

  陳執安仔細看了他一眼,也笑道:「原來大人是小磚兒的父親。」

  中年持刀衛一邊帶著陳執安走入府中,又一些好奇問道:「你怎知我是小磚兒的父親?」

  陳執安面容樸實:「小磚兒一看便是大人的孩子,眉眼鼻樑不說有十分相像,也有六七分了。」

  中年持刀衛一臉受用:「我姓鄭,名叫鄭淵,是這衙門前院護院,你叫我一聲老鄭便是。」

  陳執安腳步快了些,來到鄭淵身後,小聲問道:「大人,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鄭淵頭也不回,道:「你是黃門畫院小工,工房長官命我帶你前去工房,要為一位公子畫像……你畫像畫的好?」

  陳執安謙虛道:「稱不上多好,勝在相像。」

  鄭淵腳步略慢了些,回頭與他說道:「既然如此,我不妨也沾一沾那位公子的光,你回了岐黃街,能否為我家小磚兒也畫上一幅?」

  「這有何難?」陳執安答應下來,順帶問道:「不知是哪一位公子?」

  「是周家的周修景周公子。」

  陳執安自然聽過蘇南周家的名頭,此時二人已穿過前院,路過中堂,鄭淵走到這裡腳步都有些輕了,又小聲叮囑陳執安:「莫要喧譁,同知大人今日正在會見蘇南府中各大名流。

  知府大人更是在私請要客,莫要驚擾了他們。」

  陳執安點點頭,跟隨周淵走過中堂,來到六房院子,就見不遠一處青磚綠瓦的房舍房門大開,裡面正坐著幾人。

  隔著極遠的距離,陳執安一眼便注意到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

  那公子也越過門廳望向陳執安,眼神有些陰鷙。

  陳執安挑了挑眉,他前世閱人無數,自然看到那公子眼中的不屑與厭惡。

  「什麼鬼。」

  他心中自語:「我這平頭百姓,怎麼惹到這貴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