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
夜色已經降下了好一會兒,宜城的大門也已經關閉。
城上卻是篝火熊熊,一名名士兵披堅執銳,面無表情,身體繃緊,筆直如松,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從城樓上忽然走來一名中年男子,穿著赤色魚鱗複合甲,甲上胸口之處有一塊圓形護心鏡,一看就是將軍才能穿的戰甲。
他一雙丹鳳眼,面色發紅,是那種喝醉酒後的棗紅,上唇長著一對八字鬍,英武之中又流露出俊美。
在他身後還跟著兩人,年紀較大,都在五十歲開外。
其中一人穿著緋色官袍,頭戴烏紗帽,頭髮花白,臉上布滿了很多皺紋,低著頭亦步亦趨,一語不發。
另一人穿著一身魚鱗複合甲,頭戴兜鍪,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劍,古銅色的臉上有幾道細小的傷疤,不怒自威,一看就是沙場宿將。
這二人一個是宜城郡太守薛為民,一個是陵州將軍付義。
兩人本是宜城郡權勢最大的人,如今只能老老實實地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後。
中年男子一邊巡視,一邊訓話:「都給本將把招子擦亮了,不要放過任何一處微小的動靜,哪怕是一隻蒼蠅也不要讓它飛過去!」
付義道:「潘將軍放心,弟兄們都是四個時辰一輪換,城外的暗哨也都時刻戒備,外面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們都會第一時間知曉。」
中年男子點頭道:「付將軍是軍中老人,領兵多年,本將還是信得過的。不過……」
他突然話鋒一轉,剛放下心的付義又把心懸了起來。
換做以前,他自然不用這麼謹小慎微,姓潘的見到他還要行禮。
但是如今不同了,寧侯如今掌控了半個陵州,作為寧侯的便宜岳父,姓潘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是的,這位潘將軍便是潘萌的親生父親——潘辰龍。
潘辰龍加重語氣,道:「這一次咱們的敵人非同尋常,最擅夜戰與突襲,稍微放鬆警惕,就可能被對方一舉擊破。」
他並沒有說那個人是誰,但是付義也知道那個人。
作為陵州本土之人,陵州出了一位名震天下的將軍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如果有選擇的話,他當然不願與對方為敵,可他沒有選擇。
他心裡暗暗發嘆,他選擇的這條道是條不歸之路,他沒有好下場的。
別看寧侯已經掌控了半個陵州,可以順著大河直襲京都。
這一招確實很完美,但別忘了,當今天子就是用了這一招殺到京城,他怎麼可能不防著別人再用這招呢?
就在這時,從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幾名騎兵狂奔而來。
但在離城下還有幾十米時,一陣箭雨將他們逼退了回去。
「來者何人?」
「風字營夜不收趙飛,有緊急軍情特來匯報!」
「口令!」
「今晚打老虎!」
聽著城上城下的人一對一答,付義對潘辰龍點頭道:「是咱們的哨騎。」
「放他們進來。」潘辰龍道。
於是付義立刻下令打開城門,讓趙飛幾人進城。
很快,趙飛登上城樓,先是與三位大人見禮,而後說道:「廣陵軍已發現御林軍的蹤跡,並與他們進行了交戰。目前廣陵軍已經包圍了所有御林軍,那些御林軍撐不了三日。」
「好!」
潘辰龍忍不住拍手,隨即冷笑:「區區三千御林軍就敢突襲我陵州,這王誠也太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了。」
付義聽後,心頭又沉重了幾分。
三千御林軍剛進入陵州地界就被廣陵軍狙殺,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御林軍的一舉一動都掌握在寧侯手裡。
看來寧侯在朝廷和地方上都有著很深的勢力,要不然也不可能清楚地知曉王誠的具體動態。
他突然意識到,寧侯敢這般對抗朝廷,確實是有很大底氣的,朝廷和地方上都有人在暗中支持著寧侯。
那麼這場對抗已經不是所謂的謀反,而是昔日奪嫡之爭的延續。
「傳我將令,命廣陵軍晝夜不停地攻擊,絕不給他們一絲一毫的喘息機會。三日之後,我要陵州地界一個御林軍都沒有。」
下了命令之後,潘辰龍又看向付義,道:「付將軍有何建議?」
「將軍之策甚好,末將並無異議。」付義道。
潘辰龍面露喜色,道:「我等在此嚴陣以待將近十日之久,今日總算傳來好消息,當賀!兩位大人,咱們下去喝兩杯。」
然後他當先走下城樓,也不管付義與薛為民是否答應下。
付義與薛為民彼此相視了一眼,目光中全都露出複雜的意味,但還是跟了上去。
就像潘辰龍所說,他們全城戒備了差不多十天,神經沒有一刻放鬆,眼下既然有放鬆的機會,自然不會拒絕。
城樓下有一處房間,寬敞乾淨,正是將校平時值守待的地方。
三人列坐其次,很快就有幾名士兵端著菜和酒走了進來。
「二位大人,條件簡陋,咱們姑且先湊合著,等來日一舉滅了王誠,本將再與二位大人一塊慶功!」
「多謝將軍!」
三人隨後開始吃了起來,談天說地、有說有笑,自不在話下。
酒喝了八九杯後,付義突然止住,看著潘辰龍道:「將軍,軍中飲酒本就是大忌,況且如今敵人未除,末將以為當謹慎為好。」
潘辰龍喝得正痛快著,被這麼一打斷,臉上露出些許不快,但還是點頭說道:「付將軍說得不錯,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擱下酒杯,正準備讓人把酒都撤下去,一名侍衛走了進來。
此人徑直走到潘辰龍身邊,俯身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潘辰龍聽後,臉上露出冷笑,道:「這老東西終於想開了。」
付義與薛為民互相了看了對方一眼,隨後齊齊開口:「誰?」
「等會兒你們自會知曉!」
潘辰龍賣了個關子,而後對侍衛說道:「去把人帶進來吧。」
須臾,侍衛領著兩人走了進來。
當先一人滿頭白髮,隨意用根草繩扎著,面容蒼老,布滿皺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完全就是一個鄉下老農。
然而,這人始一走進來,潘辰龍與太守薛為民全都起身。
就連那坐在主座上的潘辰龍也站了起來,微微躬身行禮。
「顧老將軍!」
「定遠侯!」
「太傅!」
三種不同的稱呼,但全都揭示了此人的身份,前任鎮西將軍顧彥章。
見三人都在向自己行禮,顧彥章趕緊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一介賦閒之人,擔不得三位大人如此重禮。」
潘辰龍聞言,直立而起,對那名說道侍衛說道:「還不快去給老將軍準備酒菜?」
那侍衛聽後,趕緊跑出房間。
潘辰龍臉色才緩和了一些,轉頭對顧彥章說道:「老將軍請坐。」
顧彥章也沒推辭,徑直走向付義下首的那一張空桌。
付義見狀,趕緊上前攙扶顧彥章,把他引到自己的位置。
他才不敢讓顧彥章坐在自己的下面,哪怕顧彥章賦閒在家多年。
顧彥章十八歲從軍,今年已經七十四歲,在軍中待了五十六年。
他四十二歲做了鎮西將軍,在鎮西將軍這個位子上做了整整二十年,大周西面走出來的將軍有一大半都是他帶出來,像平西侯柳陽,現任左衛將軍宋虎臣,還有當今天子。
有如此深的資歷,又有當今天子這層關係,他的仕途可謂一片坦途,絕不止一個從三品的鎮西將軍。
當今天子多次要提拔他,都被他言辭拒絕了,而且他連鎮西將軍都不做了,接連上書要求告老還鄉。
天子也耐不住他的請求,准許他歸老,但封了他太傅這個榮譽職位,並以他老家定遠縣為其食邑。
要知道,定遠縣可是宜城郡的一個大縣,僅縣城就有戶三萬,加上周邊的村邑、鄉鎮,整個定遠縣有十萬戶。
顧彥章自然不可能接受這麼大的封賞,一再拒絕,最終只接受了五千戶的封賞。
居功而不自傲,顯貴而不跋扈,種種表現更是將他的聲望推到了一個頂峰,不比那位有著「太尉」之稱的右丞相遜色半分。
因此,在大周一直都有「東程西顧」的說法,兩位老將軍堪稱國之柱石。
陵州本土走出來的文臣武將,不管是誰,沒有哪個會對顧彥章不敬的,那是打心眼裡的敬重。
將顧彥章安排到自己座位上後,付義迫不及待地問:「老將軍這是……」
他心裡充滿著疑惑,難道這位德高望重的顧老將軍也投入了寧侯麾下?
可是據他所知,寧侯親自登門拜訪過顧彥章,但都被擋在了門外,今夜顧彥章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賦閒在家多年,但是耳根子始終得不到清靜。這人啊,上了年紀就喜歡清靜,得不到清靜自然就會發脾氣。」
顧彥章一臉的和善,攤開雙手,看著幾人道:「你們看,老夫這不就找來了嗎?」
潘辰龍聞言,喜道:「老將軍能夠棄暗投明,可喜可賀,來日潘某……」
言至此處,他突然愣住,看著顧彥章道:「老將軍此話何意?」
「自然是肅清奸佞,整肅朝綱!」
突然間的一聲厲喝打破了房間中的氣氛,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眾人全都看向站在顧彥章身後的那人,想從這人身上看出什麼來。
平平無奇的一張臉,穿著一身非常樸素的黑色長衫,站在顧彥章身後,完全就像伺候顧彥章吃喝拉撒的僕役。
但是,沒有人再敢小覷這人,不是什麼人都敢在這裡大呼小叫。
潘辰龍目光死死地盯著他,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話剛出口,他忽然感覺自己被動不了了,雙腳離地而起,向對面飛去。
他臉上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絲毫看不出席捲身上的那股力量來自何處。
不過,他到底還是一名武宗,是領過兵打過仗的將軍,在經過短暫的失神後,他反應了過來。
周身瞬間閃過一道烏光,黑色真元覆蓋於體表,一把睜開了身上的束縛。
他想也不想,張嘴就要大喊。
卻在這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如同鐵鉗一般,緊緊地扼制住他的咽喉,把到了嘴邊的聲音硬是給捏下去了。
「咔嚓!」
一道碎裂聲響起,付義與薛為民全都心頭一緊,目光注視著潘辰龍。
只見,潘辰龍被一隻手掐著提至半空,掐著他的人正是顧彥章帶來的那名黑衣人。
咽喉被捏碎,潘辰龍嘴角溢出鮮血,氧氣無法通過呼吸道進入他體內,臉紅得發紫,兩腳懸在半空亂踢。
須臾,他掙扎的動靜越來越小,身體變的僵直,頭無力地耷拉下來。
死了!
付義與薛為民全都看著那名身穿黑衣的僕役,臉上寫滿了驚駭。
「你怎麼殺了他?他可是寧侯的岳父,你怎麼敢殺了他?」
「完了!他一死,咱們都得完了!」
黑衣僕役隨手將潘辰龍丟掉,就像在隨手扔垃圾,語氣冰冷地說道:「亂臣賊子,死不足惜!」
付義與薛為民全都心神一凜,再看向這人時,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懼意。
到了這時,如果誰再把此人當做顧彥章身邊的一名僕役,那他媽就是傻子,還是傻得冒煙的那種。
付義大著膽子問:「閣下是什麼人?」
黑衣人沒有理睬二人,而是走到顧彥章身邊,伸手欲將老人家扶起來。
顧彥章趕緊躲開,麻溜地起身,哪裡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他一邊擺手,嘴裡一邊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不過一根朽木,哪裡擔得起武安侯的大禮?」
「武安侯?!!」
付義與薛為民臉色當場就變了,他們如何不知道武安侯三字代表著什麼。
當朝左將軍,食邑三千戶,武安侯王誠,大周不知道的人還真沒幾個。
王誠竟然到了!
可是,他們剛剛才得到消息,廣陵軍已經在豐邑包圍了那三千御林軍,王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再者,這裡如今已經被寧侯控制了,王誠怎麼敢一個人就來這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