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
薊州鎮,明軍大營內。
此時,中軍營帳內,薊遼總督楊選、成國公朱希忠、昭毅將軍戚繼光、懷遠將軍俞大猷等一眾高級將領均聚集於此。
在眾人的面前,擺放有一張巨大的輿圖,輿圖上用紅黑兩色,清晰地標註有韃靼軍隊的進攻路線,附近的山川河流,以及地勢狀況,也盡皆包含在這幅輿圖當中。
身為明軍主帥,征虜大將軍的楊選,在環視一圈後,將目光從輿圖上收回,面向眾人,沉聲道。
「諸位,就在不久前,我大明的肅州衛、平涼衛、沙洲衛、靖虜衛、永昌衛、山海衛,均遭到了韃靼軍隊的猛烈進攻,其中山海衛、靖虜衛,差點被攻陷!」
「目前前去支援山海衛、靖虜衛的衛所士卒,已經在路上了。」
「此外,根據各個衛所傳遞過來的戰報,以及斥候打探到的消息來看,此番俺答汗至少動用了二十萬軍隊,可以說是傾巢而出!」
「朝廷認為,俺答汗這次採用的是襲擾之策,目的便是為了使我大明軍隊疲於奔命,其真正主攻的地方,只有一處!」
「因此,朝廷下達了命令,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大軍不宜輕舉妄動,等到發現對方的主力後,大軍方才能夠出擊!」
待楊選的這番話落下,在場的眾人皆是神色一凜,沉聲應道:「是,將軍!」
在這之後,只見楊選看向戚繼光、俞大猷所在的方向,沉聲吩咐道:「戚繼光、俞大猷聽令!」
戚繼光、俞大猷聞言,當即將頭低下,向楊選拱了拱手,沉聲應道:「將軍!」
楊選見此情形,點了點頭,緊跟著繼續道:「目前在薊州鎮駐紮的軍隊,共計十五萬六千九百二十人,你二人麾下的車營部隊克制騎兵,到時候與成國公的神機營一同,率三萬大軍充作前軍!」
楊選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下意識地看向成國公朱希忠所在的方向,見對方沒有對此提出任何異議,這才鬆了一口氣。
畢竟,成國公可是世卿世祿,與國同休的宗室勛貴,是自己萬萬得罪不起的存在。
而將神機營與戚繼光、俞大猷的車營部隊一同充作前軍,除了戰術層面上的考量以外,楊選也希望,戚繼光、俞大猷能夠在戰場上多多關照成國公朱希忠。
畢竟,楊選也曾聽過戚繼光、俞大猷的名頭,此二人在胡宗憲的帶領下,一舉剿滅了蟠踞在大明東南沿海一帶的倭寇,立下了赫赫戰功。
在楊選看來,神機營本就擅長使用火器,與戚繼光、俞大猷麾下的車營部隊搭配起來,再合適不過了。
同時,有戚繼光、俞大猷這兩位久負盛名的名將在,成國公朱希忠應該會安然無恙。
在這之後,只見楊選將內心紛亂的想法盡皆壓下,又繼續道:「本將軍親率六萬大軍,坐鎮中軍!」
楊選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又看向遼東總兵吳瑛所在的方向,繼續吩咐道:「大軍的兩翼就由你的遼東鐵騎來負責護衛了!」
「後軍三萬人,由大同總兵楊照統帥,餘下的人負責保障大軍的後勤!」
伴隨著一道道命令的下達,那些被楊選叫到名字的將領,盡皆垂首領命。
……
此時,距離肅州衛一百里外的一處戈壁灘上,星羅密布地布滿了無數帳篷。
這裡,便是俺答汗主力所駐紮的地方。
由於今年的天氣異常寒冷,導致草原上水草的長勢遠不如前,根本無法養活這麼多的人口以及牲畜。
為了使部落擺脫這次的危機,俺答汗毅然決然地決定,親自率軍南下劫掠。
而在這之前,俺答汗便已經聽說了,當初被自己趕到遼東的左翼察哈爾部,被明廷所征服,並為明廷馬首是瞻的消息。
起初,俺答汗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太放在心上,在他看來,被自己驅逐到遼東苦寒之地的左翼察哈爾部,都是一群畏畏縮縮的懦夫。
像這樣一群懦夫,被明廷所征服,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當他了解到有關這場戰爭的內幕以後,便感到大為震驚,因為從打聽到的消息來看,明軍不僅士氣高昂,作戰勇猛,而且還使用了許多種新式武器。
那些新式武器,都是俺答汗未曾見過的,而其中一種名為「手雷」的新式武器,令俺答汗頗為恐懼。
畢竟,從那些人的描述中可以得知,明軍在使用這種武器時只需要點燃引線,然後往敵軍的陣型中用力投擲就行了,這種名為「手雷」的武器,一旦爆炸,就會產生大量的傷亡。
在了解到這些情況後,俺答汗便逐漸收起了對明廷的輕視之心。
為了穩妥起見,俺答汗這次可謂是傾巢而出,親率二十萬大軍南下。
俺答汗相信,憑藉自己手中的二十萬大軍,一定能夠擊破明軍的防禦。
只要擊破了明軍的防禦,那麼自己麾下的騎兵,便能夠依靠自身的機動性深入明廷腹地。
在大肆劫掠一番後,揚長而去,復刻發生在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戍之變。
但近段時間以來,從前方傳來的戰報,均是對己方不利的消息。
俺答汗想不明白,在他印象中,那些貪生怕死,臨陣放三槍的明軍將領,仿佛像是蛻變了一般,變得悍不畏死,甚至敢主動組織軍隊,向己方發起反攻。
而在雙方交戰的這個過程中,俺答汗也得到了有關明軍新式武器的更多消息,先前提到的手雷僅僅只是其中一種,除此之外,明軍還裝備有一種射程極遠、裝彈速度極快的火銃。
正是這種火銃,使得明軍可以依託高聳的城牆,據險而守,極大地延緩了己方進攻的腳步。
儘管前線的戰報不容樂觀,但俺答汗的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決不能退!
要知道,二十萬大軍每日所消耗的牛羊牲畜,是一個天文數字,外加上今年水草的長勢不好,根本無力承載太多的人口牲畜。
倘若不能攻破明軍的防線,進入腹地大肆劫掠一番的話,那麼就意味著,先前的巨大投入都打了水漂。
如此重大的損失,不僅會極大地損害自己身為司徙汗的權威,而且還會讓部落的處境,變得更加雪上加霜。
俺答汗身為土默特萬戶,在控制了右翼三萬戶後,便自稱為司徙汗,與左翼察哈爾部那邊的大汗分庭抗禮,並將其整個部落驅趕至遼東苦寒之地。
這麼多年以來,土默特部內部,並不是沒有反對他的人存在,不過都被俺答汗以血腥手段所鎮壓。
外加上俺答汗屢戰屢勝,因此,倒也無人敢公開站出來挑釁他的權威。
俺答汗知道,一旦自己這位狼王顯露出頹勢,那麼部落里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立刻就會撲上來撕咬自己。
「該死的,要不是眼下部落正值用人之際,本汗早就收拾他們了!」
俺答汗想到這裡,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然後拿起一旁裝有馬奶酒的皮袋,開始痛飲起來。
……
就在這時,只聽營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多時,只見一名滿身血污,一臉狼狽的將領快步進入了營帳,而在他身後,還緊緊地跟隨著兩名腰跨長刀的士卒,這些士卒,都是俺答汗的親衛。
早在那名將領進入營帳的一瞬間,俺答汗就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掩飾不住的頹然之色,他知道,前線又有壞消息了。
那名將領在進入營帳以後,單膝跪地,低下頭,一臉愧疚地說道:「大汗,明軍死戰不退,我軍傷亡慘重,沒能攻下明軍的山海衛以及靖虜衛!」
俺答汗在從這名將領的口中得知這一消息後,眯了眯眼,並未立刻作出回應。
那名單膝跪地的將領見此情形,不由得面色慘白,渾身顫抖,他知道,自己接下來恐怕凶多吉少了。
隨後,只見俺答汗用擇人而噬的目光看向那名將領,冷聲詢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提前打探過,靖虜衛、以及山海衛,都是明軍的防守薄弱之處嗎,怎麼會攻不下來?」
那名將領聞言,當即哭喪著臉,向俺答汗敘述起了當時的場景:「大汗,咱們的人有好幾次都登上了城牆,但都被明軍給趕了下來!」
「目前明廷的援軍已經趕到了靖虜衛和山海衛,咱們沒機會了!」
「對……對了,那些明軍有一種只需點燃引線,就能夠爆炸的武器,那種武器威力極大,一旦爆炸,咱們的人就死傷慘重……」
正當那名將領還在絞盡腦汁地,為自己的失敗不停找補時,他卻沒有發現,俺答汗看向他的目光,已然變得冷漠了起來。
「給本汗閉嘴,你這個無能的廢物,打了敗仗也就罷了,居然還胡言亂語,為自己找這麼多的藉口,來人啊,把他給本汗拉下去,砍了!」
俺答汗的話音剛落,只見從進來了兩位神色漠然,全副武裝的士卒,不由分說地將先前那名將領,控制了起來,往營帳外拖。
那名將領見此情形,臉上滿是哀求之色,看向俺答汗所在的方向,不住求情道:「大汗,求您饒我一命吧,這麼多年來,我為您……」
在這之後不久,求饒的聲音戛然而止。
隨後,只見先前那兩位神色漠然,全副武裝的士卒,提著先前那名將領的腦袋,進入營帳,向俺答汗復命。
「大汗!」
「嗯。」
俺答汗在應了一聲後,擺了擺手,示意那兩名士卒下去。
在那兩名士卒離開以後,營帳內只剩下了俺答汗一人,此時的他,臉上滿是惆悵的神色。
他的心裡十分清楚,先前那名將領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明軍不僅裝備有以往從未見過的武器,而且士氣高昂,悍不畏死。
俺答汗原本打算饒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立下赫赫戰功的將領一命。
但自從他開始為自己的失敗不停找補,並極力渲染明軍的強大時,俺答汗便收回了心思,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死,留著他的話,勢必會動搖軍心。
倘若放任不管的話,到時候恐怕雙方還沒開戰,己方便一觸即潰了。
「這不公平,憑什麼他們生來就能夠占據最為富庶肥沃的土地,而我們卻只能夠在草原上苦苦掙扎,挨餓受凍,這不公平……」
在這之後,只見俺答汗將內心紛亂的想法盡皆壓下,在親衛的護送下,邁步走出了營帳。
……
正當大明與俺答汗之間的戰爭悄然打響之際,身處遼東的察哈爾部那邊,也是暗流涌動。
營帳內,身為執政的阿木台,正在殷切款待大明派來的使者。
就在不久前,阿木台從這名使者口中,得到了他最想要聽的話,大明將對其推翻土買罕的殘暴統治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僅如此,阿木台還能夠得到糧草、軍械等方面的援助,以作為其派遣一萬五千餘名精騎,協助大明作戰的報答。
不過當阿木台提出,想要一些手雷這樣的新式武器時,卻被這名使者以前線吃緊為由,嚴詞拒絕了。
自己的要求被拒絕,阿木台倒也不惱,畢竟,眼下的明軍正在與俺答汗所率領的大軍,進行激戰,人家自己都還不夠用呢,怎麼勻得出來。
在阿木台看來,自己有了明廷的援助,到時候推翻土買罕這位札薩克圖汗,絲毫不在話下。
自己的實力本就比土買罕這位札薩克圖汗強,外加上明廷援助的糧草、軍械,就更加虎添翼了。
因此,在面對這位明廷使者拿出來的協議時,阿木台僅僅只是草草瞥了兩眼,便簽了字。
在他看來,只要能夠讓自己登上大汗的位置,那麼一切的犧牲就都是值得的!
還是再苦一苦部落里的那些人吧,等我坐上了大汗的位置,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的!
同樣的事情不僅發生在阿木台的部落,另一邊,身為札薩克圖汗的土買罕,也在與明廷派來的使者談話。
在阿木台自作主張,派出一萬五千餘名精騎,協助明軍作戰以後。
身為札薩克圖汗的土買罕,便從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
畢竟,阿木台在名義上只是一位由自己任命的執政,而現在這位執政居然敢無視自己這位大汗,擅自出兵,這擺明了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極大地損害了自己身為大汗的權威。
現在就敢在不跟本汗商議的情況下,擅自出兵,再下一步,恐怕就是起兵造反了!
懷揣著這樣的心思,土買罕主動派出使者,前去明廷求助。
明廷派來的那位使者,在聽完土買罕描述的具體狀況後,沉吟片刻,緊跟著開口道:「這樣的行為,在《大明律》中,被叫做悖逆犯上,意圖謀反,需要處以極刑!」
隨後,只見那名使者停頓了片刻,又出言安慰道:「大汗不必擔心,我大明絕對不會就此事,坐視不管的,倘若大汗需要的話,我大明可以為您提供軍械、糧草等方面的協助!」
「幫助大汗您除掉阿木台,這個想要目無尊上,意圖謀反的大奸臣!」
儘管土買罕對於這位使者提到的《大明律》並不了解,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救了。
只要有了明廷援助的軍械、糧草,他便能大肆招兵買馬,擴充自己的實力。
同時,土買罕也清楚地知道,明廷絕對不會如此好心,無償援助自己,自己肯定得付出些什麼。
果不其然,在這之後,明廷派來的使者,拿出了一份早已草擬完畢協議,讓他簽字。
看著協議上的條款,土買罕的臉上滿是躊躇之色。
這一份協議,可比先前那份要狠得多,在上次的基礎上,又追加了好幾條。
要是自己簽了這份協議,往後的察哈爾部,就真的淪為了明廷的附庸,再無翻身的餘地。
一旁的明廷使者似乎看出了土買罕的躊躇,其沉吟片刻後,緊跟著出言勸誡道:「大汗,您是孛兒只斤氏、達延汗第五世孫、打來孫長子、現如今的札薩克圖汗,在您的體內,流淌著黃金家族的血脈!」
「難道您忍心讓您父親打來孫留下的基業,落到阿木台這種悖逆犯上,意圖謀反的小人手中嗎?」
土買罕聽聞此話,整個人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之中。
對啊,這位明廷派來的使者說得沒錯,難道我真的要讓父親留下來的基業,落到阿木台這種小人手中嗎?
「這只是暫時的,等消滅了阿木台這位執政,我就能夠像以往那樣重掌大權,進而帶領察哈爾部走向強盛,並完成父親的遺願!」
「等到察哈爾部變得強大起來以後,這些協議不過都是廢紙罷了!」
在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後,土買罕毅然決然地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
自從明軍與俺答汗所部,正式開戰以後,各式各樣的戰報,如同雪花一般,從前線送來。
紫禁城,內閣。
此時,內閣之中忙碌異常,片刻也不得歇息,除了要兼顧那些,被各個部門送來的亟需處理的奏疏以外,還得時刻留意前線送來的戰報。
就在這時,從內閣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多時,只見一名胥吏快步走了進來。
那名胥吏在進入內閣以後,便下意識地看向張居正所在的方向,俯下身體,畢恭畢敬道:「張閣老,這裡是肅州衛那邊送來的戰報!」
待話音落下,只見那名胥吏來到張居正面前,小心翼翼地將戰報從袖中取出,並將其高高舉過頭頂。
在從那名胥吏的手中接過戰報後,張居正擺了擺手,出言吩咐道:「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張閣老!」
那名胥吏在應聲後,未作絲毫猶豫,在向張居正躬身行禮後,便邁步離開了內閣。
隨後,迎著眾人那滿是好奇的目光,只見張居正將那封戰報拆開,分外專注地瀏覽起了上面的內容,只見上面寫著。
「此戰,肅州衛擊退前來進犯的五千餘名韃靼軍隊,共斬首敵軍三千五百八十二人,己方陣亡一千三百三十九人,輕重傷員四百二十八人,繳獲三百二十九匹戰馬,各類軍械武器……」
很快,張居正便將戰報中的內容盡數瀏覽完畢,就在這時,只聽嚴嵩那滿是好奇的聲音響起:「前線的戰況如何?」
迎著嚴嵩的目光,只見張居正將手上的戰報遞出,搖了搖頭,緊跟著開口道:「雖說擊退了來犯的敵軍,但情況仍舊不容樂觀,要知道在這之前,朝廷就已經下發通告,提醒各個衛所多加防範!」
在從張居正的手中,接過前線送來的戰報以後,只見嚴嵩戴上老花鏡,逐字逐句地瀏覽起了上面的內容。
將上面的內容瀏覽完畢後,只見嚴嵩將手上的戰報遞給了不遠處的徐階,頗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出言應和道:「是啊,直到現在,仍未發現敵軍主力的動向!」
徐階聞言,當即站了出來,出言勸慰道:「不必太過著急,咱們有的是時間,以及成本跟他們耗,還是繼續等吧,對方總會露出破綻的!」
徐階的話音剛落,只見胡宗憲站了出來,緊跟著應和道:「徐閣老說得沒錯,我大明有的是資本慢慢耗下去,這次俺答汗那邊出動了二十萬大軍!」
「這二十萬大軍,每天所消耗的糧草,都是一個天文數字,再加上今年天氣惡劣,草原上的水草長勢肯定不如往年,根本承載不了太多的人口。」
「倘若沒有收穫的話,對方是絕對不會撤軍的!」
胡宗憲在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滿是篤定之色。
「是啊,要是草草撤軍的話,不就等同於前面的投入,都打了水漂嗎?」
「這樣的損失,換作誰來也不能接受,因此,俺答汗必定會孤注一擲,死戰到底,只有突破我大明的防線,大肆劫掠一番,方才能夠收回成本!」
一旁的高拱聞言,站了出來,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