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母親的禮物

  第632章 母親的禮物

  發生如此大事,宮中上下一時間忙忙碌碌。

  嬴政也忘記了自己在皇后的殿裡待了多久。

  等到嬴政再一次走出來後,他已經恢復如常。又是往昔那般神采,雙目好似鷹視,十分具有侵略性,霸氣側漏。

  那種氣勢,就是天神降世一般。

  左右宮人見了,只有連連後退的份。

  馮去疾姍姍來遲,作為百官之首,齊齊勸告皇帝節哀。

  嬴政只是象徵性地接見了臣子,隨後把這件事交給了宗正打理。

  眾臣大都在門外站了一個上午,中午又頂著大太陽一起徒步回家。

  一邊走,還要一邊說幾句皇后『美德』,痛惜之類的字眼。

  每個人看起來都面色沉重。

  咸陽城裡不由得瀰漫著一股悲傷的氛圍。

  但是馮去疾卻留在宮中,皇帝沒有命令他,但是他得在這個時候陪著皇帝。

  嬴政躲在章台宮裡,久久不肯出來。

  馮去疾就在殿門外等待。

  這個時候,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在外面陪著皇帝。

  縱使嬴政再至高無上,在凡間他也是個人,有七情六慾。對皇后的情義,大臣們都看在眼裡。這個時候皇后走了,對嬴政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

  只是這麼久了,馮去疾始終沒看見太子。

  在殿外忍著大太陽曬,身為丞相還不能眯眼,更加不能做出痛苦的神色,否則就是殿前失儀。

  馮去疾躬身站立,好似鬼樹,筆挺俏立。

  周圍的朗衛看到馮去疾,都不得不心生佩服。

  只是站在宮門口陪著嬴政一起難過的馮去疾,卻在長長的日影下想到半夜裡一件事。

  馮去疾半夜就接到皇后駕崩的消息了,但是他一直在家磨嘰,他打算天亮後再出發。

  出發前,老夫老妻進行了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

  「哎呦,這接下來一個月又有的忙了。」馮去疾坐在榻上,遲遲不肯行動。

  馮去疾妻子披上衣服,坐在床榻上說,「皇后素來體弱,能夠堅持到今日,還能是為了誰呢。外人都在報喪,我卻覺得,皇后走了倒也是好事。」

  「你這婦人,這種話心裡想想就是了。怎麼能說出來!」

  馮妻道,「說說而已,現在大家都應該忙著去王宮裡弔喪,誰有空在乎咱們家啊。說起來,皇后崩逝了,我倒是極為擔心我的女兒。」

  馮去疾皺眉,看到天邊露出魚肚白,他準備往宮裡去了,「有她什麼事?」

  「難道你不知道嗎?母親死了,家就沒了。以皇帝陛下的個性,太子激進的主張,若非有皇后在宮中平衡,怎麼可能會有所謂的歷史假話。還什麼千古一父子,史官可真會吹噓。」

  「一旦皇后崩逝了,太子和陛下那個家就散了。你覺得以後太子的日子會好過?」

  「這太子的日子不好過,我女兒難道能從中倖免嗎?」

  「從綰綰被選定成為太子妻,我就擔心。太子未來可是要做皇帝的人,這日後風風雨雨可太多了。」

  「我一個婦人都知道,父死子繼時,親戚朋友前來弔唁,哪個不是趁火打劫、拎東西、鑽庫房。何況君王相繼呢。」

  「弄得不好,我這個寶貝女兒……我都沒法往下說。」

  馮妻不敢想像,她年輕時可是聽說過咸陽宮裡多次政變流血的。

  每次政變流血,總會延伸到宮外。

  士兵驅車而來,抓不到犯罪的男人,就只會把無辜的妻女老小給一併連坐了。

  馮妻搓著白線燈芯,對著濃重的黑夜說著。

  當刺眼的日光燒的馮去疾脖頸處發燙,他回過神來。

  其實,比起自己的妻子擔心的事情來說,馮去疾更擔心的是,他這個丞相完全沒有辦法鉗制皇帝。

  一旦皇后走了,皇帝陛下將徹底無人勸佐。

  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說的話能夠讓皇帝聽進去呢。

  馮去疾非常擔心,皇后一走,這皇帝陛下怕是再無約束,行事將更為瘋狂。

  ——

  章台殿內,趙高十分小心謹慎地侯在一邊。

  他大氣不敢出一聲。

  只讓嬴政一個人躺在座椅上,盡情地思念、後悔、悲傷、麻木……

  到了快申時,趙高緩緩道,「陛下,要不吃點東西?」

  嬴政不說話。

  「總得喝點水吧?」趙高端了參茶送過去。

  嬴政望著參茶,想到以前皇后說的話,吃飯飲食太過大補,反而會掏空身體。

  嬴政想著,便把參茶一口氣全喝完。

  趙高看著嬴政神情,恨不得喝毒藥一塊兒下去。

  趙高又道,「陛下,丞相在門外等了三個時辰了。」

  【古代三個時辰,等於六個小時。】

  酷夏里三個時辰,足以把人曬得皮焦肉黃了。

  嬴政望著外面的陽光,「傳丞相進來吧。」

  馮去疾走進大殿時,整個人已經被曬得臉色又紅又黑。

  嬴政望著馮去疾,拿起一邊水盆里的手帕,擦了擦自己一整天沒有洗過的手。

  隨後趙高給侍女使眼色,立刻給嬴政梳洗。

  他們的皇帝陛下,到現在都沒把頭髮用發冠束起來。

  在侍女的服侍下,嬴政倒也沒有反抗。

  「給丞相上座。」

  馮去疾早就站得身體僵硬,得空走了幾腳,現在確實急需要休息休息。

  馮去疾直接對嬴政說,「陛下,東巡的事情今年之內恐怕不能進行了。」

  嬴政又想起了皇后,「十幾個時辰前,她還在和朕說話。說讓朕東巡開心。」

  嬴政低頭又開始抽泣。

  馮去疾眼睛抬得極高,看不慣他這副樣子。他也是男人,還是丞相,為了老妻,連納妾都要受窩囊氣。你在宮裡養成千上萬個美人,這不是誠心讓皇后難受嗎。

  馮去疾不安慰嬴政,只是又說:

  「這南越大戰的事情,也陷入泥潭。長期拖下去,對我帝國不利啊。」

  聽到正事,嬴政的思緒立刻從悲痛之中恢復過來。

  處理政事,就是他最大的愛好。

  早在三年前,嬴政就召見任囂,開始重用蒙恬推薦的趙佗。

  征戰南越的計劃,其實貫穿了歷史上大秦帝國短暫的生命線始終。

  秦國攻打南越的計劃,早在滅掉六國之前,就已經有所籌備。

  嬴政從來都是個野心勃勃,欲望極高的人。

  在一統六國之後,他就立刻發兵南下,打算滅掉嶺南。

  這和眾人所以為的,秦國是被軍功爵制綁架,所以一直南征北戰不已的情況有所不同。

  若是遇到呂不韋、贏稷這樣的掌權者,大秦還真的不至於這樣四處樹敵,不斷地征伐。

  嬴政的欲望如此之大,如此熱心地籌備攻打南越的戰役,無疑是燃燒整個秦國的氣運乃至歷代先王留下來的家底。

  他這麼做,打下了中華的地域基本版圖。

  中華一詞,正是嬴政發明的。

  而中國,則是上古時代就已經有的稱呼。

  中是指中土,華是與外夷相區分。

  嬴政的注意力放在政事上,整個人似乎又有了生氣。

  「嶺南,區區蠻夷而已,有什麼能夠和朕的大秦相提並論的?」

  「論人口,他們的數量遠遠不及我們。」

  「論文教,他們甚至都沒有一套完整的文字體系。」

  「論兵力,他們毫無勝算。只是在借著地形的優勢,強弩之撐罷了。」

  「論武器,論技術,天下諸國,又有哪一個可以與我秦國相提並論。」

  「朕不相信,朕拿不下嶺南。」

  嬴政說著,雙目中又燃起了光。

  馮去疾看到這樣的嬴政,這才放心了。

  於私,他確實不應該勸告嬴政讓他不要再悲傷了。要是嬴政連妻子死了都不悲傷,那這種人也沒必要跟隨了。

  可是於公,大秦帝國不容許皇帝沉溺在悲痛之中。他多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日,這個帝國就會面臨危險。

  這不是誇張,而是確實存在這樣的風險。

  嬴政坐起來了,和臣子馮去疾說了好多話。

  他其實知道這些臣子們的用意,只是強行打起精神,讓他們放心。

  等到晚上的時候,才昏昏沉沉的一個人睡過去。

  夢裡,皇后還披著輕薄的衣服,病容消退。她站在嬴政身邊給他披蓋衣服,甚至在殿裡行走,捲起四散的竹簡放在架子上。

  隨後皇后就走上了船,往一個迷霧重重的地方前去。

  嬴政迷迷糊糊醒來,卻發現殿裡只有幾個宮女伏跪在地。

  嬴政猛地醒來,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涼涼的東西。

  他身上確實也披著衣服,但是是趙高給他蓋的。

  這時候,宗正正好在門外徘徊。趙高弄明白情況後,還是給嬴政在半夜裡引見了。

  「陛下,臣無能,無法按照禮制安葬皇后。」可憐的宗正一晚上沒睡覺,但是嬴政才不會心疼他。

  嬴政皺眉,「說。」

  「皇后昨天夜裡,幹了一件事。現在臣子們都束手無策啊。」

  宗正望著嬴政難看的臉色,連忙道。

  「陛下,昨天晚上,皇后……先皇后半夜裡帶著當初楚國陪嫁前來的士兵,去了天祿閣。」

  天祿閣,石渠閣、麒麟閣,都是秦國藏書之所在。

  嬴政頓時眼前一亮,「皇后半夜去那裡做什麼?」

  「皇后打開了天祿閣,說是借幾本書。這半夜三更,領著兵馬前來,看守宮閣的人哪敢阻攔。就讓皇后進去了。」

  「然後……然後皇后幹了件古人未曾幹過的事情。」

  嬴政神色嚴峻,「你再這樣看一下說兩句,我就把你扔進上林苑餵老虎。」

  宗正嚇得不住地大喘氣。

  「皇后把凡是和她有關的史書記錄,全部命人用刀刮除掉了。」

  「尤其是在陛下起居實錄之中的一切,都被刪了。」

  「不僅如此,皇后還自己燒了很多她寫的文章,以及那些刪改起來太多的史錄。」

  「昨天晚上,天祿閣還險些被皇后給全點了。」

  嬴政感到憤怒,「她為什麼要燒了這些?」

  「臣也不知道啊。」

  「廢物!朕要你們有什麼用!?連個女人都看不住。」

  宗正委屈巴巴,低聲道,「皇后那是普通女人嗎?」

  嬴政摸著額頭,她是報復朕還是怎樣?

  「燒了書,對她有什麼好處嗎?不承認她曾經是朕的皇后?」嬴政覺得頭疼,又覺得好笑。

  宗正不敢靠近嬴政,又道:

  「皇后交代陪嫁的士卒說,要陛下將皇后火葬,帶著骨灰返回楚地壽春城。說是要將骨灰葬在壽春城邊的山上。」

  「士卒還說,皇后要陛下放他們當初陪嫁皇后前來秦國的一切楚人,不論男女,全部派兵保護他們返回楚國。」

  嬴政聽罷,立刻就懂了。

  皇后在很早的時候,天天嚷嚷著要回家。

  「可是皇后做的這些事,都是違背禮法的啊?陛下您是古今以來第一位皇帝,皇后也是古今以來第一位皇后。可是皇后卻把自己從史冊上刪除。」

  「這件事,倒不至於那麼嚴重,還可以彌補。憑藉宮人回憶,還是可以重新編修史書。只是這安葬的事情,皇后地位尊貴,怎麼能一把火燒了,還送回……送回荊地壽春呢?」

  嬴政沒有說話。他在殿裡盤旋,徘徊了一圈又一圈。

  最終,望著和昨日已經又不一樣的明月,嬴政選擇了成全皇后的心愿。

  「讓她去吧。遵照皇后生前做好的安排。一切喪事從簡,火葬,讓……太子送皇后回壽春安葬。安排那些楚國陪嫁前來的士卒返回他們原先的家鄉。」

  宗正聞言,驚愕地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陛下這……」

  「皇后,很聰明。如果她不存在在歷史上,誰又會去詬病她死後到底安葬在了哪裡呢。讓她去吧。」

  宮中一片唏噓。

  趙高聽了皇后的臨終遺囑,也是感到奇怪。

  「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人啊?可惜了,她是個女子。要是男的,指不定多有出息。」

  皇后這麼一折騰,這下好了。

  大家都用不著在她的靈柩前哭天喊地了,所有人都不需要忙碌,更不需要奢侈浪費,採辦無數素衣,讓全城人給她默哀什麼的。

  扶蘇懂得皇后的心意。

  自然照辦。

  皇后的喪事,辦得非常簡單。

  只是眾人不知道的是,嬴政還是私下讓章邯將他事先準備好的空靈柩外刻好名字,將其搬進了秦始皇陵。

  ——

  晚秋的時候,扶蘇人在壽春。

  扶蘇向嬴政請求,要為皇后守靈三個月,以確保她的鬼魂能夠在家鄉安息。

  扶蘇是個現代人,但是他無比希望古人說的是真的。

  他希望皇后可以通過人間親人的行為,讓她在陰間、或者天上一切都過得好。

  在壽春城的時候,每個人都竭盡所能,希望扶蘇不要再傷懷。

  在這些人的努力下,扶蘇不得不做一個對外表露自己傷悲的人。

  失去了母親之後,扶蘇也在以非常快的速度成熟起來。

  扶蘇蓄鬚了。

  ——

  東巡計劃被打亂了,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但是扶蘇知道,嬴政一旦度過喪妻的悲痛,一定又會開始東巡不誤。

  而扶蘇這次返回來,也發現楚地危機重重。

  因為當初他的仁慈,讓楚地一帶的傷亡並不慘重,這使得如今的楚國在秦始皇的重重壓迫下,仍舊錶現得生機勃勃。

  楚地和韓地的情況大為不同。

  而即便楚地的百姓們看到兒子活著回家,對這位秦楚混血太子表示歡迎,可是扶蘇依舊不敢鬆懈,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楚國,實力還是強大啊。

  在守孝最後的一個月時期里,扶蘇遇到了一個人。

  「我感激太子。當初要不是太子下令,教導我們這些軍中的年輕人識字,我沒有今天。」

  「我曾經隸屬蒙將軍帳下。」

  「蒙將軍是一個真正的將軍。在他手下,凡是有傑出表現的人,蒙將軍都會不遺餘力提拔他,有極其優秀出類拔萃的人物,蒙將軍甚至會舉薦給陛下。」

  「我才能微末,被留在這裡和駐軍一起,以備不時之需。好時刻給皇帝陛下寫信。」

  「沒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夠在壽春城裡再見到太子。」

  這個人,正是死去的黑夫的弟弟——驚。

  當初秦國士卒和楚國貴族在壽春城裡展開血戰,之後扶蘇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軍。驚也一度沒有辦法再看到扶蘇。

  在壽春的日子,他思考了很多事情。

  「這些戍邊在外的將士們,個個都在思念家鄉。但是都回不去。」

  「也許,未來能夠有人縮短在外戍邊的期限。又或者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驚非常崇拜地看著扶蘇。

  和驚一樣大的戍邊將士也對扶蘇眼中滿是希冀。

  「大家過去都認為您當初的主張太過激進了。如今到了這步田地,這才知道當初太子您說的都是對的。」

  「我們雖然是大秦帝國的軍人,可是我們當初因為秦國對楚國一役之中,太子您的所作所為深感佩服。」

  「您是真正想著要安撫民眾,真正在乎每一個生命的人。」

  「修改軍功爵制,這已經是如今軍中將士們上下共同的願望。」

  扶蘇固然倍感驚訝,但是他沒想到,他曾經付出的諸多努力,竟然是三五年後,以這樣的方式回饋給他。

  扶蘇真的很感激他的母親。

  若不是母親執意返回安葬在楚地,他可能永遠都回不到楚國這片土壤上,也不會遇到楚地的鄉民了解他們內心的想法,他們已經在看到嬴政的作為後,把他們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更不會遇到在外戍邊的將士,明白軍功爵制的改革如今已經是人心所向的大事。

  扶蘇望著蒼天,他不覺得今日楚地鄉民士卒對他的愛戴是他一個人的努力,更是母親冥冥之中保佑他,送給他的禮物。

  [此章為病中給辣比大星繼續加更五千餘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