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預感,很不安的預感,帶著合理且邏輯的推斷。我覺得換車換司機後,必然出事。我無比希望我的預感是錯的,但我的直覺很強烈,就像是大腦某處我說不出具體的地方在發光發亮,如同信號燈的閃黃。
所以我乾脆不抱任何希望,起床後簡單看一眼GPS,確認這輛車不會遲到後,身體很正常的日常洗漱,然後騎著電瓶車去單位。
為何我不坐班車,因為我不想看到鍾茗。
到單位後,那輛車也差不多該發車了。按道理,只要班車不遲到,就不會有員工投訴,可是我依舊放心不下。
十點半,有人發了條投訴,內容讓我氣的想笑,如下:
這輛車經常遲到也就算了,今日怎麼準時發車了。我以為他八點十分才到,又沒趕上班車。
這種理由也好意思說?你自己想偷懶,結果坑了自己還怪我們,活該。
我笑著笑著心裏面堵的慌,總有一天會被這群員工氣死。
本以為這就是個無理取鬧的投訴,最後按照無效投訴處理,沒想到張經理找到我,說必須給個交代。所謂的交待無疑就是證明那輛車是否是合規的車。
我擺爛了,我什麼都不想管,我對張經理說:「你不是能查到嗎?你自己查去。」
他看我囂張的態度,氣不打一處來,也不想跟我吵。最後通過視頻監控得知,今早那輛車根本不合規,並且司機也不合規。
不出意外,我又被批評了一頓。無所謂,我已經麻木了,都是公司造的孽,我聽著就是,最後被罰的還是公司。至於後面怎麼改進,那是公司的事,我管不了。
十一點,那位員工又填了個投訴,內容更加難聽:
你們換車換司機不提前通知的嗎?之前的司機跟我說他是套跑的,肯定會遲個幾分鐘,所以我今天早上晚起一會兒,結果沒趕上。現在因為遲到,我被扣工資了,這個月獎金也沒了,怎麼辦?
最要命的是,張經理氣勢洶洶的跑進辦公室,咬牙切齒,怒斥我,怒斥我們公司,因為公司的奇葩操作給員工帶來了不便,此事已經影響到整個後勤部了。沒錯,那位員工已經投訴到後勤部了。
我無語的說道:「這群員工是救過你們命還是怎麼?把他當個寶,寵著這群員工,結果這群人一旦有什麼不開心就找你們麻煩,你們還屁顛屁顛的幫助他們。我有很多難聽的話想說,但你平時對我不錯,我就不就說了。總之,你們這個邏輯思維能力,真的,我理解不了。」
張經理「啪」的一聲,桌子上的物品都被震的跳起來。我也被嚇一跳,呼吸幾乎停滯。在這裡這麼長時間,頭一次見他雷霆震怒。
「你知道你們公司闖了多大禍嗎?這是小問題嗎?都影響員工拿獎金了,這種事情幾十年從沒遇到過,你們公司真是奇葩。現在後勤部都恨死你們公司了,全都是你們公司攪出來的。還有你,你作為你們公司安排在這的負責人,那麼明顯的不誠信行為你也不攔著,現在好了,你們公司連續被罰兩次,你們公司聲譽一落千丈,你自己還推卸責任!」
「我能有什麼辦法!難道要我舉報自己公司!你想的到好,一個個把問題推到我身上,一個個拿著比我高一倍的工資,每天吹牛聊天。別忘了,當初是誥翌集團親自與我們公司續的標,要問誰指示我們這麼做,你們全都是同黨!我們公司是卑鄙小人,你們是卑鄙小人的帶有大哥!」
「魂淡!」他一巴掌扇過來,沒有直接觸碰我的臉,而是虛晃一槍,在我眼前割裂空氣和聲音。帶著熱氣的風,把委屈、不滿塞至身體的各個角落,我的精神在那一刻晃蕩出裂紋,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我不經意的抽搐會破碎的一敗塗地。
「都怪我是吧。」我聲音顫抖的說道:「都認為是我的錯,那麼我也不幹了,我幹下去的意義也沒了。你回頭就聯繫我們喬總,說你們不要我了,讓他換人。」說完,我把工卡「啪」的一聲拍在桌上,起身離去。出門與樓下吸菸區擦肩而過,朝著大門走去去。
我離開誥翌,在外面遊走。我在誥翌從來就沒有一塊自己的安身之地,所謂的辦公位只是我的工位,它的價值都比我高,我可以走人,而它能永遠留在那裡。
高樓大廈之間,我渺小如塵埃,被冷漠吹的四處飄散。
我坐在單位外面的公園石板椅上,點上不知道我抽過多少根的煙,抬頭無神的望向那片灰藍色的天空。都說雨後會出現一道彩虹,可在我有限的記憶里,我從未見到過彩虹。我不稀罕,我只當她不喜歡我所以藏起來。為了親眼見證一次燦爛,我無數次趁著雨水稀碎這片大地,趴在窗戶,我心想她會來的,因為雨後會天晴,而湛藍色的背景很襯她的風格。
所以我的幸福哪裡去了?回憶起那些與人打交道的日子,那些爭執、誤解和冷漠的眼神。我的堅持,我的獨特見解,似乎總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為什麼?」我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我再次抬頭看向天空,那片灰藍色的天空依舊沉默,沒有給我任何啟示。看似什麼都沒說,又似乎什麼都說了。
本身就是無解,我痛苦的原因就和太陽東升西落一樣,能用科學解釋的通但沒必要。
我就這樣在外面待了一個中午,飯都沒吃,心情不好的時候很沒食慾,這也是我胖不起來的原因。
下午一點半,差不多該回去上班了,本來提前離開崗位就是不合規的行為,下午再遲到就不合適了。即便我十分有十三分的不願意,但就如同我之前所說的,人要吃飯的,我再害怕張經理氣勢洶洶的臉龐,我也不得不回去,我的背後是我的飯碗。
我回到單位的時候已下午一點四十五了,一上樓張經理就注意到我回來了,他毫無表情的看著我,讓我緊張的打起哆嗦,這未免太慫了。我整理整理衣冠,放下所有的負擔,咬著牙走過去。先看看他的反應。
「來啦。」張經理很平靜的說道。
「嗯」我暫時想不出合理的開場白,先「嗯」一聲。
「中午休息夠了?」張經理問道。
「這……」我咂咂嘴,辯解道:「我在為接下來的班車工作調整心態。」
「是嗎?」張經理眼睛微眯,一臉質疑,隨後又冷靜的對我說道:「調整心態是好事,但是要注意時間。」
「收到。」我機械性的回覆,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還好他沒追究我提前離崗的事。
「對了,」張經理突然想起什麼,說道:「這周,新開的那條線,先停運。」
「為啥?」我不解的問道。
張經理表情突然很嚴肅,眼神銳利如鷹,直視著我,說道:「今天早上那位員工跳樓了。」
「什麼!」我臉色瞬間蒼白,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我慌亂地抓著身邊的桌子邊緣,以穩定自己的站立。
我始終無法相信就因為遲個到就想不開跳樓,誥翌集團的員工心理素質這麼差的嗎?他要是干我這個崗位,估計要死一百回。
張經理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示意我冷靜,然後補充道:「沒死,他落地的地方是綠化帶,撿回一條命。」
我拍拍胸脯鬆口氣,沒死就好,沒死就好。要是真死了,那麼他的死多少和公司有關係,那麼和我也有點關係,我會一輩子活在陰影里。而且萬一真出人命,公司真的要完了。
「嚇死我了……」
張經理繼續說道:「那位員工在跳樓之前,發了瘋似的,在辦公室里大叫,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請張經理明示。」我屏住呼吸,心臟猛烈地跳動。我猜那位員工一定說了我們公司不好的話,畢竟都跳樓了,死之前肯定會宣洩所有不滿。
「他說他從小窮到大,家裡有還不完的債,弟弟妹妹們還要讀書。他每天累死累活,不僅要應付領導,還要為同事之間的關係而苦惱,還時常加班到深夜。每個月就盼望著工資和獎金,結果一輛班車淹沒了他一個月的努力。家裡人找他要家用費,弟弟妹妹找他們要學費,他堅持不下去了。所以他站在窗戶前,閉上眼睛尋找一種解脫。」
聽完張經理的話,我如同被雷擊中,訝異說不出話來。這位員工的經歷像一面鏡子,反射出我的影子。我也曾在深夜加班,面對工作中的壓力和挑戰,承受著生活中的經濟負擔和社會期待。
「所以你以為這個世界只對你不公?你以為只有你壓力大?出去少部分人生來就不需要努力,絕大多數人都要為生活打拼。都在荊棘中穿梭,背上都扛著大石頭,放不下又倒不起。這就是我為什麼說要清楚員工的訴求,因為你在這個崗位就是幹這份活。換個角度考慮,要不是因為他們,你也不會有這個工作,你的崗位正是建立在他們的需求之上,你若置員工於不顧就等於砸了自己的飯碗。」張經理和藹的對我講解道。
我若有所思,一直以來我戾氣太重,總是對工作不滿,卻忽略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以我的條件,找到一份輕鬆又能養活自己的工作,談何容易。
我愧疚的問道:「那位員工現在怎麼樣了?」
張經理搖搖頭,嘆惋道:「被送去醫院了,雖然沒死,但摔成重傷。估計至少在醫院待幾個月,高昂的醫藥費,他的生機又會雪上加霜。」
我更加自責,低下頭,小聲說道:「對不起。」
「對不起誰?」張經理疑惑的問道,突然豁然開朗,「你對不起我?我有啥好對不起的?」
「早上我還對你吼。」
張經理慈眉善目的笑了,「我不是也對你吼了?我吼你是吼你們公司,你代表你們公司,所以這些話自然要對你說。這些全都是你們公司搞出的么蛾子,真的該反省一下!你也是,太情緒用事,這要是遇到其他領導,你就慘了。現在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是追究誰對誰錯的時候,要想辦法解決問題。我們上午已經討論過了,還聯繫了你們喬總,沒車沒司機,這條線肯定是開不起來的。誠信事件加無法滿足開線需求,罰款少不了你們公司的。我們給你們公司一周時間,下周要準備好資源,下周要是還開不起來,解約,沒得商量。」
「收到」
我不覺得一周的時間能把資源弄來,要是真能做到,還會出這麼多事?但既然誥翌這邊決定了,我只能先回個「收到」,其他的事,看公司怎麼安排吧,我不抱有期望了。
和張經理簡單攀談交心,我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窗外的天空似乎也沒那麼詼諧,雲層間朦朧著少許淡藍,稀稀落落飄落在辦公室的窗台,室內頓時多了些許生機。
我總算不會那麼鬱悶,一件又一件處理電腦上堆積的投訴。
下班後,又是那個轉角,鍾茗正提著小提包,慢悠悠的走著,路過那棵樹,突然加快步伐,似乎一秒也不想停留。
我的心涼了一截,半分麻木,另一半分是釋然。早就預料她不想看到我,畢竟我突然對她發火,是個人都會受不了,誰會願意和一個突發性暴怒的人相處呢?
於是我目送她走出誥翌大門,背影消失在圍欄,然後才挪動腳步,走過她經過的痕跡。
下班後我並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昔夢」,而是來到我上次遇到蕭嫣的那座橋。在我心裡壓抑的時候,饑渴的需要一個人在一個寂寞的地方,抽一根煙,默默的發泄。
水面上,微風輕拂,帶起細微的漣漪,輕輕蕩漾,又迅速消失,如同那些被時間遺忘的夢想和希望。水聲潺潺,孤獨的呼喚,夜晚燈火下黯淡街角的呢喃。
我的骨頭始終缺乏一種自我,我在意的事情太多,一葷一素,天空與地面的交界處夾雜著自由。我在乎的東西太多,所以我給自己拷上腳銬,脖頸處配戴枷鎖,匍匐在海的邊緣,未曾輕沾過一滴海水。
三毛在《遠方到底有多遠》裡面說過:「說遠方是你這一生,現在,最渴望的東西,就是自由,很遠很遠的,一種像空氣一樣的自由。」
我是否也會到達我心中的遠方呢?我心中的遠方是什麼樣?我最渴望的東西……
好吧,我不知道我最想要最渴望的是什麼。空氣濃稠,我目光短淺,勉強看到糧食和蔬菜,這至少對目前的我來說,足夠了。至於海的那邊是不是春暖花開,我不敢想像,太遙遠了。
很快一支煙抽完,我心情卻沒有隨著涓涓細流稀釋,反而低落被沖刷的愈加清晰。我在口袋裡尋找一切能讓我開心的東西,蕭嫣留在我身上的打火機,還有一張字條,上面還有蕭嫣的聯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