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李知事毒心生奸計,高必進誤入同文堂

  第127章 李知事毒心生奸計,高必進誤入同文堂

  高同知愛聽戲,花州許多人都知道。

  他愛聽戲,也懂戲,甚至會親自修訂改編劇本、干涉指導花州的文藝創作,所以算是半個業內人,自然非常識貨。

  所以只看第一句正文「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便覺不凡。

  只是這戲文名為《感天動地竇娥冤》,標題不太好,略顯誇張,畢竟諒眼前這滿面風霜、身份卑賤的挫漢,能懂什麼冤情?

  他那所謂的感天動地之冤,多半只是圖一樂。

  但沒關係,戲文最重唱腔唱功,內容這東西,能哄平頭百姓便是最好,倒也不算重要,高必進翻看幾頁,心中愈愛,便連聲催促道:「你說花州無人識貨,我識得!出個價,這本子我買了!」

  那漢子臉上浮現出希冀之色:「索價三百兩,實價二百兩。」

  蠢物!難怪賣不出去!

  墨鳳,不,李白龍那狗驢在老爺我的書局寫書,寫到最新卷,給老爺我賺了不知幾多錢,我才許他一卷八百兩哩!而且是一口結清!

  你這戲文看本子厚度不過一萬餘字,也敢要二百兩!

  高必進森然冷笑。

  花州富庶,戲曲文化發達,當地曲壇經營許久,已被官商聯手把控,質量優良的新本子早被壟斷。

  譬如這折戲從他名下戲院傳出,其他戲班想唱,便要交費,不僅如此,演出所得還要分紅,若是敢偷偷演,便會有衙門上門教規矩,還要加倍罰錢,不交錢時,觀眾想聽,便只能來授權的戲班劇院聽。

  再用報紙炒起輿論熱度,形成風尚,便能吸引客人源源不斷上門。

  這便是白花花銀子如水流動。

  高必進乃是資深業內人士,從開頭的文字便知劇本不凡,再加上先前驚鴻一瞥的「天地也」,便斷定這戲有爆款之姿。

  將這戲收下,精選戲子演唱,再讓街頭市井宣傳引導,四五年內,除去一應開支佣金,此劇收益至少會有兩三千兩銀子落袋——老爺我辛辛苦苦才賺這麼多,你這窮酸張口就要二百兩,簡直豬油蒙了心!

  ——他媽的,真不知這些窮酸筆奴哪來的大臉,一副筆墨,整日枯坐,便想從老爺這裡分走白花花的錢!吃屎去吧!

  他淡然道:「不值二百兩,你這般賣,當然沒個識主。本欲五兩買你的,我愛你才華,憐你不易,再加二兩。你不具名,從此對外三緘其口,權當作者不是你,便加你三兩,共十兩,馬三,給錢吧。」

  那男子漲紅了臉:「金子豈能當瓦片來賣!不行!」

  高必進居坐馬上,冷笑一聲。

  馬三作為隨從,做慣此事,從懷中取出銀票,森森道:「我家老爺抬舉你,不要不識好歹,這位可是本州同知高大人,還不拜見!」

  中年人吃了一驚,後退兩步,喃喃道:「我不賣了!」

  高必進哼一聲:「世上豈有這般巧事,讓你落魄街頭、長吁短嘆,得以見我?在你之前,也有許多想要一夜成名的窮酸跑來偶遇我,這一套,本官見多了。你打聽到我愛戲懂戲,專門追轉過來裝模作樣,是你的心機,我不見怪。只是我既有心成全了你,豈容你爭多嫌少?當老爺我是什麼人了?」

  那中年人露出恐懼之色,轉身慌忙逃竄。

  高大人神色自若,淡然道:「馬三。」

  隨從得令,矯健追上。

  那男人驚慌叫喊,只顧往南邊逃走,彼處無燈無火,只有黑壓壓一片的府牆,高必進只看他慌不擇路、盡往暗處奔行,而路燈的光扯出馬三的長影,一路拖拽,宛如不可抵擋的幽暗鬼物逼近了孤身無助的可憐寫手。

  一場強買強賣,就在眼前。

  這不過是小事,高必進毫不在意,他端坐馬上,捧著幾頁書稿看了又看,馬三精明幹練,辦事他向來放心。

  忽然,一陣風悄無聲息吹過。

  剎那間,胯下溫馴安靜的馬兒嘶鳴一聲,仿佛受了什麼刺激一般突然竄出,高必進猝不及防,險些摔下馬來,幸好他武進士出身,雙腿如鐵,夾住馬腹,厲聲道:「畜生!作什麼怪!停下!」

  他連打帶罵,彎腰抓起韁繩,這才將馬撫住,片刻之間,驚馬已經竄到南邊黑暗處,正是馬三追擊那漢子逃入的區域。

  這裡已接近府衙大街的行政辦公區。

  剛剛一驚一嚇,酒勁發散,高必進眼神莫名,打量周圍,覺得這黑暗中的府衙略略眼熟,還沒等他思索,便聽不遠處男人驚聲痛呼。

  「你要幹什麼!殺人啦!啊!不要!呃啊啊啊啊啊啊!」

  高必進大吃一驚。

  怎的鬧出人命來了?

  他高喊道:「馬三!馬三!」

  馬三沒有回答,可過了片刻,便有馬三的聲音惶急喊出。

  「喂!你醒醒!出個聲!」

  高同知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太平盛世,人命關天,即使他是本州副府,沾上人命官司也很麻煩。

  況且這裡是府衙大街,理論上已經是政府辦公區,在這裡毆傷人命,後果更是難料!

  他今晚酒勁上涌,腦子本來就不太清楚,慌亂之下,便順著聲音的方向拔步趕去——這馬三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這裡似乎是一個小巷子,高必進鑽了進去,放緩腳步,喝道:「馬三,你做什麼了!搞什麼名堂!」

  馬三的聲音慌亂道:「老爺快來!他背過氣去了!快來輸些元炁!」

  高同知鬆了口氣,暗罵一聲,快步趕上,星月黯淡,無光無輝,前方好像是個堂子,馬三與那中年人卻不見蹤影,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壓低了聲音叫道:「馬三!你在何處!那人呢!」

  月黑風高,遼闊空堂,突然響起馬三的聲音。

  「老爺,我在這裡呢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聲音轉為宛如女鬼的幽笑,四面八方傳盪出去。

  高必進寒毛倒豎,慌忙後退,腳下踩到一個硬物,發出低沉聲響,他下意識低頭,趁著朦朧星光看清楚地下之物的輪廓,竟是一把腰刀。

  好!

  到底是武進士出身,身處莫名鬼蜮,安危難論,高同知便不假思索,足尖一挑,勾起腰刀,鏗鏘一聲,鋒刃出鞘。

  他既持刀在手,膽氣一豪,炁勁迸發,厲聲道:「出來!」

  剎那間,火光耀起。

  一道道火把從四處燃起,照亮黑暗堂室,高必進眼睛一耀,定睛去看,這裡竟是一官署堂外。

  正堂門上懸著匾額,寫著四個鐵畫銀鉤般的大字。

  「天下同文。」

  同知用了三秒鐘,才回想起這個陌生的匾額屬於哪個抽象邊緣衙門。

  ——同文局!

  高必進猛省道:「這是李白龍的官署,我怎麼來到這裡……不對!」

  他嚇得一身酒意退散,急待回身逃跑,只聽得靴履響、腳步鳴,一人從堂後轉出,緋袍玉冠,龍姿鳳儀,眸中日芒流轉,宛如神君。

  不是別人,正是同文李局。

  鋒林心腹大患,就在眼前。

  高同知下意識後退一步。

  李白龍大喝道:「高必進!你又無呼喚,深夜持利刃闖我府衙,你知法度否!?你手裡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上官?有人對我說,你是鋒林走狗,與我同在花州為官,任由刁民滑吏攻訐於我,必有歹心!」

  高必進心知厲害,暗中叫苦,想要強沖走脫,可背後門戶鎖閉,又有人舉著火把竄上兩側房檐,天羅地網,顯然蓄謀已久。

  他見不是個事兒,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我……我家隨從走失!本官一時心憂,胡亂搜尋,誤入貴衙,恕罪恕罪!」

  李局喝道:「你家隨從在哪裡?」

  高同知無奈道:「他兩個已進堂里去了!」

  李知事怒道:「胡說!什麼鳥人敢闖我的府衙!你這憊懶刁徒、犯上奸官,說甚隨從走失,是不是還要引兵馬強搜本府?禽獸也似,天地不容!」

  高必進火冒三丈,這是個陷阱!

  他厲聲道:「我沒有!李白龍,你竟敢設局害我!」

  李白龍振袖揮手:「左右!與我拿下這廝!」

  說猶未了,旁邊耳房裡衝出二十餘條大漢,發一聲喊,齊齊湧來。

  高必進持刀在手,本欲抵抗,但轉眼看到李白龍面露期待之色,知道這黑心狗驢巴不得他持械反抗,長嘆一聲,棄刀在地。

  有精明的外勤人員便不去拿高必進,只將刀子捏住鋒芒拖出,捧著刀身獻給李白龍:「大人,證物在此,將來若有官司,可去勘驗指紋!」

  李白龍頷首讚許:「古拉格班加一分!」

  那邊的執法者們已將高必進團團圍住,武進士出身的同知大人還在強行站定,維持地方大員的體面,喝道:「我是尊貴官身,就算……」

  臨時工們聽到「古拉格加一分」,紛紛紅了眼睛,不約而同衝上來,對著高同知橫推倒拽,要將這人立刻鎮壓。

  高必進大怒掙扎,然而黑衣大漢們抱腿摟脖,發狠鉗制,恰似地精爬騎士,渾如黑獸壓精靈,很快將高貴的朝廷大員壓落塵埃。

  李白龍跨步上前,走到高必進身前,居高臨下地俯瞰他。

  「——你既是朝廷命官,法度也還不知道?你他媽一個五品的同知,滿身酒氣,持利刃夜入從四品衙門正堂,大呼曰『出來』,此事眾人皆聞。我問你,因何故手持利刃、意圖行刺上官?」

  高必進被死死壓在地上,五品官員的體面蕩然無存,他聽李白龍一個個罪名壓下,雙目噴火,悽厲道:「李白龍!你賺我來此,玩這陰邪手段,我若不死,必去金殿告你!」

  李局傲然道:「為什麼只能把你賺來,卻賺不來別人,多想想自己的原因!還有,什麼叫陰邪手段,這是跟你本家高太尉學的!」

  「我他媽哪有本家叫甚麼高太尉!」

  高同知幾乎發指,便要奮力掙扎、與他拼命。

  同文局差役將他死死按住。

  眾人先前聽到古拉格班加分,豈肯落後?內炁壓制,老拳砸下,呼喝道:「老實點!還敢反抗!」

  「我是朝廷官員!五品同知!」

  被李白龍算計,只是暴怒,可被這些賤役折辱,便是狂怒,高必進怒吼道:「還未論罪,便是官身,你們這些卑賤差役,豈能辱打於我!李白龍,你我都是朝廷官員,你難道要容許這些賤役冒犯官威嗎!」

  李白龍淡淡道:「言之有理。」

  作為統治階級的一員,他確實應該自覺維護朝廷官員的體面,不能讓身份低微的腌臢下等人去羞辱玷污朝廷命官。

  所以李局上去就是他媽的一腳:「那麼現在由尊貴的從四品上官打你!請問你還有什麼待遇上的要求嗎?」

  「……」

  難怪鋒林火山欲殺此人而後快!

  這等賤人,居然活到現在,尚未遭到天譴!

  高必進悔不當初,為什麼這幾日要出門飲酒看戲!

  他還不知最大的秘密早已暴露,兀自在奮力求生:「我乃五品同知,知府大人臨行前更是將本府大權託付……」

  李白龍又踹了他一腳:「好哇!竟蒙蔽了知府大人、竊取了本州重權!皇天啊!知府大人剛他媽走了一天,你就敢帶刀夜闖從四品官堂!幾天之後你還能幹出什麼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

  高必進悽厲道:「你他媽——」

  李白龍又傲然道:「看來知府大人所託非人!你做出這種禽獸之事,有何面目再代替府尊行使大權?知府出差,同知下獄,花州大權空懸……看來,我也不能謙虛了,我從四品高官,確實可以代理花州府權!」

  高必進落網之後,一直在拼命思考李白龍這麼做的目的動機,聽聞此言,方才後知後覺,覺得自己捉住了某塊碎片。

  他不可置信道:「你……你大膽!」

  「大膽的是你吧。」李白龍蹲在他面前,幽幽道,「昭王調停鋒林靈御,國戰止息,那事本應該到此為止。你作為鋒林系的人,擅自尋釁,安插密諜,鼓動滑吏圍攻於我、壞我名聲,甚至直接持刀夜闖官堂……」

  高必進瞳孔巨震。

  ——李白龍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可惡!

  他咬牙死撐,鋒林之事絕不能鬆口,就像李白龍說的那樣,擅自起釁,這樣的罪名他擔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別想誣陷於我!」

  「哦,是嗎?那我給你講另外一個故事。」

  李白龍淡笑道:「如果說是為了討八鋒台歡心,那你今夜擅闖之舉,似乎有些過於刻意、過於生硬了……」

  ——廢話!是你賺我來的!

  「想要解釋這一生硬行為,除非你有更深層次的動機——也就是說,你是故意讓大家看到的,看到你這個鋒林系的官員帶刀深夜衝擊本官官署。」

  李白龍低語道:「你以鋒林系身份尋釁,會被解讀為鋒林火山不服皇叔調停、執意繼續激化矛盾,這樣的話,昭王會懲戒鋒林火山,靈御派也一定會繼續參戰,因此,朝堂剛剛平息的大戰國戰就會繼續,大齊就會重新亂起來,歸根結底,都是你這個小卒子夜闖同文局惹的禍。」

  「那麼問題來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齊國亂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為什麼這麼希望鋒林火山繼續與靈御派開戰?」

  李白龍森森然說道:「只有北寧派遣的奸細,或者被北寧策反的恨齊黨,才想讓我大齊亂起來!你說!是不是拿了北寧的五十萬貫!」

  高必進先是驚愕,後是狂怒,這廝竟如此心狠!

  他怒極反笑:「你編出這個生硬的故事,說出去,花州官場誰會信!你構陷朝廷命官、戕害同僚,鬧到京師,我看靈御派能不能護住你!」

  仿佛是為自己打氣一般,高同知咬牙冷笑道:「你落進同文局這等死地,被我們打得丟盔卸甲,無計可施,便要行此下策,在我看來,已是狗急跳牆!還想強行羅織罪名,構陷本地高官私通北寧?這事兒要是這麼簡單,北寧諜子早就把大齊官場的高官害乾淨了!」

  他說到這裡,底氣恢復不少,惡狠狠盯著李白龍:「你肆意妄為,壞了官場規矩,我看御史調查下來,你該如何取信於他們!」

  「說得好,說得對,高大人這麼懂,我倒要問你一件事。」

  高必進冷笑不語,直接閉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再說一字。

  李局不以為意,露出惡魔般的莫測笑容。

  他戳了戳高同知的腦袋,幽幽道:「高大人啊,您看我這生硬羅織、牽強栽贓、構陷您私通北寧的罪名——鋒林火山願不願信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