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地理偏僻, 其戰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對這個地方便也不甚重視, 當地人口稀零,多是土著。記住本站域名sto55.COM沿荒涼野逕行走,往往數日亦難得見到一處人煙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緩的谷地,草場豐沛,自古是為養馬的上佳之所。上郡馬場,便是帝國重要的戰馬殖場之一。
菩珠這一路往西北去,怕行蹤被追逐之人索知, 舍大道而走小路, 一邊打聽一邊前行,最後因馬車累贅, 不合小道,乾脆捨棄,自己亦直接騎馬上路, 這一日,終於找到了馬場。
馬場遠離郡城,是片谷地, 周圍山峰環繞,十分偏遠,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於此的山民和獵戶。除了每隔一兩個月有郡官下來巡查,平日極少會有外來之客。
幾名在馬場門口正忙著搬運草料的馬卒見到菩珠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驚訝, 待得知她是牧監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來拜訪, 忙引她進去,請她稍候, 說去將牧監令請來這裡。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馬場,便請他帶自己過去。那馬卒領她找了過去,來到馬場的河邊。菩珠看見一個穿著灰撲撲舊衣的男子正在河灘上洗馬,背影專注,一眼認了出來,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門之外的那場大雨里偶遇過的姜毅。
遠行跋涉,終於抵達終點,見到了她想見的人。她心激動無比,喚道:「姜大將軍!姜伯父!」
姜毅聞聲,背影微微一頓,仿佛遲疑了下,慢慢地轉頭,看見是她,起先一怔,面露驚詫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來。
不知為何,或許是反覆讀著父親日誌的緣故,這個原本在她心目當只是有著一個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國前大將軍,慢慢地似乎和她父親的形象融合成了一體,見他亦認出了自己,面帶親切笑容,朝著自己迎來,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感覺,歡喜、委屈、如釋重負……各種情感瞬間湧上心頭,邁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幾步,忽覺耳鳴目眩,眼前發黑。
那日她與葉霄分開之時,便覺身體有些不適了,應是費心勞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風寒所致,這一路,更是餐風露宿,常宿於曠野,人實是越來越虛弱了,只是憑了心那一點倔強的執念,方咬牙堅持走到這裡。此刻終於見到姜毅,整個人一放鬆,便再也支撐不住,一下暈了過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臥在一間木屋之,一道陽光從四方形的小窗里照進來,微塵於光影無聲無息地浮動,周圍安靜極了,她隱隱地聽到了姜毅和駱保說話的聲音。姜毅詢問她的病情,又低聲道:「你照顧好她,我去尋山民換些山珍,再捉兩條魚,回來了給她熬湯喝。」菩珠慢慢又閉上了眼睛,心裡有著一縷細細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親手給她熬的魚湯。雪白的湯里浮著朵朵山蘑,味道鮮美極了,她一口一口,把魚肉和湯全部吃光了。
駱保手抱著一張厚厚的獸皮走了進來,說是姜毅拿來的,叮囑馬場地處山谷,夜間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來給她添被。「他怕有味道,還特意找山民要來了干桂枝,里里外外熏了好幾遍方叫我拿來給王妃用。」
駱保一邊將獸皮鋪在床上,一邊說道。
菩珠聞到了獸皮散發出來的令人愉悅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氣味,出神片刻,從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裡?你昨日剛暈過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來,尋到了姜毅。
天將暮,馬場裡的馬卒正將馬匹驅入馬廄,哨聲里夾雜著馬兒發出的噦噦之聲,雜亂卻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圍場遠處的一道欄杆之旁,雙手負後,面向著曠野地里那夕陽的方向,眺望著遠方。
他身影凝然,猶如一根石柱,被夕陽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後,默默地等著。
夕陽沉下了地平線,暮色變得愈發濃重,姜毅依然那樣立著,良久,回頭看見了她,立刻轉身走到她的面前,關切地問:「你怎出來了?病好些了嗎?」
菩珠緊了緊自己肩上披著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許多。多謝伯父給我送來蓋被。還有魚湯,極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見你身子弱,須進補著些。且此處實在無甚好物,飯食粗陋,怕你吃不慣。你若覺著尚可,我明日再去給你捉魚!」
菩珠道:「不敢勞煩伯父。我小時候在河西長大,不怕,什麼都吃的。」
姜毅望著她,目流露出一縷憐惜之情,柔聲道:「你從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親走得早,這些年我亦沒有機會能代他看顧你。這回你來,路上發生之事,那位駱侍人都已告訴了我。好不容易到來,這些於我皆為順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須和我見外言謝。」
他環顧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當心起風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實這趟我來,除了避難,也是另有一事。我這裡有一物,屬於伯父所有,特意送來,物歸原主。」
她取出鶴笛,雙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這用布裹著的管狀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過後,解開布,當露出了骨笛,他的手驀然頓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會在你這裡?」
「家父生前最後一次出使銀月城,面見大長公主,臨行之前,家父問大長公主,可有話要轉伯父,大長公主便將此物托於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後來輾轉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塵多年。去年底我回鄉,也是湊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遺之字,無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還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來轉你。」
她亦不敢問這鶴笛有何前情,說完,只悄悄地望他,見他凝視著手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還是一動不動。
她能猜到大長公主歸還鶴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為與君訣,盼君皆如意。
見他如此,想前世這二人各自的結局,心終究還是不忍,遲疑了下,小聲地道:「大將軍,我雖不明大長公主之意,但無論如何,料她應是在盼大將軍好。餘生還長,大將軍若能振奮,顧好己身,大長公主心必是無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緊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緩緩露出微笑,朝她點了點頭,將鶴笛收好,隨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養病,早日養好身子。」
這一夜,谷起了大風,時而風聲嗚咽,時而如同呼號。菩珠臥在小木屋裡,聽著屋外的大風,朦朦朧朧半睡半醒,耳邊似是飄來一陣笛聲。
她一下醒來,縮在被下,側耳傾聽,那笛聲卻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風聲。
姜毅對她十分寵愛。在她住下來養病時,不但每天想法為她弄來各種好吃的給她補身子,過了幾天,見她常去馬場後的一株老紫蘿下曬太陽,親手給她做了一個鞦韆架,讓她可以在那裡玩耍。
菩珠仿佛尋到了一種身處世外桃源似的寧靜。在此養病的這些天,她感到了一種自她歲之後便從未有過的安逸。甚至有時,她的心裡還會生出一種不若就此長居,往後再也不出的幻覺。
這日午後,陽光明媚,駱保在紫蘿樹下服侍她洗長發。
沒有風,鼻息里有花香,耳邊是嗡嗡的翁蝶繞花采蜜之聲。春陽暖暖,曬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頭髮真好,又多又軟,像綢緞似的。奴婢從未見過如此好的一把頭髮。方才奴婢往熱湯里添了香花,等頭髮幹了,聞起來必是香香的……」
駱保一邊輕柔地幫她梳著洗過漸漸晾乾的長髮,一邊恭維,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閉目。
「瞧不出來,你很厲害啊,那日一棍便就擊倒了沈d。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將出身,我義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擔心,怕你萬一失手。」她懶洋洋地道,狀若閒聊。
駱保聽她稱讚自己,心得意,口卻謙虛道:「王妃謬讚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著殿下守陵,不是要找個事打發日子嗎。殿下終日除了修道,便酷愛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著殿下學了些拳腳。」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聲不響,我對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護著王妃之時,我絕不含糊!」菩珠哦了一聲:「是嗎。怎的我見這邊好似少了一名侍衛,有些日了,也沒見到臉,是去了哪裡你可知曉?」
駱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時日悄悄派人回去傳訊,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長久沒有消息,殿下和葉霄他們擔心,這才斗膽傳信。」
他說完,垂頭等了半晌,沒聽到聲音,抬頭偷偷看了一眼,見她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鬆了口氣,抬眼,忽見馬場方向奔來一個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匆匆過去,問何事。
馬卒道:「外頭方才來了一人,自稱李姓,道是拜訪牧監令的。牧監令今日恰外出巡場去了,他便提了你。」
駱保心撲通一跳,回頭飛快看了眼依舊閉目的王妃,急忙朝著大門奔去,到了前頭,遠遠看見那裡立著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來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熱,眼淚就流了下來,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扯著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來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終於到了這裡,見駱保出來,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她了,不顧連日趕路的疲倦,壓下那一陣熱血沸騰的感覺,朝馬場裡望了一眼,命他起來:「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問完見他還是哭個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將人從地上扯了起來。
「她出事了?」他臉色已是大變。
駱保嚇了一跳,慌忙搖頭,更咽道:「王妃無事。殿下恕罪,實在是奴婢看見殿下來了,又是歡喜,又是心酸,一時忍不住……」
李玄度這才呼出一口氣,一把鬆開他的衣領,命他立刻帶自己去見她。
駱保「哎」了一聲,抹一把眼淚,急忙帶路,口道:「王妃長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剛來那日,一見到姜大將軍,人就撐不住,暈了過去,休養了好些日,方這幾日,氣色些。好在大將軍對她十分疼愛,百般照顧,前幾日還認了她做義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著前方,腳步愈發急切,隨駱保來到馬場後面,轉過一道籬笆,他驀然停了腳步。
就在前方的不遠之處,紫蘿花開,繁茂若雲,一陣風過,蝴蝶般的花瓣紛紛隨風而下,宛如空落下一陣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鞦韆之上,並未盪動,只任憑鞦韆在風輕旋。她微微側頭,靠在一側的繩架上,裙裾隨風輕輕飄動,美得宛若入畫。
李玄度望著,雙眸一眨不眨,幾乎痴了。
她隨著鞦韆轉回來時,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鞦韆迎,亦未走掉。
她依舊那樣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遠遠相望。
李玄度終於邁步,在她那雙美眸的注視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過去,走到鞦韆架前,停了下來,定定地凝視著她變得愈發尖俏的臉。
半晌,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了下這張血氣顯得有些不足的面龐,喚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飛快地偏了下頭,轉過臉,躲開他朝自己伸來的那隻手,隨即從鞦韆上爬了下去,繞開他便要走,才邁步,便被李玄度從後一把抱住腰,將她輕而易舉地舉了起來,放她坐回到了鞦韆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氣了,可好?」他低聲地央求。
菩珠未再試圖下去了,她一雙素手握繩,微微偏臉,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聲,輕笑出聲:「我當日不是打壞了你最珍貴的東西嗎,你還罵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惱我了?」
李玄度道:「東西就算完全沒了,我與父皇的過往,也不會隨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無,也是無妨。」
「姝姝,分開的這些時日,我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會想你。」
「我心悅於你,極是想你。是真的。」
他凝視著面前這個坐在鞦韆花架上的女子,輕聲地,但一字一句地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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