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在外射獵, 尚未歸來。Google搜索
菩珠倚窗觀著庭景,等著他時, 微微出神。
身後起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她轉頭,見懷衛跑了進來,奔到面前。
「阿嫂!我方才想去看看四兄回了沒,遠遠見我娘親騎著馬往東去了,身邊就只跟了柔良夫人和幾個親衛!我叫她她都沒聽到,我眨個眼, 等追上去, 她早就不見人影了!」
「她要去哪裡,有和你說嗎?」
菩珠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懷衛立刻焦急了起來:「娘親怎麼了?她出了何事, 急著要出城?」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跺了下腳。
「不行,我得去看看!萬一出事!」
或許是同為女子的直覺, 當聽到懷衛說看到金熹姑母只帶了幾個親信之人出城往東而去,不知怎的,菩珠立刻便聯想到了她向自己問姜毅的那一幕。
她怔了片刻, 抬眼,懷衛已奔了出去。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
善央和李玄度等人都還沒回來,菩珠怎放心讓他就這麼出城?
且她也有點顧慮。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萬一被懷衛追上看見了……
也不知會發生什麼。
她追出去, 到了王宮外,懷衛早不見了人影。問宮衛, 說他已走了,往東去, 就幾名隨從跟著。
菩珠立刻叫人牽來馬,再派人去通知李玄度,帶了幾人急忙也出城,沿著銀月河追出去,行了一段路,視野漸漸開闊,遠遠便見前面有幾道騎影,知應是懷衛,縱馬繼續追趕。
大軍清早出發,列隊沿水向東而去。隊列迤邐,連綿不絕,長達數里。
今日的行軍日程,沿河行五十里,在一淺灘處渡河,再繼續上路,天黑前,抵達對岸一片平整的野地,駐紮過夜。
因今早分營,耽擱了些時辰,路上也遇延緩,到了此刻,隊列之末載運軍資的輜重隊伍,才抵達了淺灘。
姜毅渡河後,和幾名來尋他議今夜駐營事的副將說完了事,便停在渡口,等著輜重隊伍上岸。
一輛輛載著糧草和軍甲武器的重車,從對岸涉水而來,上岸後,奮力地追趕著前頭的隊伍,以便在天黑前,抵達預定的目的地。
大隊順利渡河,直到最後,兩個小兵驅著一輛載滿糧草的重車,急急忙忙上岸,車輪卻不小心陷入河灘邊的一處石坑裡。
二人用力推車,但車身沉重,前頭拉車的那匹灰騾亦頻頻滑蹄,難以出坑。
小兵一邊奮力推車,一邊抱怨,忽見姜毅竟在岸邊,坐於馬上,似留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看來,隨即翻身下馬,走下了河灘,不禁緊張了起來,急忙閉口,愈發用力地推。
陷入坑的車輪,終於一寸寸地往前移,眼看就能出坑了,卻始終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力道。
二人齜牙咧嘴,臉憋得通紅,正艱難地頂著,身旁忽多出了一雙推車的手。
姜毅一個發力,便和這兩名小兵一道,將車從坑推了出去。
他收手。
二人本以為他是下來斥責自己無用的,沒想到他竟來幫著推車。又是感動又是惶恐,齊齊撒手,躬身向他道謝。
這段河灘向上,車就停在陡坡上,驟然失了推力,前頭的那匹灰騾獨立無法撐住這沉重的後墜之力,整輛重車,立刻倒退。
兩個小兵還站在車後,只顧向姜毅行禮,渾然未覺,眼見就要被後退的沉重糧車壓住,姜毅喝了一聲當心,上前一步,再次伸臂,一把撐住了後退的車身。
車輪頓止。
二人這才反應過來,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轉身推車。這回不敢再分心,一個在後,一個驅騾,終於將糧車押上了岸,停穩後,顧不得擦汗,急忙又掉頭跑了回來,下跪向姜毅請罪。
姜毅拂了拂手:「下回當心些!不早了,上路吧,追上大隊,今夜早些休息。」
這兩名小兵出自河西,投軍不過數年。從前只在軍閒談時從白髮老兵的口聽聞過戰神姜毅之名,河西一戰,方遠遠認得他面。今日偶遇在此,不但得他兩次出手相助,此刻見他說話,面上也不見半點怫色,又是感動又是興奮,朝他使勁磕了個頭,爬起來照他吩咐,忙急急忙忙繼續上路。
姜毅目送著最後一輛重車漸行漸遠,依然立在河邊,轉臉,眺望了一眼身後來的方向。
那座城,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遠方的地平線上,再看不到它的輪廓了。
靜靜的銀月河,朝前蜿蜒,河流的盡頭,閃爍著一片夕光,風吹過,夕光化作點點,宛如碎金,又似燈火,恍惚之間,令他想起了許多年的一個上元之夜。
那時他還年少,她亦未出塞。上元之夜,相約黃昏。
猶記那一夜的京都街巷,寶馬香車,行人如織,月上柳梢,人間燈火。人潮湧動間,不知何時,他牽住了她的手。她看燈,他便看她。
那一夜是如此好,至今想起,宛如是一場夢。
這前半生里,最好的一個夢。
胸前傳來的一陣隱痛,令姜毅回過了神。
他的傷還沒有痊癒,方才助那兩個小兵上岸,第一次發力無妨,因有所準備。但第二次擋車,用力過猛,想是牽到了傷處。
他的身形頓了片刻,待胸前傳來的悶痛之感消了幾分,最後望了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牽馬轉身,沿河岸朝前繼續行去,漸漸快要趕上前方大隊,忽這時,聽到身後的岸上,傳來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
那馬蹄聲由遠及近,急促無比,驚起了水邊草叢裡一群方暮歸的野鷺,四散飛離。
姜毅略一遲疑,停步轉過頭。
他看見對岸,一個女子騎馬從後追了上來。
尚隔著些距離,暮光朦朧,她的臉容起初看不大清楚。但當她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他的心跳便驟然停了一下。全身血液,亦隨之凝固。
風在耳畔勁吹。
野鷺振翅,掠過他的頭頂。
腳下河川,水流潺潺。
一切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耳邊只剩下了她追逐靠近的馬蹄之聲。
他不敢相信,她竟就這樣來了。
然而眼前這一切,卻又都是真的。
他情不自禁快步奔下了河灘,朝她而去。她也看了他,停馬於道,遙望了他片刻,翻身下馬,提起裙裾,亦步下河灘,朝他奔來。
暮色黯淡。二人雙雙止步在了水邊,隔水相望,凝視著對岸的那道人影。
他們已是多少年沒有見了?
光陰催老,而今再見,他兩鬢已白,她卻依然那樣美麗,仿佛還是那一夜的那個女子。
不過一條淺淺河川而已。
他只需邁步,繼續朝前,便能涉水而過,無所阻擋,走到她的身邊,如那個許多年前的上元之夜,再次牽起她的手。
然而這一刻,便是這一道淺川,將他那曾踏平天山的腳步給阻住了。
他再無法前行半步。
金熹亦立在了岸邊,凝眸望著對面那個和自己隔水相望的人,視線漸漸地模糊了。
還是他啊,熟悉的他。縱然兩鬢侵霜,臉容不復年輕,隔著河,才遠遠地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他了。
他為何過而不入,她心知肚明。
但她卻不知,為何,自己還要這般不顧一切地追他而來。
是想看一眼他,那已多年不曾見面的舊日心上之人,今日到底變成何等模樣?
是想向他鄭重言謝,為他救了自己的兒子?
還是想對他親口致歉?為蹉跎了他的半生,縱然到了今日,還是不能許他以承諾?無數的話,湧上了她的心頭。
然而,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良久,她俯首,屈膝,向他深深地斂衽一禮,禮畢,轉身匆匆上岸,一把抓住馬韁,翻身上鞍,馭馬,掉頭而去。
姜毅衝下了河灘。
他知她在想什麼,也知她想說什麼。
他沒有怪她,絲毫沒有。
一切皆為他甘願。無論是從前,現在,或是將來。
餘生,他若能再有機會去牽她手,同觀花燈,那是一種幸。
若是不能,只要她安好,想起她的時候,知她就在某個地方,過得很好,他守護,護著她的安好。
這,也是一種幸。
另一種幸。
他追了幾步,又停住了,立在淺水之畔,靜靜地望著對岸那道縱馬而去的背影漸漸變小,直到徹底消失,再也看不見了。
天黑了。
一輪淡黃色的月牙兒爬上了藍色的夜空,掛在青黛色的遠山頭上。
夜色籠罩了河流,還有立在水邊的那道男子身影。四下靜悄,惟水聲潺潺。
一雙水鳥交頸而來,用喙親昵地相互梳理對方羽毛,雙雙游進灘邊的水草里,消失不見。
遠處,有一隊人馬往這邊行來。姜毅隱隱聽到了呼喚自己的聲音。
應是部下到了駐紮的營地,沒見自己歸營,不放心,折返回來尋他。
他終於轉身,涉水上岸,朝著前方營地的方向縱馬而去。
懷衛站在不遠之外路邊的一簇蘆木之後,迷惑地看著對岸那道高大的身影遠去,終於轉過臉,問道:「阿嫂,我娘親和大將軍,原來他們從前就認識了?」
「為何我娘親來尋他,見到了他,卻又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緊跟著,他又問道。
菩珠望著他一臉困惑的樣子,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追懷衛到了這裡時,遠遠正看見前方,金熹和姜毅隔水相望。
她以為他們將要涉水相見,緊緊相擁。卻沒有想到,二人最後竟就那樣分別了。
那不是不愛。
是半生的沉澱,長久的等待。
愛太過深切,反而深水靜流,變成了隱忍和成全。
一個,千言萬語,化入了最後的那深深斂衽一禮。
一個,停下了追逐的腳步,因他知道,她如今依然無法拋下一切,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她卻不知該如何和懷衛講。
這個少年的王,他能理解他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那種牽絆嗎?
「是!在你還沒出生之前,在你的母親,我的姑母,她還被人叫做金熹公主的時候,他們就已認識了。」
「不止認識,他們還曾許下過一生屬於彼此的諾言!」
就在菩珠沉默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不疾不徐的說話之聲。
這熟悉的聲音……
她倏然回頭。
李玄度不知何時到了,正立在他和懷衛的身後,見兩人回了頭,他微笑著走了上來,握了握菩珠的手,低聲道:「我聽說你和懷衛出來了,便就追了上來。」他解釋完,轉向一臉驚詫的懷衛:「想知道昔日,強大的北狄如何分裂東西,你母親為何遠嫁嗎?」
懷衛呆呆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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