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老人家提議了，我當然不會傻到連這點面子都不給，趕忙道，「好，您請講，我洗耳恭聽。」
「這本書的名字我先不告訴你。」
瑤馨爺爺賣了個關子，說，「聽完我的故事，如果你還有點見識，你肯定會猜到的…這本書是我在二十歲的時候，一次偶然機會買自無錫郊區的一個古舊書店！不過，卻不是我自己掏錢買的，而是別人買來送給了我！」
老爺子開始講述，我還以為是歷史典故呢，結果沒想到，竟然是發生在他身上的親身經歷。
「我從十九歲開始給大戶人家當私塾先生，私塾先生嘛，說的好聽點是家庭教師，難聽點，就是高級打工仔！那時候教育落後，像我這樣從小熟讀四書五經，後來去省城念完高中，甚至還在著名的復旦大學念了一年預科差點成為正式大學生的人，可謂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因此，當我因為生計問題無法繼續求學輾轉回到縣裡後，很快就被高薪聘為當地一個小軍閥的家庭教師。」
我聽著，心裡默默計算瑤馨爺爺給人家教書的時候，大概什麼年代。
好像瑤馨提過，老爺子再有不到兩年就將來到九十高齡。
現在是2018年，也就是說，他應該出生於1929年前後，而十九二十歲的年紀，差不多正是解放前夕。
因此，對於他所謂小軍閥的叫法我其實不以為然，但也知道應該是國民黨執政最後那兩年的地方割據勢力。
當時國民政府對中國的掌控力早已變得越來越差，很多地方武裝得不到糧草錢財支援，已經和國民政府貌合神離，差不多算是脫離關係，只是名義上還是『黨國』的軍隊罷了！
這個細節被我主動忽略了，沒必要和老頭較真。
「當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喜歡上聘用我的那家大戶人家小姐，她很漂亮，嗯，現在想起她穿著五四款學生裝，梳著短頭髮，手裡晃動傳單向路人宣傳進步思想的樣子，依舊曆歷在目啊…」
瑤馨爺爺似乎有些感慨，從表情上看，已經陷入對於往昔的回憶里了。
我和瑤馨屏住呼吸，誰也不敢打斷對方，靜靜聽老人講述過去發生的故事。
「因為信仰不同，政治上的支持對象也屬於對立雙方，兩人幾乎快要斷絕父女關係，一度鬧得不可開交…而我，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那個地方軍閥請來給其女兒洗腦，希望用封建傳統教育觀念，改變自家親閨女的進步思想…」
瑤馨爺爺想到這裡，苦笑著搖搖頭，說，「但是沒想到，我這個遠近聞名的才子，卻被一個高中還沒畢業的女孩子反過來給洗了腦！」
老人長長嘆口氣，說，「後來那些接觸，其實並不是我給對方洗腦，宣傳封建價值觀，教育她要三從四德，出嫁從夫在家從父，相反，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這些年太專注考試和自然科學知識，缺少政治上的敏感度…我以前甚至認為誰當政都沒所謂的，對我們這樣的老百姓來說，還不都是活著？但，通過和那個大小姐的接觸，我意識到自己錯了，並且錯得很嚴重！」
「後來呢？」
瑤馨突然問，好像忍不住似的，「那個大小姐有沒有嫁給您？她是不是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奶奶？」
爺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看了瑤馨一眼，繼續講，「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向對方表白，告訴她，我喜歡上她了，我希望能夠得到她的青睞！」
我聽著，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小心臟砰砰直跳！
就像我將自己置身於瑤馨爺爺的位置，開口向某個心儀的女孩子深情告白！
這一刻是那麼熟悉…這些年來，我只對一個女孩主動並且三番五次死纏爛打吐露過心聲，她是簡約！
而和我有過親密關係的嵐瀾和雨茗，似乎和我追求簡約的情況不一樣，屬於相處時間長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因此，當聽到瑤馨爺爺說起這個細節的時候，我便抑制不住想到簡約！
我甚至開始祈禱，希望上蒼能夠開眼，讓那個大戶人家的大小姐接受初嘗相思滋味的少年那一片真情。
老爺子卻不說了。
默然著，再次陷入回憶里。
我和瑤馨根本大氣不敢出，這丫頭甚至比我還要緊張，情不自已將手用力摁在我的手背上，手指都壓得失去血色卻猶不自知。
我能理解瑤馨，因為老爺子後面將要說出的一番話，很可能涉及到家族隱私！
比如，解開她那個素未謀面的祖母真實身份！
用另外一隻手在瑤馨胳膊上拍了拍，我示意她不要緊張，聽爺爺講就好。
良久，老人再次嘆息一聲，說，「是的，她接受了！」
「接受…接，接什麼？」瑤馨的聲音都在顫抖。
「接受我的表白，告訴我，她也很喜歡我的！」
「然後…然後呢？」
「於是，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兩個年輕人決定找機會私奔，我們商量好，轉道上海，通過她經人介紹認識的進步學生前往蘇區，開始新的人生。」
瑤馨不再問了，牙齒緊緊咬著嘴唇，似乎比她爺爺還要緊張。
「那…那您和您的愛人私奔成功了嗎？」我忍不住問出瑤馨想問卻不敢問的話。
「成功了，卻最終失敗了！」
「什麼？」我的心頭升起一種不祥的念頭。
「我們逃離縣城來到無錫，又從無錫坐火車去了上海…起初，所有的環節都很順利，就像連老天爺也同情我倆，希望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時候，那個同樣穿著麻布對襟外套的中年男子回來了，默默給老人端了一杯茶水。
瑤馨爺爺接過去，抿嘴嘗了嘗，點點頭說，「阿忠，這次泡的味道不錯，茶葉和茶水的比例總算放對了，是以前那個味道。」
這個被稱為阿忠的男人笑笑，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似乎天生沉默寡言。
老人品了幾口茶，忽然又說，「岔頭出在我們逃往蘇區的路上。當時，全國很多地方戰火綿綿，老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唉，這也讓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並且認識到戰爭的殘酷。」
瑤馨爺爺從我手中重新拿過那本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名字的線裝書，說，「當時我們攜帶的行李很少，其中就有這本書，它是我和廉貞的定情信物，就算我死了，也不可能丟掉它的！」
我和瑤馨不由對視一眼，可能都在想，廉貞應該是那個大小姐的芳名吧！
「那個年代，我們最怕碰到兩種人，一種是背井離鄉的流民，一種是從前線戰敗脫逃的大兵…躲開兩次，結果第三次還是沒能倖免，在遭遇一群數以十萬計的流民隊伍後，我和廉貞…失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