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良久,我和雨茗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這種沉默的尷尬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便艱難地張開嘴問她,「茗姐,你父親…伯父他…」
「潮潮,你不用對他用尊稱!」
雨茗苦笑,「你就說我父親好了,或者,就用他吧。」
「他身體怎麼了?什麼叫不久於人世?」
「這個詞不需要我解釋吧?」
雨茗的口氣不太好,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很差。
「是,是,我明白。」
「大概不到一年吧,癌症晚期了。」
我沒話,不曉得該怎麼接雨茗。
「唉~~~」
重重長嘆,雨茗低下頭,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說,「潮潮,我心裡特別特別矛盾!」
「我懂的。」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明白!」
雨茗突然暴怒了,也不知道沖誰,哽咽道,「潮潮,你一定認為我所謂的矛盾是一方面他是我的生父,血濃於水,所以於情於理我不該不管他的死活!但另一方面,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棄家庭,一晃十多年不見面,所以我該恨他,因為要不是他沒擔當,我媽媽也不會因此操勞過度早早病逝,我…我也變成一個沒人疼,沒人關係的孤兒!」
的確,雨茗說的話就是我心裡所想。
我是認為她之所以矛盾,她心情複雜,根本原因在於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和自己生父之間的關係!
但我卻知道該如何勸她,更不明白雨茗為什麼會發脾氣說我其實什麼都不懂。
呆了片刻,雨茗用紙巾擦了擦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坐起身,說,「潮潮,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
「我沒想!」我安慰雨茗,「茗姐,只要你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就行了,我什麼都沒想,我沒意見,只會尊重你的選擇!」
「唉,你怎麼還不明白啊!」
雨茗痛苦地用雙手狠狠撕扯自己的頭髮,「潮潮,我爸離開家的時候是十五年前,那時候我快十四歲了,天真爛漫不假,但我其實已經懂事,我什麼都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她的表情越發痛苦,「潮潮,我瞎嗎?我不瞎而且我也不傻!我爸那段時間狀態非常差,天天忙於應酬,在外面跑,很多次都不在家裡過夜,偶爾回來的時候,也是滿身酒氣,喝得醉醺醺,有時候還發酒瘋,抱著我和媽媽哭。」
腦海里開始出現這一幕。
一個中年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被人家欺負被家族拋棄,卻不知道出路在什麼地方,最後回到家裡只能抱著妻子女兒傷心…
瑪德,太虐心了!
我緊緊摟住雨茗,說,「茗姐,你別說了,別說了。」
「你讓我說,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找個人傾吐心裡的苦悶,可我找不到…潮潮,你聽我說完,你讓我說好嘛!」
「好。」
「所以,在我父親生意徹底失敗的那兩年,我其實什麼都知道了,明白他為什麼請不起我們吃披薩,為什麼會喝得醉醺醺那麼晚回家,也明白爸爸為何會好幾次抱著我們哭…」
雨茗此刻早已淚流滿面,不過還是堅持說著,「後來,他突然走了,我傷心嗎?是,很傷心,因為我失去了父親!可我意外嗎,我接受不了嗎?不,我沒有,因為這一天,我早就預料到了,心裡其實是有準備的。」
我說,「茗姐,你太不容易了,你從小就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堅強談不上,只是我可能比別的同齡女孩自己更早知道生活的艱辛吧。」
雨茗笑笑,笑著哭,「潮潮,其實你們都錯了,我和媽媽,我倆儘管過得非常艱難,受盡別人白眼和羞辱,但我們誰也沒有真正嫉恨過他,真的,沒有!」
「嗯。」
「即使後來我媽得了重病,在彌留之際的時候,你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這…不知道。」
「她說,茗兒,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你不用太難過,因為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天的,區別只是早和晚罷了…茗兒,媽媽唯一的心愿就是,如果以後你還能和你爸見面,請你告訴他,我從來沒有真正生過他的氣,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還在愛著他想著他…」
我的眼淚已經順著面頰滑落,雨茗這句聲情並茂的描述,還原她媽媽離世前的鏡頭,也同樣刺痛我的心,從而讓我潸然淚下。
雨茗哭得嗚嗚咽咽,顯然想到多年前殘忍之極的那一幕。
不過依然堅持說下去,「後來媽媽離開我,我曾經在她的墳前坐了足足十個小時,從早晨太陽升起一直到落山!我在想,同樣也在問我自己,我究竟該以怎樣一種態度面對他,面對我以後很可能和生父相遇的這一刻?」
「那…你最後是怎麼想的?」我知道雨茗終於要說到正題了,而她後面的話,將會是我們今天所有對話的答案和結論。
「我一直想不明白,不過,在日落西山的一瞬間好像猛地明白了,那就是,沒什麼了!」
「沒什麼?什麼叫沒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潮潮,呆瓜啊!」
雨茗伸手將我臉上的淚痕抹掉,說,「沒什麼的意思就是,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牽掛也沒有抱怨,我和他,就是我的生父,我們從此形同陌路!」
這個結論讓我有些意外。
畢竟,人世間類似這樣的情況並非只有雨茗這一例!
至少電視上、小說還有很多真實報導,都會向人們揭示面對此類情殤的時候,每個人的不同選擇和態度。
但絕大多數人不外乎兩種處理方式:一,原諒並且接受,被採訪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他畢竟是我爸,我們天然有血緣關係,現在他老了身體不好,我不能不管他的。
二,就是無法原諒仇恨。
做出這樣選擇的人會說,自己成長過程中沒有得到來自父親任何一點關愛,他不認我不依,我們早就恩斷義絕不再是父子父女,我恨他,我以他是我的生父為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