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泠覺得很冷。
冷得刺骨中,她不想回憶的思潮全都跳出來,擠壓她的神經——她早已致信鄴京,和陸銘山解除婚約。此次進京,便是處理後續事件。
她想昔日那向她伸手的少年,還在伸著手等她,「阿泠,不要怕,我總是陪著你的。」
但其實他不陪她了。
離開江州府後,劉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陸銘山。她沉浸於沈宴帶來的樂趣中,這個青年,在她見過的所有人里,前所未有的難親近,可又如罌粟般吸引她。
沈宴是很好看,但劉泠最喜歡他的難搞。
除此之外,她借沈宴來忘記陸銘山。
此夜猝不及防地想起舊愛,讓她心痛如刀絞。
劉泠的生命,如同一個牽線木偶,依附人而活。也許她本可以獨立,可惜世事難料,她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那種能力。最開始是她母親,她母親死後,那個人變成了陸銘山。她年少時在鄴京與陸銘山相遇,很快與陸銘山定親。
在她母親死後,她本不信任一切感情。但陸銘山不一樣。
陸銘山的命是她救的。這個闖入她世界的少年,她有選擇的權利。
她第一次見他,便把傷重的少年藏入家中。陸銘山甦醒後,她才知道這個少年身世的複雜。他出自鄴京名門,父母在戰亂中離散,等他長大找回家人時,才知父親另娶了妻室。
劉泠的出身也複雜,她的現任母親,本是她的姨母。她父親廣平王不得聖寵,可她幼時住在鄴京外祖父家,卻頗得聖上歡心。只她再回家時,發現自己有了弟弟妹妹,廣平王府幾無她的容身之所。
同樣的地位尷尬,讓劉泠在照顧受傷少年時,多了無限耐心。那時她才十歲,陸銘山也不過十五。他心中苦悶,她的靜默陪伴,讓他恍有長情的錯覺。
劉泠不知道在那段時間,暗地裡,陸銘山是如何觀察她的。但他後來回到家族時,便向她提了親。
劉泠很驚訝,「你怎麼敢向我提親?你沒聽我家人說過麼,我母親是我殺死的。」
陸銘山的回答,她一輩子也不會忘。
他低著眼,伸手揩去她眼睫上的水光,面露憐惜,「阿泠,我想,在別人怕惹麻煩上身時,會抱著我的頭、一口口餵我喝水的小姑娘,不會害死自己的母親。便是真有你的緣故,你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劉泠和陸銘山的開始,便伴隨著誤解。他以為她心地純善,她不過是性格所使,無所畏懼。由誤會開始的愛,也許會同樣結束。
但那時,劉泠痴痴看著少年,眼淚一滴滴掉落。她沉默著,一聲不吭,可她想著:她一輩子對他好。
她想啊:我和他是一樣的人,高貴傲慢,傷痕埋心。我們的相遇上天註定,是相同靈魂的碰撞,也是傷懷人的撫慰。因為相同,所以理解,不會告別。
她此前不愛這個少年,可在他說過這話後,她一定愛他。
她此前活得如行屍走肉,在他走過來牽她的手後,她的性命便是他的。
她必須和這個人一起。
在母親過世後,劉泠的生命像是漸漸死去的火山。她十歲那年,陸銘山把她從萬劫不復中拉了出來。他給她愛,給她信任,給她希望。將近六年的時間,劉泠把自己的所有少女情懷,放到了這一個人身上。陸銘山真的待她好,他為人和善,與她寬和,劉泠從未見他對別的姑娘上過心。
「阿泠,我怎麼會離開你?我的命是你的呀。」他撫摸她的一頭如雲秀髮,親昵地捏捏她的鼻尖。
「我永遠陪著你。」他的懷抱和笑容一樣溫暖,她依偎其中,戀戀不捨。
劉泠記得他的清貴眉目,深邃眸光,還有山明水秀的氣質。在她見不到他的時候,她從記憶中掏出這些,慢慢回味。她的愛情到來的猝不及防,過程卻不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姑娘差。永遠是個奢侈的詞,劉泠不敢奢望。不過陸銘山說「永遠」,她在心裡熱淚盈眶了一遍又一遍——她信他。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背叛了她。
去年及笄的時候,陸銘山沒有去江州府給她慶生。她起初不放在心上,畢竟她的未婚夫,在鄴京是個大忙人。
直到她得知,陸銘山不找她,不是因為忙,而是他找回了舊日真愛。
她突然知道,陸銘山在遇到她之前,曾有一個愛人。她對陸銘山來說與眾不同,那位也同樣。
陸銘山對劉泠說:我的命是你的。
可他那個舊愛,才是他心中永不磨滅的白月光。
那皎白月光照著他,從少年到成年,無論他是誰,無論他身在何方,他的心都向其靠攏。
劉泠是誰?
劉泠想:他也許忘了。
無人得知,私下的信件往來中,劉泠和陸銘山不停地吵,越吵越僵。
一年的時間,她像歷了三百年——度日如年,時刻煎熬。
陸銘山的最後一封信,已是頗為厭煩,甚至挑出了劉泠心裡那根永不能觸碰的刺,「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斬盡殺絕?你母親被你……還不夠嗎?」
愛是這樣掃興。
劉泠盯著他的信件,起身站到窗前。
天微涼,湖中荷葉鋪展,濃霧潮濕中,風吹皺湖面。帶著水草氣味的湖水氣息卷過來,拂過劉泠的面頰。
庭中夏日生機初現,劉泠卻浸在沉疴之中。
母親死後,她搬入了母親的院落,每天站在窗口,便能看到母親沉湖而死的那片水。每次看著,就覺得母親在自己面前又死了一遍。
到今日,陸銘山也在她心裡死了。
她心心念念的人,終有一日,對她厭煩。他悔了——「和你在一起,太累。」
她在心裡眷戀陸銘山,讓他成為自己的寄生。她布滿灰塵,他是她小心珍藏的錦綢。她熱切的,強烈的,真摯的,愛過他。她壓著所有期許,帶著光明和黑暗,去禱祝他們的未來。
那樣寄託著什麼的強烈感情,到底死去了。
山高寒氣昏,天下著雨,淅淅瀝瀝,好像永不停止。劉泠覺得自己做著一個長夢,她又在夢中輾轉反側,從而失眠。夜長得像一世,夢也不肯醒,劉泠百般難受,恍如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她和陸銘山相知五年,爭執一年,前方已無路可走。
也許怪她感情別有寄託,惡果自食。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高貴傲慢,傷痕埋心。我們的相遇上天註定,是相同靈魂的碰撞,也是傷懷人的撫慰。因為相同,所以理解,不會告別。」
於是她等候——奢望著,淒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