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持長樂郡主的,有兩個人。兩人從暴雨中闖出,躲在矮棚下,一人鉗制住劉泠往後退,一人持劍在前,劍鋒直指跟著郡主的侍女們,血腥沖鼻。
劉泠看到身前的那人著夜行衣,整個人被捂在一團黑中,什麼也看不清。他聲音刻意壓低壓粗,「不許喊人!」
郡主被人擒住,二人被劍指著,靈犀和靈璧焦灼萬分,目光不時往一牆之隔的方向看:楊侍衛他們就在那邊,只要大喊一聲,立刻會衝過來解救郡主!
可恨雨聲太大,遠方又有火勢滔天,楊曄等人根本沒意識到有人敢害郡主。
「你、你們要什麼?放過我家郡主!」靈璧鼓起勇氣上前一步。
比起侍女們的惶恐,劉泠顯得□□靜。若不是確信自己沒有對身前少女動殺機,雲奕簡直懷疑自己是拉著一團空氣。不過眼下情況緊急,人質這麼配合,雲奕也不想節外生枝。
他叫道,「老三,有郡主在我手裡,你快點走!」
「二哥不走,我也不走!」
「我是朝廷要犯……」
「我本來就是救二哥的!」
他們正在爭執,箭響聲破空,天上突有火光飛起,流火飛聚,發出的光芒照亮雨夜。
這是錦衣衛的信號箭!
錦衣衛發現犯人不見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再耽誤下去,錦衣衛的人就要趕來了。雲奕一咬牙,再不磨蹭,便要跟著自己的兄弟一起逃走。他餘光看到兩名侍女一直緊張地盯著自己擒住的少女,心裡一動,走之前,把這少女包袱般往肩上一掃,便如鷹隼般,和程淮躍上牆頭,沒入黑暗中。
長樂郡主一定會是個好人質!
「救郡主!」果然,兩個敵人才跳到牆上,侍女們便大聲呼救。
活該錦衣衛今夜運勢不好,不過是山間一場暴雨,誰料到房子會被雷電劈中?眾人趕去撲火、救弟兄,秩序便有些鬆弛,讓一路遠遠吊著、時刻準備救自家兄弟的程淮看到了機會,劈倒了守門者,救出雲奕。
雲奕是朝廷命官,按說皇帝下旨拿他,他何必逃跑?
實在是錦衣衛惡名在外,說是押送入京,可錦衣衛的刑獄大名昭昭,多少人有進無出,枉送性命。之前並不是沒有這種先例,皇帝下旨抓人,臣子被錦衣衛刑殺,皇帝也不過輕輕放下……
雲奕入京凶多吉少,程淮是他早年行走江湖時認識的朋友。兄弟有難,程淮定相救。而江湖人的救助方法,當然不會照規程走了。
這二人帶著長樂郡主一路逃走,在大雨中穿梭。他們行得快,身後的錦衣衛如暗夜鬼魅,咬得也很緊。
火箭在後方齊射,密比雨勢。腳步慌亂,逃跑的二人大驚,呼吸沉重,從彼此眼中看到慌亂。
「拿她去擋!」好友縮肩,在地上一滾,擋道一排火箭。看向劉泠的目光,兇狠漸現。
當下的情況,他們也來不及猶豫了。
「沈大人,不能射!」緊追其後的楊曄等廣平王府侍衛,見前面追蹤的青年下令放箭,心裡一驚,撲將過去,「我家郡主在他們手中!」
他話才落,眾錦衣衛手中的弓箭齊發,火光瞬時將天邊照得大亮。沈宴心裡微沉,快速向前掠過十丈,身形快如殘影,手中未出鞘的繡春刀向後方箭雨橫去。幸而錦衣衛追來的人不多,在射箭時聽到楊曄的呼喊,出箭時準頭已失。
沈宴硬生生憑藉自己的強大武力,擋掉了大部分射出的火箭。胸臆間氣血強出又強收,爆發力驚人,反噬卻也極大。
擋箭之後,他臉色寒了一分,忍下涌到口腔中的血腥,刀鋒般的目光看向楊曄等人,「怎麼回事?」
他心中不悅:他已經告誡過長樂郡主莫要出行!她竟然還給他找這樣的麻煩!
錦衣衛之前發現犯人逃竄,追去的時候人已遠了不少。而楊曄等侍衛追蹤能力不比錦衣衛,雖擔憂郡主安危,卻仍落後一步。乃至雙方情報沒得到統一,錦衣衛之前並不知道劉泠被擒。
沈宴沉思片刻,「繼續射箭,但要射偏,不要傷了郡主。」奔走間本就不易射中目標,射偏的命令執行起來很簡單。
「沈大人,您一定要救下我家郡主!」錦衣衛追蹤速度提升,技巧凸顯,不是楊曄等未經過專業訓練的侍衛所能追趕,他們只好將希望寄托在沈大人身上。
「嗯。」
另一方,箭雨嘩嘩,錦衣衛追得實在太快了,雙方距離在一點點拉近。唯一慶幸的是,程淮之前為救雲奕,踩點數日,對此間地形的了解,遠甚錦衣衛。二人背負少女,帶著錦衣衛在山中繞路,期待阻攔對方的步伐。
「三弟,你快逃吧!若被追上,連你也要落入他們手中!」雲奕心生絕望。
「二哥!」程淮心裡也大急,目光落在劉泠身上,喘著氣恨聲,「可惡!本想用這女人拖時間,可他們這樣子……還繼續射箭,好像不在乎這女人死活?」
「那就丟下她走吧!」
「等等!就算走,也得給他們製造點困難!」
……
在寒夜中疾行,沈宴忽發現對方的步伐輕快許多,暗想是他們丟下了劉泠。計謀得逞,他心裡稍松,卻並不提醒兄弟,讓大家注意找尋郡主。
他刻意慢一步,向最後方的羅凡使個眼色,暗地吩咐他留下,去救長樂郡主。
在羅凡想來,長樂郡主已被丟下,該至少平安,何必去找?不如等捉拿逃犯回來,順路相救。
莫非是今晚自己沒有看住人,沈大人懷疑自己的能力?
羅凡心裡有些失落。
這只是他一開始的想法,等他在山中尋人時,和一虎肉身相搏,他才冷汗盡出:他遭遇山中凶獸,尚且艱難,若郡主……後果不堪設想!
沈宴讓他找人的決策是對的!
可是他們追蹤時始終和對方有段距離,羅凡並不知道劉泠被扔在哪裡。他試圖呼喊,山林寂寂,偶有野獸出沒,始終沒有聽到女子的回應。
「郡主,您在哪兒?」
……
劉泠被丟入山中為獵獸而挖的深坑陷阱中,摔進泥窪中,又髒又痛。她吃力地抬眼,看到上方的天幕被用雜草樹枝遮住。對方來去匆忙,可這裡本就布置妥當,若非有人經過,也無人會發覺。
倒是那些野獸踩中陷阱的可能性高一些。
雨聲很大。
夜色迷迷。
劉泠聽到各種聲音。
一開始是風聲,後來是那兩個捉她做人質的人的謾罵聲,再是商量對策……
她沉默著,周身一陣陣地發冷。
「有人嗎?」一片寂靜中,劉泠叫道。她踩在沒腳的泥水中,想站起。一陣痛感襲來,她捂住手臂,猜自己也許骨折了。
黑暗中,劉泠額上滲汗,咬著牙扶壁。也許她該自救。她摸索著坑坑窪窪的土壁,摸到幾條藤繩,她用力拉一拉,似乎還算結實。她試著攀爬,一隻手使不上勁,繩子從中斷落,粗刺劃破肌膚,疼得*,她再次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次,感覺比之前摔得還要重。
劉泠仰著頭,無甚情緒地拂去面上水漬。她全身都痛,短時間內沒力氣站起。她只能通過遮掩的枝木看向地面,想別的法子。
一靜下來,她又聽到聲音。
雨聲、風聲、野獸嗷嗚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雨下得很大,若一直留在這方寸之地,雨水積起,形成小型水湖,她會死在這裡。
她會死在這裡……
而她母親,正是死於此。
劉泠的心跳聲時輕時重,她在死一般的寧靜中睜大眼,看著雨水淋刷眼前,又通過這雨幕,看到她母親的死亡。
灰濛濛的夜晚,雨敲碧波,她母親脫掉鞋襪,深一腳淺一腳,走入漲落的湖中,漸漸沒入。
次日,她成為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你這種弒弟殺母的人,到底何臉面活於世?!」兇惡怨恨的詛咒聲不斷。
她殺了自己的母親。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斬盡殺絕?你母親被你……還不夠嗎?」她的未婚夫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如是寫道。
那個愛她的人,也拋下了她。
劉泠怔怔地任雨水模糊視線,她胸口緊緻沉澀,身體的溫度隨著心跳的緩慢,一點點涼下去。
「郡主,您在哪兒?」羅凡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她無動於衷,沒有回應。
靜靜晚風吹拂林海,坐在黑暗中,劉泠的眼睫上沾滿水霧,呼吸緩慢、心跳遲鈍、體溫低涼,如同死了一般。
她聽著各種聲音,那些聲音跟她說——
「你為什麼不去死?」
你這樣的人,怎麼配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