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與丈夫在屋中說著話,其丈夫在翻著卷宗審閱,她則看一冊圖本,圖本中各式美人讓她眼花繚亂,時不時揉揉眼睛稍作歇息。正是這樣的氛圍下,扶疏進屋通報。
「夫人,徐姑娘的信……」她話沒有說完,門砰的被推開,青年立在門口。
屋中人皆被驚了一跳。
「沈昱,你在做什麼?」沈父喝問,眉頭皺成川行,「誰教你不經通報,隨便亂進別人地盤的?」
沈昱目光沉沉,寒著臉,一把將信甩了出來,嘩啦啦,掉在地上。沈父尚未明白,沈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牽強。本是懷著一絲期望,再見母親的這種臉色,沈昱再是沒有了任何期待。
他咬牙,後槽牙生疼,整個腦仁也跟著疼起來。頭腦昏沉,身上的血液冷了下去。熱氣,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強忍之下,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幾乎沖沈夫人吼出聲,「你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在找她,明知道我一直等她的信。為什麼你收到信,卻不告訴我?」
「她騙我……你和她一起騙我!」
沈昱是個性情很隨和的人,長輩說什麼就是什麼。就算你所說與他理念不同,他也只哈哈一笑,不與你爭執,任你如何說道,繼續遊戲人生。很多人將一生過得很艱苦,沈昱卻絕對不屬於這種範圍。人生於他是一種享受,意氣風發也好,灰敗寥落也好,他都坦然接受。這種人生態度,即使眾人不贊同,也不能說他是錯的。
從小到大,沈昱被長輩各種教訓,各種恨其不爭,但他向來嘻嘻哈哈,從沒惱過家中長輩。唯一的叛逆,也就是不願意成親了。
就是這種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人,沖沈夫人發怒,讓沈父一下子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與母親對峙,沈昱斬釘截鐵,咬著牙,一字一句,「我去找她!我受夠這一切了,你把所有的信都給我,我要去找小錦!」
沈夫人慌道,「去找她?我不同意!昱兒,你就沒想過,我和小錦之所以不讓你知道,就是不想你去找她嗎?你們已經分開了,已經不是小時候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有……」
「不要說了!」沈昱全身僵硬,憤怒與哀傷,讓他的眼眸潮熱,忍得那樣辛苦。
他說,「娘,你為我好,我知道。但是小錦呢?你知道她為什麼離開鄴京,離開我嗎?」
沈夫人道,「當然是因為當年皇子謀殺一案,還有之後太子與徐家的舊帳啊……」
沈昱一聲低笑,他往後退,袖子蓋住眼睛,疲聲,「她是這麼跟你說的?」
沈夫人與丈夫對望,一時驚詫。
她兒子重新抬頭看向她,目中星火在跳動,「小錦她是因為中了劇毒,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才離開的!三年了……整整三年時間,她一個姑娘家,有家歸不得,獨身在外漂泊……她最後給我的信,是一張白紙。她無話可說……她有多辛苦,有多難過,你想過嗎?」
在他爹娘的驚愕中,他再也不想隱瞞,將徐時錦的病情一概托出。她輾轉多年,拖著一身病,孤身在外……
「我要去找她!我現在就要去找她!」
沈夫人呆呆地聽沈昱說著,說著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覺得好奇怪,小錦命不久矣?小錦快死了?怎麼可能?三年前她與小錦見面時,她言笑晏晏,看起來並無不妥啊。
但是沈昱的話,如一把刀,插入她的心房……那個姑娘……那個姑娘……
沈昱轉身就要出門。
沈夫人猛道,「不行!你不能去找她!她快要死了的話,你找她幹什麼?我不允許你和一個快死了的人來往……」
「娘!」沈昱一聲斥,打斷她。
沈夫人被丈夫勸住,「好了好了,你少說兩句……昱兒你先出去,我勸你娘……」
「勸什麼勸?有什麼好勸的?我錯了嗎?小錦當年不願意留京,說明她就不喜歡沈昱!她自己說走就走,昱兒一個人發什麼瘋,給誰看?我跟你說沈昱,小錦就算回來,我也不會讓她進我們家門的。一個將死之人……」
「那我就和她一起不回來!」
「你敢!沈昱你敢出門一步,我就跟你斷絕母子關係!」
「你不可理喻……」
你來我往,怒火攀升。
「閉嘴!全都給我停下來!不許吵了!」沈父一聲高喝,將妻子與兒子雙雙震住。而早在一家人爭吵前,侍女們見勢不妙,都乖乖退了出去。此時,沈父站在妻子身旁,攔住雙目通紅的妻子,回頭對沈昱說,「你去找小錦吧。鄴京這邊的假,我幫你先請。有什麼事,隨時聯絡家裡……」
「是,爹。」沈昱拱手告別,在沈夫人「不許走」的斥責聲中,頭也不回地離開。
離開前,聽到屋中母親與父親的爭吵。
沈父道,「行了,這麼多年了,昱兒的心思你還沒明白?我看小錦挺好的,他喜歡,就去找好了。」
「那是我兒子,他的心思,我怎麼會不明白?」沈夫人哽咽道,「我也覺得小錦挺好,但是我覺得她好,跟她要進我們家門,能一樣嗎?以前我以為她不喜歡昱兒,既然人家無意,我當然不能讓昱兒總跟在人家身後,為難人家,也讓昱兒顯得那麼可悲。但是你沒聽昱兒剛才說嗎?小錦要是真的病重快死了,我當然不能讓昱兒娶她了。」
「你別口口聲聲說小錦快死了,小錦還活得好好的呢……昱兒心裡有數,你越攔他,他越叛逆。你難道要把昱兒逼走嗎?」
「你!你怎麼向著他說話?我這樣,不還是為了昱兒嗎?」沈夫人越想,越是悲,伏身哭道,「這造的什麼孽!鄴京大把名門閨秀他不愛,非要愛一個快死的、身上一堆舊帳的人……他要是敢走,就再也別想回來了!」
「哎,你呀,就是嘴硬。小錦是個可憐孩子,她當年被說死的時候,你不還難受得夜裡掉眼淚嗎?那時你就記得她的好,現在全都忘了?我看有這時間,你還是去拜拜你的菩薩,祈禱小錦吉人自有天相吧。不然,我看你兒子,也跟著懸了……」
丈夫的勸說,更是往沈夫人的心口撒把鹽。她氣得嘴角顫抖,卻終是紅著眼冷著臉,低頭自己掉眼淚。知道事情一旦丈夫接手,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天下母親都希望兒女走一條康莊大道,但兒女任性,非要就著那條死胡同走下去。追在後面怎麼喊怎麼罵,全都不起作用。父母子女的緣分,往往如此。你當然要手把手教他,將他引到正確的那條路上。但你不能控制他,不能替他過完他自己的人生。
性情軟弱的兒女,也許順了父母的命,一輩子照著父母的期望,過著一望到底、沒有希望沒有失望的人生。
但沈昱性情隨和,卻不是軟弱。顯然,沈夫人無法控制他的思想,無法掌控他的靈魂。沈昱前一晚跟父母大吵一架,說要去找愛人。第二天,沈夫人早上起床時,就得知兒子已經瀟灑地離開。扶疏邊匯報,邊偷偷看沈夫人,怕沈夫人發怒,連累到眾人。
但沈夫人盯著桌上的湯,良久,才低低說一句,「知道了。」
她再一次紅了眼,默默流淚。這一次,卻沒有再說什麼了。
……
徐時錦站在一個人口稀疏的村口,幫兩位年老的大夫給村里人熬藥。一村子的老少在村口排著隊領煮好的藥草,最前方是一高一矮兩位老大夫。個子高的吊著眼,神情嚴肅,指揮徐時錦這樣那樣,嗓門極大,吼得中氣十足,看著就不好相處;另一位老大夫,在前者強大的氣場下,與徐時錦一樣,像兩個灰溜溜的學徒,聽著前者的指揮。
徐時錦摸一摸額頭上的汗,渾濁的空氣,讓她的頭有些暈。她身子輕輕晃了一晃,本就雪白的膚色,在太陽下,變得更是白無血色。
與她一同給村民發藥的老大夫發覺了她的不妥,連忙道,「小錦,你身體不好,就去旁邊歇著吧。這裡都是病人,空氣這麼差,你要是再病上加病,可就……」
旁邊歇著的老大夫哼一聲,「我說過很多次,她是毒,不是病!你一個給人看病的,能不能講究點?怪不得上不了台面……」
「是,常先生,喬先生只是一時口誤,他並非……」徐時錦柔柔開口,被老大夫不耐煩瞪一眼,乖乖閉嘴。
常大夫沒好氣地站起來,過來接過徐姑娘的活,把她往外推,「不過老喬有話沒說錯!你一個病歪歪的人,湊什麼熱鬧?還嫌自己命大,上次沒睡夠?走走走,不要在老夫眼皮下晃……」
徐時錦笑著讓開自己的位置。
她站得遠了些,微笑著看兩位大夫為村民發藥。一個嘴毒心軟,一個嘮叨和藹,卻都是大夫。她和他們一起,待了三年有餘。
三年啊……
徐時錦目光有些恍惚。
當年在鄴京時,宮中太醫給她介紹的老神醫,便是常先生。常先生並非完全為她打動,他是為她身上奇怪的毒折服,感嘆世上有如此奇妙的毒,不研究一番,枉活一世。於是,徐時錦和常先生一起,又找到了最開始研究這種毒的喬先生。喬先生雖然也被叫一聲神醫,但他的成就,顯然是不如讓宮中太醫有「神醫」之嘆的常先生。但喬先生勝在一間研究了這種毒很多年,有一身經驗在身,被眼高於頂的常先生勉強接受。
那時,徐時錦也覺得有常先生和喬先生兩位神醫,她的毒總能解了吧。
她心情暢快地與沈昱通信,談見聞,談風景。語氣愜意,似隨時能與他重見。只要自己的身體好起來,其他一切問題,在徐姑娘眼中,都稱不上問題。
可惜她才智再高,在天命上,卻不受眷顧。
三年來,一次次的試藥,一次次的昏迷,一次次的咳血,一次次的忍受毒性發作時的無知無覺……徐時錦才知道,最殘忍的,永遠是天命。一切希冀,一切嚮往,在天命前,都被活生生磨滅掉。
許多東西,以前想的,現在卻再也不敢想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與沈昱通信,很久沒有期待過他了。
只是有時候,被折磨得快要瘋掉時,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時,她才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遙想著沈昱。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想法,只是想一想他,能讓自己強忍著,再堅持一次。
她想她也許再見不到沈小昱了。
但這個有他在的世界,她還是想活下去。同一片天地,想想沈小昱,身體的痛楚,好像能稍微好一些。
只是前段時間,她再一次昏迷,卻足足睡了一個月。她的靈魂被困在一團黑暗中,怎麼掙扎,也走不出去。若非常先生和喬先生是大夫,別人都說她沒救了,那兩位也想辦法幫她吊著那口氣,徐時錦早該死了。
但這次醒來,常先生嚴肅地跟她說,「天下有用的藥材,我們都試過了。但你的毒卻越來越嚴重,傷及心脈。看起來,再試下去,等著下一次你睡著,可能再也不會醒了。所以這條路,相當於已經斷了。」
徐時錦平靜地聽著,沒有反應。在喬先生憂愁的目光中,她微微笑一下,喃聲,「沒關係,能多出來三年性命,於我已是不可思議。兩位先生不用自責,沒有救,就沒有救吧,沒什麼。」
「……有一個法子,咱們卻從沒有試過,是怕你撐不住。」常先生觀察著這位姑娘的神情,慢慢說道,「以毒攻毒。」
徐時錦怔了一怔。
喬先生說,「多年的試藥,讓你身體機能錯亂,變得極為虛弱。以你的資質,很難熬得過試毒。所以我和常先生從沒有過這種想法……但現在,似乎就剩下這一條路可走了。徐姑娘,你想試一試嗎?」
徐時錦蒼白的臉色,映著浮動的日光樹影。她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出神。外面有小孩子笑鬧聲,讓她想到她的小時候。想到她的小時候,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小昱。他陪她的時間,其實不如他們分離的時間常。但她望一眼窗外,好像就能看到沈小昱慵懶的笑容。
他說,「你等著我啊。」
她說,「好,我等你。我等你到死。」
徐時錦眼裡染上了淺淺的笑意。
在兩位先生的等待中,她說,「哪怕有一線生機,我也不想放過。我想要試毒,想要活下去。」
兩位大夫一直繃著的那口氣,緩緩下落。
常先生的臉卻還緊繃著,「你要想好了,你現在的身體,可真不一樣受得住。你要是中途死了……」
「我要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不怪任何人。」徐時錦頓了下,輕輕說,「常先生,喬先生,我能請你們幫個忙嗎?」
她靜靜看著窗外,日光傾灑在她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上,時光寂寂。她輕聲說,「我要是死了,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鄴京,交給沈家大公子嗎?」
「……」常先生沒好氣道,「你還是先想辦法養一養身體,想著該怎麼熬過去第一波試毒吧。以你現在的身體,你根本撐不住!」
哎。
喬先生嘆氣著離開。
所以,徐時錦這幾天,跟兩位老先生停在一個村子裡,他們二人救死扶傷,她努力地養身體,以達到熬過第一次試毒的資質要求。這個村子靜謐而安靜,去年的時候,三個人就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她在這裡住著,每天趴在窗前,邊望著天上的藍天浮雲,邊給遠方的沈昱寫信。
她那時給他寫了很多信,一封又一封。
她一直寫,寫到自己再握不住筆的時候,寫到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的時候,她趴在窗前,滴答滴答地流眼淚。卻是再也沒什麼想寫的了。
之後就離開了村子,沒想到還有再一次回來的時候。
「徐姑娘?」徐時錦在村中閒逛的時候,被一個大嫂喊住。
她詫異回望。
對方笑,「哎,沒想到你還會回來啊。那時你走後,我們這裡收到了很多信。本來還發愁該怎麼給你,正好……」
她的信?
徐時錦心頭跳了兩下,跟大嫂進了院子,去屋裡給她找那些信。大嫂從一口木匣中翻出厚厚一大摞信,信太多,徐姑娘這麼瘦弱的人,根本抱不住。徐時錦不好意思地笑,「我能不能在這裡看信?」
「啊,沒問題,你看吧,反正這都是你的信啊,」大嫂很好說話,還感嘆著,「去年你養病的時候,住在咱們家的時候,教我家小郎不少字,我們家人都感謝你呢。」
徐時錦道了謝,就蹲在地上,慢慢拆信。村中人家,家具樸素而簡單,沒有那種供人看書的小書案。徐時錦就著微弱的光,蹲坐在地,就著原始的姿勢看信。反是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屋中陪了一會兒,但信太多,她又沒事做,正好鄰居有人喊她,解放了般,大嫂將徐時錦一個人留在屋中,自己去了院中忙自己的事。
此時已近傍晚,光線昏暗,那麼多的信,小山一樣的擺在面前。徐時錦一封封地看。
全是沈昱寫給她的。
她當時住在這裡的時候,信都從這裡寄出去。走了後,居無定所,也再沒寫過信。她想到過沈小昱回信,但並不指望自己能看到。且她當初離京前,與沈夫人達成了合作愉快的理念。
沈夫人想讓沈昱儘快忘掉徐時錦,走入正常的人生。徐時錦還好,沈小昱怎樣,她都接受。
他要是來找她,她很開心;他選擇別的路子,她也很開心。
沒什麼值得掙扎糾結的。
但這個下午,拆著那些信,徐時錦的雙目,卻漸漸潮濕。
她跟他說風景,聊風俗,談天氣。
他詳細地跟她說自己的情況,問她的身體狀況,問她住在哪裡。
她說百姓間有趣的小事,說兩位先生的和藹可親,說自己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他耐心地問她是哪兩位先生,並在鄴京幫她搜集情況,告訴她天下有哪些神醫,也許能幫的了她。
她說……
他說……
徐時錦看著最後一封信,摸起來比之前的信薄了許多。她拆開來,是短短几個字,書寫凌亂,卻確實是沈小昱的筆跡。幾個字,被他寫的龍飛鳳舞——
我來找你。
徐時錦坐在地上,望著這幾個字,心顫抖著。
她茫然而悵然,失語又張口,她將幾個字看一遍又一遍,一股熱潮湧上眼眸。
忽然,屋外院子裡傳來的青年聲音,讓她的身體一下子繃緊——「大嫂,請問,去年的時候,這裡有沒有住過一個姓徐的姑娘?她大概這麼高,說話細聲細氣,從不跟人發脾氣,總是在笑……」
「徐姑娘是吧?哎,居然有人要找她?這位公子你來的真巧,徐姑娘現在就在我家住著呢……」
徐時錦一下子跳起,彈到門上。她靠著門,屏住呼吸,腦子裡亂鬨鬨的。她還沒有想明白一切,卻已經開始緊張。聽著青年道了謝,腳步聲向門邊走來,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
門縫中,看到青年的身影。徐時錦扣著門的手指開始發抖,她咬著唇,緊貼著門,一動不敢動。門縫的那點兒光,被外面的人影擋住。徐時錦慢慢坐在地上,頭抵著門,一言不發。
「小錦?」一門之隔,她聽到門外的青年聲音。
那是她從未忘掉的聲音,獨屬於沈昱的聲音。
他來找她了。
他當年那麼說過,他信中那麼寫過。
聽到他的聲音,徐時錦的眼淚,就難以控制。她緊緊捂住嘴,不讓外面的人聽到自己急促的哽咽聲。
門外,沈昱沉默著,他伸手拉了拉門。一拉之下,便知道門被從里抵著。他在門外站半天,慢慢的,坐了下來,靠著門板。
他說,「小錦,我知道你在裡面。」
「我知道你無話可說,你不想跟我說話,那你便不要說了,你聽我說吧。」
「抱歉,我從來沒有你聰明。你和我娘一點兒小心機,就騙走了我。我以為你一直給我寫信,所以即使你不回我的信,我只以為你心情不好,也不怪你。我最近才知道,原來你不回信,是因為那些信,根本不是現在的你寫的。你早就寫好了,一封封,經由我娘,才給我看。一些瑣事,一些無意義的東西,你哄了我三年。」
「是不是我一直發現不了,你就會一直騙下去?直到再也騙不了的那一天?其實這正是你預料過的結果之一吧。常年的信件往來,越來越冷淡的語氣,瑣事的折磨和家族的壓力,眾管齊下,也許我就沒那麼在乎你了。我不再在乎你,就可以如我娘期待的那樣,成親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我一無所知,或一無所念。」
「可是小錦,我怎麼忘掉你?我們一起長大,我喜歡你,一喜歡就那麼多年。我要忘掉你,就得把我自己的少年時光完全刨除。我少年時的一切,都與你有關。愛呀,恨呀,怨呀,全是你帶給我的。我怎麼忘掉呢?」
「當然,我也曾想過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當年,我也一直是那樣做的。但是結果你知道……你過得不好,我怎麼能不管你?我要是也不管你了,你怎麼辦呢?」
「你一直安排我的生活,好像我是你所控的一樣。實際上也差不多如此……但我為什麼被你所控呢?我要是簡單的恨你,就沒有這麼麻煩了。」
「而你想和我劃清界限……」門外傳來一聲低微的笑。
他的笑,如黃昏暗色一樣,群鴉告別。
「其實何必這樣……小錦,我對你,從來都是挽留,決不強求。你不要覺得我受不了委屈,我已經受了這麼多年。我可以繼續像以前那樣……只希望你一直在。」
「你要是不想見我,這樣也罷。只不要隱瞞我你的事情。我只要知道就好了,我不會幹涉你,從不會。」
他說著,聽到門中姑娘低弱的哭泣聲。
細細弱弱的,哭得他的心臟也跟著抽起,難過會感染一樣。
沈昱抹把臉,站了起來,向台階下走去。門後的哽咽聲,他一直聽得很清楚。不過,也就這樣罷……他只關心徐時錦的生死,她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她是不是已經後悔……徐時錦一直想錯了,他沒有她以為的那麼在乎。
他愛她,他關心她,從來不是本著要娶她的目的。
他對她,並無要求。
門吱呀一聲,突然大開。沈昱聽到後面姑娘帶著淚的聲音,「沈小昱,你別走!」
他腳步停一下。
身後貼上一個微涼的身體,徐姑娘從後抱住他,緊抱著。她哽咽連連,淚水弄濕他的衣裳。她說,「沈小昱,你別走。」
時光定格,剎那間,時光又輪迴,好像一切回到最初。
當年,他跟在她身後,她拋棄他,她不要他,她死在他懷中……他一遍遍跟她說,「小錦,你別走。」
貼著沈昱身體的那個姑娘在發抖,她的熱淚,讓他的心也濕的一塌糊塗。
天黑了下去,風吹來,院子冷清。
沈昱看著前方,慢慢說,「我別走麼?」
他笑得有些荒涼,又淒切。
他說,「我已經說了很多年了,現在我不想再說了。小錦,我想聽你說。」
「好,我說……我說。」抱著他的姑娘,靠著他的後背,不住點頭。
用盡渾身力氣,她帶著哭腔說,「沈小昱,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沈小昱,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解毒好難,我的身體一日日差下去。我很難過,卻只能自己一個人苦苦挨著。時而覺得沒有指望,時而覺得自己荒唐。我想念你,可是見不到你。我很難受,無人可解。
常先生說,他們要開始給我試毒,以毒攻毒。他們警告我說,這一次很困難,我可能死在其中。我不怕死,我的人生早該結束了。但是想到再見不到你,失約於你,還是傷心。
我自己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樣,但我自己知道,我需要你。如果我死了,死之前,陪伴我的人是你,我會很開心。就算給自己一千條一萬條你應該離開的理由,我依然最喜歡你陪著我留下。
我的餘生,我最期望你。
我一直很期望你。】
「好。」沈昱抓住徐時錦抱著他的手臂,猛地轉身。
他轉過身,一把將清瘦蒼白的姑娘摟在懷中,他掐著她下巴,迫她抬頭,俯身咬上她的唇。兇狠而強烈,帶著血腥味,輾轉舔舐。懷中姑娘輕喘一聲,就由他得逞。
他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她臉上的淚,落到他臉上。
沈昱將徐時錦抱起來,她摟住他。
臉貼著臉,唇貼著唇。
徐時錦閉上了眼,整個人,都與沈昱緊挨著。
她為他選了那麼多條路,實際上只有一條,她是真正的歡喜。她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他能來,她真是……前所未有的開懷。
「還想再趕我走嗎?」親夠了,仍淺淺貼著她的唇,沈昱輕聲問。
徐時錦低聲,「我沒有趕你走……」她被咬一口,吃痛地瞥他一眼,對方瞪著她,她忍氣吞聲,「我只是給你選擇的機會。」
沈昱真是恨她這個選擇的機會。這種心機深沉的姑娘,這種總喜歡騙他的姑娘,他、他……他偏偏喜歡她。
愛情真是不講道理。
沈昱說,「要是真能選擇的話,誰想喜歡你啊?」
被沈昱嫌棄,徐時錦笑而不語。
她伸出手拉他,邀請他,「你什麼時候來的?累不累?餓不餓?我帶你去歇歇……」
沈昱鬆開她,後退兩步,審視般地看著她,慢吞吞道,「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再拋棄我,或者又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們提前說好,我不和你玩遊戲。」
「……」徐時錦笑,搖了搖頭,「沒有了,真的。」
「那我們現在就去成親。」沈昱說。
「……」徐時錦怔怔地看著他,被他嚇住。在對方灼熱的目光中,她小心翼翼道,「我覺得,為時太早。我們該再、再……再相處兩天。」
沈昱看著她沒說話。
他和小錦,還有必要再相處兩天試試看嗎?他們早相處了那麼多年,一直合拍。沒可能他們開始相愛了,就變得不再合拍。
不過,沈昱也確實知道自己想得有些早。小錦會被他嚇住……不過,只要她敢接他這個話題,只要能證明她不是只同情他,其餘的,沈昱都可以等。
「你願意嫁我嗎?」沈昱問。
「……願意。」徐時錦輕聲說,被愛人一把摟入懷裡,親了親。他親昵的動作,讓徐時錦不適應地紅了下臉,眼神微飄,有些發虛。
沈昱輕輕發笑。
看著他笑,徐時錦眨眨眼,也微微露出笑。
他們牽手,說說笑笑去用餐。
常先生和喬先生沒想到,只一下午的功夫,徐時錦回來,就帶回來一位俊秀的青年公子。公子氣質風雅,笑著與徐姑娘咬耳朵說話。徐姑娘只低著頭笑,並不抗拒對方的親密。
常先生愣住: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喬先生「啊」一聲:他想起來了,當年,可不就是這位公子,守著徐姑娘的屍體,等她醒來嘛。這位公子,好像姓、姓、姓沈!眼前看,這兩人親親蜜蜜的,是終於修成正果了?
「常先生、喬先生,」徐時錦聲音輕柔溫和,將沈昱介紹出來,「他叫沈昱,是、是……」
「我是小錦的未婚夫。」沈昱自作主張,沖兩位大夫笑得熱情。眼光隨意掃過喬先生,他已經忘了這人是誰。
未、未、未婚夫?!
常先生嘴裡含著的米飯嗆了出來,瞪眼看向他們。見被青年公子攬著肩的姑娘只愣了一下,目光躲閃一下、又很快堅定,噙笑看著青年公子,有些無奈、有些包容,卻硬是沒有抗拒的意思。
常先生說話向來不好聽,「我沒幻聽吧?你都快死的人了,還拖上一個人墊背……」
「咳咳!」喬先生立刻打斷常先生的難聽話。
沈昱揚眉,摟著徐時錦的肩緊了一下。他側頭看著徐時錦,笑得有些痞,「小錦,來,叫一聲『夫君』,給他們聽聽,看是不是自己聾了……」
「沈小昱,你別鬧。」徐時錦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逗老人家玩。
沈小昱無辜眨眼睛:我哪有鬧?我明明說的是實話好吧?我就是想聽你喊「夫君」啊……
看那兩人旁若無人的眉來眼去,常先生終於確認,這兩人,是玩真的。
他簡直不敢相信:雖然和徐時錦相識才三年,但三年時間,已經足夠了解一個人。徐時錦是那種活得很清醒很冷靜的人,她不欠任何人恩情,欠了,她就會想辦法還掉。她從不連累任何人,凡事都喜歡往最安全的方面去爭取。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能接受一個「未婚夫」,可見是多麼的瘋狂。
這麼瘋狂,變得都不像那個冷靜自持的徐時錦了。
但再不敢相信,沈昱仍然留了下來,陪伴徐時錦。
常先生私下問過徐時錦沈昱的身份,徐時錦明說,常先生更是佩服她:這樣出身的貴公子,徐時錦都能拐來,真是了不得。
沈昱陪著徐時錦養身體,並給鄴京去了信,明說自己這邊的情況,並告知不會回去,他要陪小錦。
徐時錦坐在他旁邊,看著他寫信。幾日來,沈昱已經將他幾年來的情況逐一相告。在太子倒台後,陛下再未立儲君,但餘下的幾位皇子,重新活躍到了眾人的視線中。陛下似有些意興闌珊,隨他們折騰,不怎麼管。沈昱功過相抵後,重新入朝。他以前做錦衣衛指揮使,起步點已經很高,再次入朝後,就直接到了吏部磨練,管天下官員的調任。幾年來,已頗有成效。
徐時錦看他裝信封,道,「吏部那麼好的職務,放棄了真是可惜,你爹娘又要怪我了……」
「那也沒辦法,」沈昱說,側頭看她,「怕我爹娘怪你?」
徐時錦微笑,「把你拐走,他們已經最大程度地怨我了。再怨,也怨不到哪裡去。所以沒什麼的。」她安撫地拍拍沈昱的頭,「不要擔心啦,我不會不要你的。」
他們兩人在村子裡日日閒晃,或去村外幫老人採買些東西,或坐在村里最大的柳樹下說話,或去小河垂釣。同去同歸,說說笑笑,幾天時間,村里人都知道這兩位情人的身份。大家不知道徐姑娘的身體狀況,在眾人眼中,只覺得這兩位實在般配。
只是徐時錦多年因中毒,身體多有虧損,又整日沾染風塵,容貌自不比往日鮮艷。
之前她一人,並不在乎。好看不好看,都只有她一個人看,留意也沒趣。
但有沈昱在,她到底是姑娘家,也有些在意容貌。
其實對她來說,若非中毒,她一直挺在意容貌的吧?畢竟她的舊日好友劉泠,是那種容貌一等一的美人。昔日與劉泠站一起,徐時錦容貌不及,勝的是氣質。如今嘛……她恐怕更是遠遠比不上劉泠了。
坐在樹下,挨著沈昱的肩,看他耷拉著眼皮釣魚。徐時錦探身,望著水中自己的臉,嘆口氣,「沈小昱,有沒有覺得我變醜了?」
大太陽下,沈昱靠著樹,都快睡著了。聽徐時錦說話,他才清醒。打個哈欠,他笑道,「沒有啊,你挺好看的。」
徐時錦側頭看他一眼,懷疑他的眼光。
沈昱手搭在她肩上,凝望著她的眼睛,深情道,「你一定是心裡有我的緣故,不然你怎麼會這麼好看呢?」
「……」徐時錦被逗笑,「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不要把你追姑娘的甜言蜜語用在我身上。好矯情。」
沈昱白她一眼,將魚竿往水裡一扔,無聊地站起來,「半天釣不上一條魚,好煩。不釣了!」
徐時錦仍原地坐著,托著腮幫,看沈昱忽然起身。她笑眯眯地欣賞沈小昱的胡鬧,隨意他如何。
很快,他又對別的事情產生了興趣。
他蹲在河邊,招呼她,「小錦,快來看,那有一對野鴛鴦在偷-情!」
啊,這就是沈小昱。
她真是喜歡這樣子的他。
他撥著水,悄悄帶上內力,往遠處濕漉漉的鴛鴦鳥身上潑,嘴角帶一抹玩味的笑,眼睛亮亮的。
他感嘆道,「這裡真好!環境好,村里人也好,野鴛鴦也好。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徐時錦望著他笑,溫柔道,「有啊,那就是你呀。」
【你比世上一切都好。】
斑駁日光從樹葉間刷落,在地上是一片片的光斑。春日午後,一村靜謐,青年男女在河邊說笑。
很多年後想起來,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