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番外:大沈小錦—深情共白頭(1)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那時星光朗朗,案前火明,少年驀地清醒過來,意識尚未完全醒來,聽到的就是旁邊少女清越婉婉的誦書聲。

  「沈昱!沈昱!快出來!」

  「沈大哥、徐姐姐,你們快出來玩啊。」

  「我們捉了很多螢火蟲!」

  沈昱趴在書案上,茫茫然抬頭去看,院前樹木蔥鬱,蜿蜒伸出一條小徑,黑漆漆的。一眾同齡夥伴從灌木中跑出來,他們向這邊跑來,柔和的月光照著他們奔跑起來年輕而漂亮的臉頰上,有一種幽冷的美。他們跑到窗下,撿起小石子砸窗,喘著氣,或笑或扮鬼臉,踮著腳尖向這邊揮手,催促著。

  沈昱伸長脖子往窗外看。

  他扣在桌上的手,被旁邊少女拿著書重重一敲。

  「大家叫我們去玩啊……」

  「玩?沈小昱,我真是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從容的人。明天伯父就要檢查你的功課,你睡了一天,晚上才讀了兩頁書又困了。明天怎麼辦?你還想被伯父打?上次的教訓你這麼快就忘了?」

  「明天,你陪我一起,幫我唄。」

  「沈小昱,我可陪不了你一輩子。」

  窗前的少年撐著下巴打著哈欠,邊與旁邊少女拌嘴,邊渴望著出去與夥伴一起玩耍。他側頭看旁邊端坐、一遍遍念書、希望他能短暫記住的少女,帘子被風吹得起起落落,她坐在燈火中,烏髮雪膚被映得發著光,她眉目柔婉,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背著。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他聽她反反覆覆背這幾句話。

  他百無聊賴地看著她發呆。

  少年時並沒有感觸到這段文的悲涼與無奈,只因反覆聽到,只因那晚明亮的月色,和即使在他睡夢中、都不停念叨的女聲,他把這段話記得很清楚。有沒有過了父親的考察已經不記得了,這段話卻始終記得。還有那個姑娘。

  當很多年後翻閱書本,無意間再讀此言,青年時的沈昱輕輕一震,一下子就想到當年的場景。恍惚間,歲月啊……昔日晚上光影聚合,一起一落,時光大潮向他撲面而來。他怔然而立,側頭去看。

  帘子再次被風吹得起起落落,書案上擺著的書在風中翻起一頁。書案後,再沒有那個姑娘。

  十數年光陰已去,給他念書的那個姑娘,早已離開了他。

  沈昱坐在這間熟悉又陌生的書房中,再不會有一個少女,不厭其煩地坐在他旁邊,笑眯眯地幫他打小抄,並教他怎麼能不被長輩察覺。

  ……

  沈府的清晨,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沈昱剛下朝回來,懶洋洋地往自己院子裡晃。他走得慢悠悠,心不在焉,從袖子裡摸出一封信,開始看起來,直到後面有腳步聲追上他。

  「大公子,大公子!」侍女追上來,是沈昱母親跟前的侍女扶疏。扶疏往他手中信看一眼,瞭然笑,跟著沈昱的步伐走,「徐姑娘的信來了?徐姑娘有說她什麼時候回來嗎?」

  「沒有。」沈昱快速看完信,語調懶懶地答。

  扶疏清楚地看到大公子由一開始的目中波動,到最後的興致缺缺。她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張張嘴,卻又閉上。

  已經三年了。

  一直這樣。

  大公子於公事上有了變化,積極認真,但在感情上,一直慢吞吞,不光慢吞吞,有時還會往回倒幾步。

  很多時候看到大公子,扶疏都想說些什麼。但想到夫人,她又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

  沈昱將信收起,輕笑兩聲,掩去心中的煩躁。三年前小錦離開後,她的行蹤成謎,他多次派人跟隨,卻沒有結果。她的來信,也是沒有徵兆,有時候一個月一封,有時候三個月一封。信中,她對自己的情況半分不提,只跟他描繪天下各種不同的風貌,偶爾還會給他寄些有趣的物件。

  但他的回信,從來是泥牛入海,杳杳無蹤。

  他吃不透她是什麼想法,也想過去找她,可他們當年已經說好,他已經答應了她。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有時候他想,她也許後悔了,不想再見到他。

  她信中口吻,完全把他當好友來相處。

  但……無論如何,他都想知道她的情況。

  「對了,你跟上來幹什麼?」沈昱想著自己的事情,冷不丁側頭,看到跟著他走了一路的扶疏,奇怪問道。在他們這樣的大家族中,主子走在路上,除非主動過問,路過的侍女侍從小廝,只會側身等一等,卻是不會主動請安的。一般主動過來請安,肯定是有事。

  扶疏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那裡來了客人,要大公子過去陪一陪。」

  沈昱面上立刻帶上了不耐煩的表情,「娘又給我相中了哪家姑娘?」頓一下,他在侍女肩上拍一下,眨眨眼笑,「扶疏,你幫我頂一頂,就說我出門了,沒有回來。」說完,他反身就想開溜。

  「公子、公子!不是這樣的!」扶疏連忙攔住他,急道,「這次夫人真沒有看中什麼姑娘,就是請公子你去招待客人的。」

  「哦?」沈昱好奇,「為什麼要我去?」

  兩人邊走邊說。沈昱才從扶疏口中得知,這哪裡是什麼客人呢,算是打秋風的吧。昔日他們還在平州居住,後來戰亂,發生了一些意外,沈夫人帶著年幼的孩子逃難,在路上,被一家人相救。後來到了鄴京,沈夫人還是大家族的夫人,那家路上相救的人家,給了些銀兩做報酬,便揭過不提。

  很多年過去了,那家人過得很貧苦,輾轉中來到鄴京討生計。想到昔日的沈夫人,就上門來,名曰拜訪,實則是求接濟。

  沈家這樣的大家族,盤根相錯,宗親多了,有些窮親戚很正常,能幫就幫,並不在乎這點小事。因此當那家人局促不安地上門來,管家一聽,就讓人來報。沈夫人聽到舊日的救命恩人一家上門,她尋思人家救的是自己,只請小輩們陪同似乎顯得自己太無情。總是她正無聊著,就讓那家人進來,自己親自接待。

  那家人姓錢。來的人是錢婆婆,還有兒子兒媳,並小孫子小六兒。

  沈昱「啊」一聲,記憶中有這麼一段。但那時太小,他印象不是很深。再一聽其中似乎真的沒有什麼姑娘,鬆了口氣。聞言好奇問,「那為什麼找我過去陪客?」

  扶疏看他一眼,語氣有些奇怪,「那個錢公子說啊,他娘救咱們夫人時,他跟你玩得可好了,稱兄道弟什麼的。他興致勃勃,問夫人你在不在。正好咱們夫人似乎不太能聊下去,看看時辰到了大公子你回來的時候,就趕緊讓我來請你過去了。」

  沈昱愣一下,半晌,噗嗤一樂。

  他幼時哪有跟誰稱兄道弟過啊,那位錢公子,也真是有趣。恐娘是實在沒話聊,才把他叫去救場的。

  沈昱就好奇地跟去看了。

  這家人,在沈昱眼中,就是那種典型的鄉下人進城的模樣。不過人家似乎並不太緊張,沈昱趕到時,正屋中,他一眼看到他娘神情漫不經心、對面的老婆婆唾沫橫飛。他娘離老婆婆坐得很遠,心有餘悸地看著對面的唾沫噴上天。

  「呀,夫人,這就是沈昱吧!這麼多年,俺都快認不出來了!」坐在下處,因為娘說得太起勁、自己有些無聊的漢子,看到門外走來的貴公子,立刻熱情地撲上去。

  按他的想法,大約能抱一起互相拍拍肩、表達下兄弟情之類的。漢子一開始還怕自己做不到,但看那進來小白臉的單薄模樣,大冬天還穿著一身春衫在晃,他感覺一個自己,就夠對付十個這樣的公子哥。心裡不屑地嘲笑對方的手無縛雞之力,他面上親熱地迎了過去。

  卻在靠近對方兩個人的距離時,對方伸出手,攔住他,笑一笑,「錢公子。」

  錢某某有些愣神,發現那被他認為文弱不堪用的公子,手臂抬起,就讓他無法前行一步了。

  他無奈道,「沈昱,你不會忘了我吧?咱們小時候還睡過一個被窩呢。不能你發達了,就忘了舊友啊。」

  沈昱不覺哈哈笑。

  覺得很是有趣。

  什麼叫發達了,就忘記舊友?他家可一直這樣子啊,談不上發達。舊友?也談不上。頂多是認識而已。不過救命恩人嘛,任性一些,可以理解。

  「呀,沈公子長得可真好,」沈夫人站起來,正要喊兒子過來見客,旁邊一直坐著的老婆婆看著沈昱,「眉清目秀的,跟咱們村里出去念書的那些小子一樣。」

  沈夫人乾笑兩聲,正要再次開口請兒子來見客,錢婆婆又八卦問,「怎麼沒見你媳婦啊?我聽說你們這樣的大家裡,長輩說話,媳婦都要站著立規矩的。沈夫人啊,你可不能心軟。大家族的主母不好當啊。」

  「……」一旁的侍女們都無語了,我們家夫人生在名門長在名門,還要你教規矩啊?

  沈夫人對舊日恩人很客氣,解釋道,「長輩說話,媳婦只能站著之類的……我們這樣的人家,沒有這種規矩。再說,沈昱沒有娶妻。我可沒有享受過一天婆婆的待遇。」說到後來,她明顯怨念,瞪兒子一眼。

  她兒子正一臉趣味地看著他們交流,好是沒良心。

  「呀,還沒成親?」錢婆婆一下子急了,「我沒記錯的話,沈公子和我家大郎一個年齡吧?」雖然光從臉上看,沈昱看起來比她兒子小了十來歲,「我家小孫子都五歲了呢!小六兒呢?快過來見見你沈叔叔。」

  沈叔叔什麼的……

  沈昱嘴角抽了抽,瞬間能理解方才扶疏那種一言難盡的表情了。

  「回錢夫人,您孫兒……去後院玩了,有人跟著呢。」扶疏道。她不好意思說實話,是因為那個小孩子趁著人小,偷偷溜到夫人房間,在梳妝檯上抓一大把金釵玉鐲之類的飾品,被侍女看到,差點嚇瘋了。侍女們很多年沒見過這種沒教養的孩子,還不能說不能罵,只能把人哄去後院玩。

  幾個侍女在廊下小聲:夫人真是閒得慌。給自己請了尊大佛來。只能供著,不能打罵。誰讓人家有救命之恩的名頭在上。早一開始,夫人如果讓那些婆子娘子招待,就沒這麼多事了。

  當然,沈夫人現在恐怕也後悔了。

  因為錢婆婆一邊嫌棄地打量著沈昱,一邊以施恩一樣的語氣說,「這個年紀,都快三十了吧。我們村里除了身體有缺陷的,沒有娶不到媳婦的。沈公子這……年紀實在太大了。這樣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有個遠方侄女啊,今年二十多,早年死了丈夫,守了幾年寡。但人又聰明能幹,又能吃苦耐勞,配給沈公子這麼大年紀的,也勉強、勉強合適吧。」

  「……」沈夫人都驚呆了。

  她一時有種玄幻的感覺,對方說的是她兒子沈昱嗎?沈昱原來是被人這麼嫌棄的存在嗎?他居然只能配上一個村里寡婦……

  「哈哈哈。」沈昱再次被逗笑。

  被沈夫人扭頭瞪一眼。

  她雖然嫌棄沈昱這麼多年,但她挑媳婦,一直是在名門裡挑啊。當然,正常情況下,男子都是二十左右成親的。但年紀大些,大家也沒有說一定不喜啊。喜歡她家沈昱的,還是很多的嘛。

  這家人太不討人喜歡了。

  沈夫人的臉淡了下去,就算被說不尊重救命恩人,她也沒有興趣讓沈昱跟對方見禮了。

  她跟沈昱說,「唐家小丫頭的婚事就是這兩天吧?她叫你一聲沈大哥,你也得擔得起啊。去唐家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別總在我跟前晃來晃去。」

  「是。」沈昱忍笑退出門,知道他娘惱怒成羞了。

  唐家辦婚事,他能幫上什麼忙啊?沈夫人不過是藉此讓他出去。那麼奇葩的一家人,沈夫人不打算讓沈昱招待了。哼,嫌棄她兒子……她兒子就算出家當和尚,也絕不會娶一個村里寡婦的!

  不不不,沈昱不會出家的……她可不能亂想。

  沈昱就順著沈夫人的意,正好沈家要給唐家送賀禮,他乾脆拿了名帖,自己上門去看看。一晃這麼多年,昔日的朋友都各自成家立業,只有他還在晃著。也許在等人,也許不在等。但無論如何,他要有那個可能性,都得先在家族中拿到話語權。

  這樣,才能讓小錦回來。

  沈昱有些出神,他又無意間想到了小錦。總是這樣,他其實並沒有特別想她。可偏偏,她就住在他腦海里,時不時,就出來晃一晃。

  「沈大哥,你來啦。」回神時,唐姑娘輕軟的聲音提醒他。

  沈昱低眼,看著這個親自帶路的姑娘。唐姑娘是他娘挑中的合眼媳婦,她也對他有點情意,就順從沈夫人的安排,等了他兩年。但兩年後,唐姑娘放棄了,選擇聽家裡的安排嫁人。

  跟他告別的時候,唐姑娘曾說,「沈大哥,我們中間,最幸福的,就是徐姐姐了。」

  「你一直在等她,除了她,誰都不行。」唐姑娘虛弱地笑一笑,「而她呢?走的那麼絕情,一去不回頭。我又羨慕她,又恨她,又敬佩她。」

  「沈大哥,你很了不起。等一個也許永遠不會回頭的人,等一個根本看不到的希望。我嘗試了,但我做不到。希望有一天,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到底值不值得?」

  沈昱笑一笑,沒有回答唐姑娘。

  什麼樣的感受?

  他光是等她親他一下,就等了十數年。

  其餘的,又哪裡算得過來。

  滿鄴京的人,提起小錦,總是這種又敬佩又微惱的複雜語氣。她曾經攪得整個鄴京風雲變動,一開始沒被人發現,但隨著時間推移,大家都看出了小錦曾留下的馬腳。沒有人喜歡小錦這種工於心計的人,沈家也說,幸好沈家沒有和徐姑娘對著幹過。有人曾暗地裡討論,按說沈昱當年和徐時錦退親,按照沈家之後對待徐姑娘的態度,那位姑娘就應該把沈家記仇死,居然輕易放過了沈家,不可思議。這種傳聞一度在沈家傳開,後被沈昱的母親喝止,將傳言的人狠狠懲罰,不許再說這種沒依據的話。

  沈昱聽過他父母私下裡討論小錦。

  他父親說,「這個姑娘,可惜了。要是徐家善待她,或者太子相信她,鄴京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他母親恨道,「那又怎麼樣?就算她再有本事,她讓我兒子成不了親,我就不原諒她。」

  「你啊,就是嘴上厲害。那年小錦出事,你不也哭了?我看你就別勉強昱兒……」

  「那怎麼行?那怎麼行?!我都是為了他好啊,再說,小錦要是真有心,早就回來了。難道她不回來,我兒子就要等她一輩子啊?你說她為什麼不回來?就因為在鄴京無法自處?這總有辦法的啊。」

  「哎……」

  所有人都在說,沈昱卻不想聽了。

  沈昱想,許多年來,整個鄴京的人,語氣不一,但把錯推到小錦身上,說她是讓世界變得糟糕的人。可是,她正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

  這種感覺,無論旁人理解與否,都沒有值不值得一說。

  他想找到她,帶她回來。

  與唐姑娘行在園子裡,沈昱聽到一陣輕緩的鼓聲,不覺被吸引停步,駐足而聽。他步子停下,唐姑娘也跟著停下,聲音從一個院子裡傳出,順著流水飄過來,簌簌花葉在水上浮動,從他們腳下流過。

  「是我們家養的班子,」唐姑娘笑著介紹,「唱皮影戲的。他們這兩天正練著,打算……嗯,到時候有用。」提起自己的婚事,唐姑娘臉紅了紅。

  「皮影戲?」沈昱眼睛亮了一下,「小錦就喜歡玩這些……我們去看看。」

  唐姑娘怔一下,才跟上沈昱的腳步。

  她心裡空了一下,有些無奈:到處都是徐姐姐,就算她人不在,沈大哥仍想著她。皮影戲……沈大哥是要學會,到時候教給徐姐姐吧。

  沈大哥那麼喜歡徐姐姐,但是徐姐姐為什麼,就是不回來呢?什麼樣的難處,能讓她放棄一個這麼喜歡她的人?在愛人面前,其他問題,真的很重要嗎?

  如何能不羨慕怨惱呢?

  唐姑娘收拾好心情,領沈昱去戲園子裡聽戲。他們到時,眾人正在爭吵。一問之下,乃是班主要唱一個戲,但這種戲,大家都不喜歡,想讓他換一個,班主卻固執得不肯換。

  「他要演什麼?」沈昱好奇問。

  「花好月圓吧。」站在他身後的唐姑娘道。

  沈昱驚訝地回頭看她一眼。

  眾人已齊齊點頭,「不錯!唐姑娘,班主他就是要唱這一出!這你勸勸他……」

  「怎麼了?這齣戲不好嗎?」坐在一邊一直沒吭氣的老頭子起身,「想這齣戲,當年讓咱們班子大火,得了貴人們的眼。結果你們現在火了,就要忘本……」

  「彭伯伯,戲很好聽。但已經聽了這麼多年了,總該換個別的吧?」唐姑娘耐心勸。

  見是主人家姑娘說話,彭老頭扭過頭,一聲不吭。

  班子裡的其他人見唐姑娘支持,立刻興沖沖奔過來,「姑娘說得對!唐姑娘,我們大家合夥,編了一齣戲,你聽聽。要是行的話,咱們練習這齣……」

  唐姑娘笑著點頭,又沖旁邊的沈昱眨眨眼,看向氣沖沖的彭老頭。

  沈昱聽懂了她的意思,便過去,幫忙處理一下這種小矛盾。這當然應該有專業人士負責,但正好趕上,幫一幫也沒什麼損失。他咳嗽一聲,到彭老頭身旁。彭老頭默然無言,在眾人圍著唐姑娘時,他慢慢向後台去。沈昱跟著他一同去。

  彭老頭坐下,從木箱中,翻出精緻的木頭小人來。沈昱原本想說的「和氣生財」之類的話一下子縮了回去,他眼睛發亮,「做得真精巧!能教我嗎?」

  彭老頭不理會他,顫抖的手操縱著小人,貼上白布。沈昱蹲在他旁邊,入神地看著……

  唐姑娘處理完自己那邊的事,聽到低低的戲曲聲,過來看,就見沈昱和彭老頭坐在一起,看彭老頭操縱著木偶人,演一出悲歡離合。沈公子看得那麼專注,完全被老人家的風采迷住。

  唐姑娘無言。

  沈昱忽然回頭對她說,「我覺得這麼好的戲,你們家應該唱!我覺得很好聽。」

  「……沈大哥,你貌似站錯方了。」唐姑娘扶額。

  「但是真的很好。我想再找不出比這齣戲更好的本子了。」

  「是,很好。」唐姑娘靜靜道,「但是這齣戲,在鄴京已經演了數十年了,大家都聽厭了。沒人再想聽了。」

  「……」沈昱一愣,臉微白,「我沒聽過。」

  唐姑娘奇怪地看他,你以前天天走雞鬥狗,你怎麼會沒聽過?

  他說,「我其實不喜歡聽戲。」

  唐姑娘理解點頭,原來如此。

  但下一句,沈昱說,「可是我應該聽過。」

  唐姑娘想問為什麼,但看到沈昱的臉色,她不想問了。她猜到了答案,定和徐姐姐有關。她笑笑,「這齣戲,是這個班子獨創的。這麼多年,只唱這一出。沈大哥要是沒聽過,要是喜歡的話,就來我們家聽吧。」她目光放到彭老頭身上,神情複雜,「我想,就算不能上台,彭伯伯也會每天都這麼唱下去。」

  沈昱真的每天都過來唐家,就為把這齣戲完整地聽完。

  他不喜歡聽戲,但是徐時錦喜歡。小時候,她常拉著他一起聽。但他總是在睡覺,對不感興趣的東西,他從沒嘗試過去喜歡。和徐時錦相處的那些年,沈昱不知道錯過了多少這樣的時光。

  徐時錦雖然嘴上說他兩句,但下一次,仍然會找他一起。她是喜歡的,只是她不說而已。

  她不說,他就永遠不知道。

  就這樣,他們之間,錯過了太多。

  沈昱每天來聽彭老頭演完這齣皮影戲。故事跌宕起伏,起承轉合,是真的很不錯。如果這齣戲很出名的話,小時候,小錦一定拉他來聽過。只是他忘了而已。

  第三天日落,沈昱終於聽到了故事的結局。

  故事講得是一對男女,少時闖蕩江湖,雞飛狗跳,相識,相愛,誤會,背叛。最後一出,講得是男主人成親的晚上,姑娘找上來,將他的未婚妻殺死。一切誤會,在所有人幫助下,解開。原來那個未婚妻,正是導致一切誤會的源頭。男的又後悔又感動,娶了姑娘,兩人恩愛一世。

  故事挺俗套。但大家喜歡的,本就是這種大團圓式的結局。

  沈昱蹲在牆角聽完這齣戲的時候,唐姑娘好奇他到底聽到什麼程度,過來圍觀,趕上了結局。

  靠著牆,聽得發痴,餘暉浮照,青年仰頭跟她說,「多好的故事啊。」

  唐姑娘忽然有了跟他八卦的興致,蹲了下來,「沈大哥,你記得這齣戲,男主人公叫什麼嗎?」

  「彭七,」他說,然後,「啊。」

  沈昱側頭,看向夕陽下,那個彎下腰、默默收道具的老頭子。

  唐姑娘點頭,「彭伯伯原名,就是叫彭七。」

  「所以,寫的是他的故事?」沈昱更有了興趣,「他和他夫人,經歷倒是挺傳奇的啊。」

  唐姑娘搖搖頭,「戲裡女主人公叫陳五。我聽說,彭伯伯的舊時情人,就叫陳五。」

  「……」沈昱愣住,腦子裡空白一下,「但是、但是……」

  「陳五早就死了,」唐姑娘說,「現實里,在成親的當晚,就被那個惡毒的未婚妻,一劍殺了。彭伯伯是後來才知道的。誤會,也是陳五死後很久,才解開的。」

  「……」沈昱心臟若被重重一揪。

  「他的愛人早被人殺了,所以在戲裡,他才讓他的愛人,一劍殺了對方。他不甘又憤怒,他一唱這麼多年。可是那個人,早就不在了。他不過在自欺欺人而已。」

  那個人,早就不在了。

  早被人殺了。

  他不過在自欺欺人而已。

  沈昱白著臉站起,腦子裡有根弦,忽然,就那麼崩了。

  他猛地掉頭,往院外去。他一徑出了唐家,往沈家趕去。

  夕陽下佝僂著背的彭老頭,戲裡恩愛白頭的夫人、現實中早已死去的愛人……亂鬨鬨的,全在腦子裡,折磨著他。

  他打馬回府,急匆匆往自己的院中趕去,額頭上出了一層汗,讓他周身發涼。他猛地撞到一個人,對方驚恐地叫一聲「大公子」,把什麼東西往後藏去。若不是這個動作,沈昱都不會停下來。

  他停下來,看到是扶疏。

  扶疏眼睛慌了下,強笑,「那個小六兒,就是夫人救命恩人的孫子,又頑皮,亂翻我的東西,我剛要回來……」

  「拿過來。」沈昱面無表情地伸出手,並不聽她牽強的解釋。

  扶疏目光閃爍,在沈昱再說一遍後,沉默著,從背後掏出一封信來。

  沈昱一眼看到信封上的「徐時錦」幾個字。

  他臉色發白:她的信,為什麼在扶疏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有什麼瞞著他……

  他飛快地拆開信,各種猜想,跟著從信封中飛出的白紙,定格。

  那張白紙,在日光下,有些發皺,上面卻一個字都沒有。

  扶疏跪下,咬牙道,「大公子,我跟您說實話吧。三年前,徐姑娘就寄了一大堆信來。她似與夫人約定,每隔段時間,夫人就想辦法,把信交一封給你。但實際上,三年時間,徐姑娘寄回來的真正信件,卻被夫人扣著。夫人說,本來就沒幾封信,不讓你擔心,就不必看了……」

  「信,所有的,都拿來。」沈昱握著信的手,在輕輕地發抖。

  她到底在跟他說些什麼?

  她到底想說什麼?

  那些不讓他看到的信中,寫的到底是些什麼?

  他好像能聽到她獨特的溫柔語調——「沈小昱,我跟你說呀……」

  ……

  沈小昱,我跟你說呀,常先生想了很多辦法給我解毒,但效果並不太好。我們仍在研究,希望有個好結果。你呢?你在鄴京怎麼樣?你和你爹娘還好嗎?他們年紀大了,又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要體諒他們,不要任性。你有沒有想娶的姑娘,有想成親嗎?如果有的話,就不要等我了。沒什麼意思。

  沈小昱,晚上不要總在街上晃,不要總吃冷食。在政務上,你要聰明一點,懂得保護自己,不要讓自己落入別人的圈套。

  沈小昱,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會受到上天的眷戀,生活美滿幸福。你家庭和順,事業稱心,健康如意。你活得簡單而乾淨,要一直這樣下去。不要聽別人的話,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沈小昱,你會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投入其中,帶給自己樂趣。你會有真正的社交圈,有好友,有親人,有愛人。你喜歡做什麼的話,可以讓人陪著你一起。但是不要去青樓了,不要讓愛你的人誤會。你應該過得好一點。當然,你喜歡怎樣就怎樣。不聽我說,也沒事。

  ……

  沈小昱,我其實並沒有常想起你,也沒有很想見你。但昨天做夢,我又夢到你了。在夢裡,我親一親你,你對我微笑,你跟我說,你還在原地。

  沈小昱,我多想見你,看看你的變化,哪怕寒暄一句,哪怕問一問你還好不好。可是又不能夠。我想我好不起來了。

  沈小昱……

  她最終,寄給他一封白紙,無話可說。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這逆旅,有人生而遼闊,有人生而狹窄。艱難向上,大浪衝下,苦苦支撐。

  光陰輪迴,那個姑娘,最後的一封信,一個字也沒有。

  他卻從那張皺巴巴的信上,看到她無聲流下的淚。

  「小錦……」沈昱白著臉,坐在一地信紙中,喃聲中,將頭埋了下去。

  越是愛,越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