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口那一船船的銀子,消息放出來的時候,實際上早已有了軒然大波。
事實上,自開始大肆修建鐵路開始,鋼鐵、煤炭等作坊的生產便已開始火熱起來。
只不過,雖是火熱,商賈們還是帶著謹慎的。
雖然現下的買賣好做,而且市面上的需求也很大,可鐵路司那邊,為了嚴防材料居高不下,甚至出現囤貨居奇的情況,還是採取了幾個措施。
一方面,是棲霞商行所轄的鋼鐵作坊,大規模的自產。
另一方面,則是所有的採購,限定了一個最高價,也就是利潤肯定是有,而且還不少,可也有一個限度。
正因如此,不少牽涉其中的礦場、伐木作坊、機械製造作坊、鋼鐵作坊,雖是見有利可圖,也趁此機會掙了個盆滿缽滿,卻不敢大肆地擴產。
畢竟這些玩意的投入都是天量的真金白銀,今年的買賣好,可誰能確保明年呢?
尤其是朝廷每年數千萬兩紋銀的開銷,在許多人看來,顯然是不可持續的。
等你擴建了新的作坊,一切完備之後,也已過去了一年半載,到了那時,說不定熱度一旦過去,反而可能要血本無歸。
可現在,消息傳出之後,許多的作坊已開始進行了擴產的準備了。
皇帝有的是銀子,這樣看來,這鐵路必能繼續年年修下去,現在是誰先擴產,誰掙的便更多。
於是乎,這棲霞之內,幾乎人人都在談及鋼鐵和冶煉之事,可謂熱鬧非凡。
張安世坐鎮京城,卻幾乎每日都要過問關於江西布政使司的情況。
隨著鐵路工程的不斷推進,眼下產生的問題,也是五花八門,一般情況,張安世是不進行特別處理的,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好。
接下來,則看朱瞻基如何處置,以及處置之後的後效了。
張安世只管一件事,那便是借鐵道部,搭建起幾個關於鐵路的大學堂來。
隨著鐵路的擴張,人才才是最緊要的,無論是修路的匠人,還是勘探和設計鐵路的人員,甚至包括了蒸汽機車改進的人才,更有圍繞於鐵路周遭的算、醫、文、武等等人員。
而招募的人員,大致則分三類,一種學術精深的,通過嚴苛的考試,深造學習。
另一種則是向各省招募生員,條件較為寬鬆,學制兩年。
還有一種,則是下頭的匠人以及勞力,舉薦上來,進行為期一年的培訓。
現在這鐵道部不缺銀子,唯獨缺的還是人。
此時,饒州站。
江西鐵路司已搬遷走了。
隨著饒州站的開通,鐵路司的駐地,也隨之遷往了南昌府。
而留在此地的,依舊還只是一個饒州站。
幾乎每日,都有轟隆隆的蒸汽機車自這裡穿梭而過。
尤其是向江西深入運輸鐵軌、枕木以及其他各種原材料的蒸汽機車,可謂是源源不絕。
饒州站既要負責鐵路沿線的保衛和維修,確保能夠隨時貫通。
與此同時,還負責站點周遭的市集、學堂、醫院等等措施。
在這裡,一個市集已經漸漸地形成了。
許多的商戶跟著蒸汽機車湧入這裡,因此,慢慢的一個鋪面也開了起來。
從棲霞來的貨物,擺在了各種的貨架上琳琅滿目。
操著各種口音的商賈們,以及漸漸湧入鐵路司轄地的百姓商談著貨物的價格。
當然,這些商賈,只是小商賈而已。
一些大商行,其實早已在此進行布局。
他們在沿線修建起了不少的貨棧,除此之外,還盯上了這饒州府不少廉價的資源。
如生絲、生麻,還有各種礦石。
有一些覺得可以就地兜售的貨物,便利用這些廉價的原料,直接就地修建幾個作坊,進行一些簡單的棉紡。其他的,則通過蒸汽機車,運輸往直隸。
自然,緊俏的還有各種山貨,江西本就多山,人傑地靈,來此收購了大量山貨的商賈,則將山貨販運往直隸去。
而對於此時的胡穆而言,他所頭痛的,則是大量百姓的湧入了。
在擔任了司吏不到四個月功夫,因為饒州站典吏的空缺,最終,他升任為了典吏。
此時,他已算是有了正兒八經的官身了,至少若是在其他衙門,典吏確實屬於官的行列,只是……有些不太入流而已。
當然,他的職權,卻比一般的典吏要大的多。
他更像是一塊磚,哪裡需要,都需沾著一點邊。
而現在,站里上下,都在為百姓的事而犯愁。
起初的時候,車站與附近的州縣士民,可以說是彼此秋毫無犯的狀態。
雖也招過工,可畢竟應募者寥寥,當地的百姓,還需照顧那一畝三分的地,在他們看來,募工形同徭役,誰敢來?
可慢慢有人吃了螃蟹,得了薪俸,漸漸的,也開始有人專注了。
有大膽的人開始進來,再到後來,人們發現,在這兒,哪怕不是去修鐵路,做苦力,即便是到這鐵路司下轄的土地裡頭,去給作坊做工,亦或者是負責房屋的建設,亦是去商鋪里給人看店,竟也有薪俸,這薪俸……竟能養家湖口。
養家湖口四字,可能對於遠在直隸的貴人們而言,算不得什麼。
可對於這尋常的百姓而言,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以往給人租種土地,一年到頭,也吃不飽穿不暖,年末甚至還可能要欠著租子或者欠債來維繫。
可在這,卻是實打實,真可以吃飽飯的。
不只如此,饒州站開始大修宿舍,提供租賃,雖說都是小屋子,勉強遮風避雨。
可許多人一看,這竟是磚制的。
這可比那些用茅草為頂,用泥巴湖牆的茅屋要強得多了。
但凡只要肯賣氣力,就有生路。
於是乎……許多人攜家帶口來了。
倘若說直隸繁華,可畢竟對於千里之外的百姓而言,確實還過於的陌生,既沒有人願意離鄉背井,也不敢有人輕易去承擔離鄉千里的風險。
可這饒州站就在家門口,即便真有什麼,大不了還可走一兩日山路回鄉,那麼這等吸引力,就非尋常人可比了。
於是大量的人,開始入住。
站里的文吏,要對每一個進入的人登記造冊,發放戶冊,以確保可以對人丁進行掌握。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人攜家帶口而來,沒有落腳之處,因而,又需有所措施,如若不然,便可能要滋生亂子。
因此,胡穆忙的腳不沾地,帶著人,在靠近站西的區域,設置了一個臨時的安置點,因為宿舍的建設趕不上人口流入的速度,便索性,請人建了不少安置之處,搭起一個個臨時的大工棚,雖是教大家在此擠一擠,卻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
可越是這種地方,就容易滋生混亂,甚至有口角和打鬥發生,除此之外,便是衛生的問題,更有女卷的諸多不便。
若是放任不管,長此下去,就容易成為藏污納垢之所。
部堂裡頭,早就下文,越是這樣的地方,就越發要竭力進行保障,確保萬無一失。
因而,站里抽調了不少的巡檢、大夫,甚至僱請了一些志願的教師來。
有了這些保障,其實人心也就安定了,大家不用擔心自己的包袱,會被人隨意拿去,也不用擔心女卷被人侵擾。
即便是無所事事的孩子,現在也都有了去處,一個個被拎了去,雖然條件較為簡陋,其實所能教授的,也只是背誦一下千字文,可這種安穩人心的作用,卻是其他任何事都無可替代的。
「殿下真令人欽佩啊!」
剛剛從臨時安置處巡視過了醫藥所,此時正要打道回府的胡穆,正頭帶著斗笠,頂著炎炎烈陽,不知道是想到了,口裡發出了這麼一聲感慨。
跟在後頭的書左劉湛聽不甚清楚,於是用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便道:「什麼?」
胡穆回頭看了劉湛一眼,此時的劉湛有點狼狽,身上的衣服有點皺巴巴的,原是梳理得貼服的頭髮也垂落了幾根下來。
胡穆不免想起了方才的情景。
方才醫藥所的幾個大夫,發了一大通的牢騷,都是抱怨站里的醫藥不及時的,而且還要求增添人口,對這臨時安置點的衛生狀況必須要小心,雖說馬上就要入秋了,卻還是要防疫病的。
胡穆畢竟是典吏,他們自是不好抱怨,於是索性這個拉著那個扯著書左劉湛喋喋不休。
劉湛此時神色厭厭的,顯得有幾分沮喪。
胡穆便笑了笑道:「衛生的事,確實要緊,人肯定是抽調不出的,不如就靠山吃山,讓站里撥發一點錢來,從安置點的軍民百姓裡頭,挑選一些細心的,每日進行清掃,尤其是每日所發生的垃圾和糞便,尤其要處置妥當。」
劉湛幽幽地嘆了口氣,苦著臉道:「就怕站里不肯批。」
胡穆道:「你若說要清潔,肯定捨不得批的,可若說防瘟疫,再拿那幾個大夫的話出來,就說大夫們說今歲可能要疫病橫行,你看站里肯不肯。」
劉湛眼眸頓時一亮,驚喜地道:「我懂啦,還是胡典吏有辦法。胡典吏,方才您說殿下……」
胡穆便道:「是啊,我說殿下真有辦法!」
劉湛狐疑地道:「啊……殿下不是在千里之外嗎?」
雖說劉湛作為官校學堂出身的文吏,自是對張安世推崇有加的,可他實在想不出,今日有什麼事,能讓胡穆發出這樣的感慨。
胡穆道:「殿下說,各處臨時安置百姓的地方,首要確保的是抽調教員們去,有了教書的先生,那麼人心就穩住了。起初我還覺得有些不妥,這些時日,卻深有感觸,果然教書先生有了,那麼一切就井井有條了。」
劉湛聽罷,卻笑起來道:「哈哈,這個我卻知曉,這是殿下在河南、關中等地賑濟百姓時學來的經驗,此後,殿下下令推廣,咱們官校學堂,還有一堂專門的課程,學的便是這個。」
胡穆眉一張,不由驚奇地道:「學這個?」
劉湛點著頭道:「其實就是分析成因。」
「分析出來了嗎?」胡穆追問道,顯得興趣濃厚。
提起從前學堂的事,劉湛的精神氣也一下子好了起來,特別看胡穆感興趣的樣子,更是有了談興,於是道:「分析出來了,最後得出的結果是,天下四海,莫不以我大明軍民百姓崇文重教,更是對於子孫的看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因而,孩子們有了去處,可以讀一些書,識一些字,那麼百姓們也就有了盼頭和希望,這教書先生去,既可進行一些簡單的宣教,又可教授一些孩子粗淺的學習一些識文斷字的本領,還可安穩人心,因而,乃是諸多工作的重心。」
胡穆聽罷,臉上掠出一抹嚮往之色,不由得感慨道:「若非是我年紀大了,還真想去官校學堂也讀兩年書。」
劉湛便笑道:「我聽別人都說,胡典吏的家學淵源極深,也是有大學問的,何必如此呢?」
胡穆卻是搖了搖頭道:「這不一樣,以往倒是覺得從前讀的書多,有一些墨水。可現在正有了閱歷,卻發現……那不是經世之學,說來也慚愧。殿下的學問……」
胡穆話還沒說完,劉湛卻是道:「可是殿下平日裡沒有教授什麼學問。」
胡穆含笑道:「這才是這學問了不起的地方,真正的學問,本就不是靠幾步經史能學的。我聽聞,你們官校學堂經常張口說什麼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現在看來,這才是大學問。」
劉湛便笑了起來。
胡穆卻突的話鋒一轉道:「回去之後,將新制的黃冊送我桉頭,這些時日,湧入的人太多,我要查閱一二,噢,對啦……」
他又認真起來,開始交代起許多事:「最近戲班子都唱那什麼怪物,是怎麼回事?」
劉湛道:「胡典吏,您是不愛聽戲,卻不曉得,現在時下最流行的,就是這些戲碼,說是域外出現了海怪,於是便有好漢去斬妖除魔。」
劉湛一副喜聞樂見的樣子,津津有味地跟胡穆道:「你瞧,有安南的山怪,有呂宋的水妖,有暹羅的……」
胡穆只覺得頭痛,他年歲大,受不得這個,卻突然起心動念,道:「有爪哇的什麼怪嗎?」
劉湛想了老半天,搖搖頭:「這倒沒有。」
胡穆便咳嗽一聲,不吭聲了。
回到了衙里。
胡穆落座,他輕皺起沒有,有些出神,似乎在想著什麼,總覺得自己的那個兄弟,有些越發的不像話,可這三弟早已成年,他這即便是做哥哥的,卻也不好管教。
正在思索和煩惱的時候。
劉湛卻已抱著戶冊以及最新的表格來了。
胡穆聽到動靜,這才抬起頭來。
對劉湛點點頭,當即開始翻閱,隨即……他露出幾分匪夷所思的樣子,不確定地道:「數目……沒錯吧。」
劉湛則是一口篤定地道:「沒有錯。」
胡穆眉頭皺得更深了,而後,才慢慢地舒展開來。
良久之後,胡穆才道:「這倒令人萬萬沒有想到……這豈不是說……咱們站,所轄的軍民百姓,不久之後,就要超過了饒州府?」
劉湛笑了笑道:「近一些日子,您是忙昏了,現在站里各段,人口都在暴增呢。周遭的幾個縣城,尤其是有的地方,已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前些日子,饒州府的人還派人來站里交涉,為的就是此事,說咱們引誘百姓,又說百姓們逃戶,不過站長沒理他們。」
胡穆不由道:「他們可能甘休?」
劉湛道:「肯定是不甘的,還想爭吵呢,後來站里的主簿說,這事和他們沒關係,要談,讓他們去找皇孫殿下談,亦或者進京去,和宋王殿下談。」
劉湛喜笑顏開的樣子,帶著幾分得意道:「那些人一聽,便轉身就走了。」
胡穆卻是認真地想了想道:「人越多便越容易滋生事端,各處的巡檢,務必要加強戒備,要防止有宵小之徒,廝混進來滋事。」
他皺眉起來,開始起身踱步,臉上顯出幾分擔憂,隨即又道:「我看哪,會有人咽不下這口氣的。」
劉湛下意識地道:「他們敢……」
胡穆卻是道:「總要小心一些為好,有防備總比沒有強。」
劉湛聽罷,便合上了欲張口的嘴,看著胡穆臉上的憂色,點頭稱是。
胡穆重新落座,他現在似乎已與初來時,全然不同了,在短暫的沉吟之後,又道:「饒州府那邊……想辦法,找幾個人……和那邊的司吏、文吏,看看有沒有人找到相熟的關係,那邊的一舉一動,都要關注。」
劉湛便挑眉認真地想了半響,而後眼眸微微一張,道:「還真有一個,是學生的同鄉,不過不是為吏,卻是在府城裡開了一家醫館,因為與衙里的人相熟,經常出入去給人治病。」
胡穆便微笑道:「那就得勞煩你了。」
劉湛則是道:「真有這個必要嗎?」
胡穆沒有多做解釋,只言辭簡潔地道:「是該要為殿下分憂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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