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我是李小五
幾點繁星,殘月高懸。
下班了,大家熱鬧一陣,人藝的樓里很快歸於平靜。
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打開那盞綠色的小檯燈,江潯的眼前就是一團明亮。
這兩天,《茶館》這部劇本,江潯都快翻爛了。
睜眼閉眼,吃飯睡覺,在他面前就開始幻化出一些活動著的圖畫,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時已經看見了他們的眉眼,有時看見的又只是一片朦朧的氣氛。
他拿出信紙和鋼筆來,刷刷刷,提筆寫下一行字。
「清光緒二十四年,山東——·黃縣—」
柴火在青磚土灶的黑鍋下發出「嘩剝嘩剝」的聲響,灶上一口大鍋,熱氣騰騰,灶上方被熏得烏黑的牆壁上,扣出一小洞來,小洞內,是一盞豆大火焰的煤油燈,正自倔強地跳動著-——」
漆黑的夜色下,不時閃現出陣陣光亮,伴隨著光亮而來的是一陣陣的鞭炮聲。
老爹站在房檐門口,二哥用杆子挑著一掛紅綠相間的小鞭,李小五興奮地打著火鐮,小院裡就瀰漫起陣陣硝煙。
嗯,一掛小鞭「瞬里啪啦」地放完,李小五意猶未盡地撿著地上還沒有炸開的小鞭,後面跟著幾個侄子,幾個侄女早就圍在了熱氣騰騰的鍋台邊上。
娘,帶著四個嫂子,正在用木製的籬撈出大年三十三更夜裡的第一碗餃子。
粗瓷大碗裡的兩個餃子擺到祖宗牌位跟前,這在黃縣叫作「影」,紙質的,上面寫的是歷代祖先,女人沒有名字,只有姓氏。
爹帶著幾個哥哥和李小五上香、燒紙,磕頭,然後就端坐在了炕上。
第二碗餃子,給了爹娘,後面的餃子,依次給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嫂子們,還有李小五和侄子侄女··—
每人的碗裡是六個餃子,侄子侄女是兩個。
在這個大年三十的夜裡,怕驚動了鬼神和祖先,是不許說話的。
突突跳著的煤油燈,默然看著這一家老小。
「娘,我還要。」大哥家的侄子已是半大小子,兩隻餃子還不夠塞牙縫的,大嫂默默地把自己的餃子夾了兩個給兒子。
「吃不飽,餃子湯管夠。」爹掃了大孫子一眼,又默默地低下頭去。
白菜家裡有,可是白面沒有,臨近年關才到集上割了半斤豬肉,包了這一頓全家二十四口人吃的餃子。
李小五也沒吃飽,他起身用瓷盆盛來一盆餃子湯,給爹娘添著,也給哥嫂和幾個小侄子小侄女添著。
朔風夾雜著雪花,沒頭沒腦在這小院裡亂闖。
這處院裡是正屋三間,院裡兩廂還有四間小屋,李小五跟爹娘睡一起,睡正屋,大哥大嫂睡正屋另一間屋,其餘幾個哥嫂則住在低矮狹窄的小房裡,沒有窗,更沒有爐子,只有幾床露著棉絮的薄被。
新衣,是不敢想的,爹娘和哥嫂都是幾年沒有置辦新衣裳,都是往年的衣裳,年初一之穿過之後就等著來年的初一,李小五換上自己的新衣時,這對襟棉襖已到了腰間,明年只能再在下面接一塊了。
天還沒亮,村裡的人就來拜年了。
大哥帶著四個弟弟,也恭迎在門口。從院裡到堂屋的「影」前,鋪滿了厚厚的高粱瓢子,就是脫去了高梁粒兒,只剩下的乾的穗頭。
此時,上面已蓋上了一層薄雪,同宗同族的村里人,進來就跪下了,院裡,跪滿了人,個個都是神情肅穆,給「影」上的祖先磕頭。
這簡短莊重的儀式結束,才是給爹娘磕頭,近支的孩子,照例得到了一枚小小的銅板,大人們則抽著旱菸,吃著自家地里炒熟的花生,喝著茶水。
不,不是茶水,是秋天曬乾了的花生葉泡的水。李小五從爐子上取來水壺,給家裡這隻磕掉了嘴的茶壺裡添著水。
「小五也長大了,身上透著機靈勁——」一族兄笑呵呵地看著李小五,他穿著青布棉衫,帶著一頂瓜皮小帽,跟鄉村裡的破衣爛衫不一樣,「等長大了,跟我去北平,給他找個地方學徒去·———」
一句客氣話,爹卻認了真。
家裡僅有的幾個雞蛋炒了一盤,拿出過年預備的散酒,咬著牙忍著痛沒往裡面摻水,臨近天黑,大哥二哥親自把族兄請了過來。
一盤雞蛋,一盤花生米,一盤鹽豆子,一盤白菜,喝到二更天,族兄終於放口,要帶著李小五去北平,找地兒當學徒,「叔,你放心,有我在,小五就餓不著。」
初三日,族兄要趕回北平。
初二的晚上,娘從從村里殷實人家借了兩斤黑面,就是帶著麥皮磨成的麵粉,沒有肉,給李小五包了一頓素餡的餃子,還烙了幾張餅。
晚上,拆了爹的老棉襖,趕了一晚上的針線活兒,把李小五那短襟短袖的棉襖給縫上了一塊。
突突跳著的煤油燈下,她失神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明天他就離家了,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大嫂拿來自己陪嫁的一床薄被,二哥不顧二嫂小聲責罵,把自己前年買的一雙新鞋用繩子捆了,塞進了小五弟的行李卷里。
孤星,陋燈,殘月—一家人就這樣坐到天明。
爹在抽著旱菸,娘一遍一遍囑咐,「勤快點,你不會寫字,讓人寫封信回來—-有眼色,聽掌柜的話,不貪小便宜,不是咱的咱不要,有毒的食不吃,犯王法的事兒咱不干.———.」
天亮,一家二十三口人把李小五送到族兄家,全村的人站在村頭,看著兩人走向村外——」
寒風呼嘯,枯草在雪中倔強地挺立著。
那幾張餅,李小五到底沒有吃著,娘全都給了族兄,族兄下一塊塞給李小五,李小五咽一口口水,又把凍得僵硬的餅還給族兄,「哥,俺不餓。」
他扭頭看一眼逐漸模糊的村子,鼻子一酸····
「誰喝碗兒熱茶!」
眼前就是巍峨的城牆的城樓,李小五感覺自己都矮了一塊,冷不丁,泥濘的土路邊上,一鬍子拉茬的大爺就喊了一聲。
兩人從黃縣到京城這是走了一個多月。
春深,郊外碧霞元君廟開廟,臨時搭設席棚,擺座賣茶點的,這叫做「茶棚」。
可是眼前這位,就是一簡易茶攤,前面擺上矮凳,以大搪磁罐盛上茶水,有顧客來飲,則打開「龍頭」,放滿一碗,遞與顧客,謂之「大碗茶」,兼賣茶雞蛋之類的小食品。
這些賣大碗茶的多是喪失勞動力的窮人,無以為業,便挑擔沿街賣茶。
還有的一頭用一個掛綠釉的大瓦壺包上棉套,壺內湖上茶葉末兒,便成了茶水;另一頭是一個荊條籃子,放上幾個大糙碗,若與大瓦壺的重量不相等,再壓上一塊大磚頭」
「小五,渴嗎,喝口熱茶,待會兒進了城,我帶你到裕泰茶館—」
族兄並沒有他在村里吹噓的那樣風光,他只是一家滷肉鋪的夥計,京城人稱作「小力笨」,他說的這王掌柜,心眼好,他往他的茶館裡送過滷肉,這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他看看一臉幸福的李小五,小心地喝著大碗茶,唉,這年月,買賣不好干,這王掌柜能收自己這堂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