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1章 含光子

  「假若天后真已徹底斷絕氣數,乾陵無字碑上,應當不會有任何碑相出現了才對……」唐明皇醒悟了過來,先前因見墳冢之中老嫗屍骨而有些放鬆的心情,此時又重新提起,他擰緊眉頭,回身與蘇午說道,「張卿在這陵墓內外,可還有其他發現?」

  他收拾心情,神色有些緊繃。

  蘇午聞言,點頭向其回答道:「先前步入此地之時,我曾闖入此間陵墓四壁陪葬諸僧以大誓願力架築的『雲頂金宮』之中,那雲頂金宮,被其中作慈和婦人相的女子稱作『彌勒內院』。

  那女子已經栽下『龍華樹種』於大唐氣數之中。

  大唐氣數衰頹之時,此樹必然蓬勃生長。

  慈和婦人乃稱——龍華樹長成之日,即是彌勒下生之日,即是『龍華三度』之時!」

  「龍華樹種,已然栽入國朝氣運之內?」玄宗皇帝聞言,一時悚然而驚,他垂下眼帘,眼中神光流轉了片刻,又倏忽寂然下去。

  對於蘇午所言之事,他未作任何指令。

  只在沉默良久後,玄宗開聲道:「天后果然另有籌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未知她與『劈山救母故事』又有幾分牽扯?

  張卿,預備何日啟程,前往華山一探究竟?」

  「我本便打算將雁塔之下的發現,稟報聖人之後,便啟程前往華山了。」蘇午識趣地回應道,「今下已然匯報完畢,正好與聖人道別。」

  「嗯……」唐明皇點了點頭,他推開幾個擋在自己身側的甲士,臨近那面內里砌入了諸多僧侶屍骸、佛骨舍利的石壁,目光首先落在了那些盤腿端坐、雙手合十的僧人乾屍,眼中有些怒意,「可恨這些僧人,不事生產,圈田地為寺廟產業,霸占百姓為佛寺農奴——朕給了他們這樣大的恩典,他們偏偏不知報恩,一心只知供奉他們的佛祖,報效他們的佛陀!

  而今,便連自身性命也俱捨去,只為成全天后的所謂『彌勒下生』!」

  慈恩寺重修完成以後,即填入數百僧侶主持寺內諸事務,供奉佛陀菩薩,修早晚課。

  但是當時諸多僧侶與修葺寺廟的工匠一樣,多在數月之內,或是暴斃身亡,或是出了意外,俱不知所蹤——玄宗皇帝當時未有得登大寶,對此諸多事情亦分外留意,而今看來,那些暴斃的僧侶,其實就是這些被砌入陵墓四壁之後的諸多僧侶。

  他們甘心為『彌勒下生』而死,以自身修行許多載的歲月,架築出了那『雲頂金宮』,供養著『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

  蘇午聽著玄宗皇帝的沉悶聲音,一時未有言語。

  此地諸僧,肉殼雖死,卻將一身大誓願力聚斂些絲法性,留在了那雲頂金宮之中,與天后同來去。

  比起他們追求的『彌勒下生』而言,舍卻這具臭皮囊,似也並非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了。

  玄宗皇帝撿起地上掉落的一塊石頭,看著石片夾層間隱隱的金鐵光澤,他轉身將那石片遞給蘇午驗看:「築造這座陵墓所取用石材,必自此鐘乳洞天各處挖掘而來,就地取材。

  張卿,你看這塊石片,內里可是蘊有金鐵之質?

  雁塔底下,莫非有銅鐵礦脈?」

  蘇午先前倒是未有留意到這個細節,他接過那石塊,掌中湧出熊熊薪火,頃刻間將石塊雜質焚煉去,果然提煉出幾滴赤紅的鐵汁來——看著掌中隱隱飄散一縷大誓願力的奇異鐵汁,蘇午跟著又搗碎幾面石壁,取出其中石塊,焚煉出同質的鐵汁,如此驗證良久之後,他向玄宗皇帝篤定地道:「龍脈之中,多有密藏。

  當下這處龍脈內的密藏,應當便是此般鐵礦了。

  此種礦石,不知久受大誓願力浸染,自生出了某種神異的緣故,還是其本就有些特異,所以才會被天后定做『彌勒內院』誓願宮殿的載體。

  如今,彌勒內院已隨龍華樹再度隱遁,不知所蹤。

  但此地礦脈終究留了下來。

  我此前擬令函工精築甲片,送至諸寺院,令諸僧為甲片日夜加持願力香火,使之具備神異——當下有此地礦脈,可直接從此地採掘礦石,以此頗有神異之金鐵,鑄成甲片,送往諸寺院進行加持,所鑄出甲冑之威能,必然更勝一籌!」

  「好!」玄宗皇帝點了點頭,「我令工部召集百餘函工,充入不良人之內!只要是對鎮壓天下厲詭有利之事,你儘管提要求,朕皆全力滿足。」

  「陛下不妨召天下有詩畫才學之輩,培養作『函工』,如此或能更快使『生人甲』鑄煉完成,儘早問世。」蘇午直接道。

  玄宗皇帝聞言,面色一滯,對蘇午提出的請託感到為難。

  所謂『函工』,又稱『函人』,即鍛造甲冑的工匠。

  在今時工匠之業,皆系賤業,有詩畫才學之輩,無不有志於功名,施展抱負、報效君王才是他們的最大追求,令他們去作函人這等賤業,他們只怕多會當場憤然辭官而去,以為聖人折辱了他們。

  蘇午如今久經歷練,也非不通世情之人。

  他早知這個要求會令玄宗為難,只是話鋒一轉,又道:「可許以『翰林待詔』之職,以『應和文章』之名,將之暫調於不良人中。

  此後諸事,由我來協調。」

  玄宗皇帝於開元元年之時,已然設下『翰林待詔』之職,今下聽得蘇午提議,其沉吟良久,點了點頭:「如今朕身邊亦有幾位頗擅丹青書畫之大家,其中有一位,名作『吳道子』。

  待朕躬回去以後擬個由頭,把他送到不良人那邊去。

  你莫要輕慢了他。」

  吳道子?!

  一聽此名,蘇午頓時心神震動!

  生人甲之源流,必由唐時某位不良帥與其一位畫師好友共同鑽研而成,而生人甲之上須要紋刻的『入墨圖』,在後來發展至頂峰,乃至東傳東流島中,與『吳道子』關係匪淺!

  蘇午如今猶然記得,東流島所稱最為神異的入墨圖,即是吳道子繪就的『地獄變相圖』。

  吳道子繪就了諸多神魔題材的入墨圖,在唐時流傳極廣,只是不知因何原因,在後世失傳,只留下種種神魔畫卷,不復入墨圖中特有的神韻。

  如今若能請來這位『畫聖』,『生人甲』的問世必將大大加快!

  「多謝陛下!」蘇午立時向玄宗皇帝躬身下拜,將這件事情首先敲定了下來。

  玄宗見蘇午面有喜色,亦跟著笑了笑。

  吳道玄之名,在今時已有流傳。

  他只當蘇午是早知此人聲名,今下終能得見此人,是以『見獵心喜』。李隆基未就此事多言語甚麼,於他而言,吳道子雖擅丹青畫作,但也終究只是個畫師而已,天下間畫師不勝枚舉,他也並不在意自己身邊少這一個。

  玄宗與蘇午往陵墓外行去,甲士簇擁在二人周圍。

  走出那闊大陰冷的陵墓之時,玄宗眯眼看了看四下在火光映照下,有些色彩斑斕的鐘乳石筍,乃道:「那茅山宗師葉法善,在你與羅公遠鬥法過後,即從長安離開,遠赴茅山而去。

  而今已經返回長安。

  他往茅山宗壇而去,想來與你重挫了羅公遠,廢去其修為之事,有極深牽連,此次回到長安,應該請來了一些幫手。

  譬如而今茅山掌教大宗師『含光子』。

  待你離開長安之時,李含光或會在城外等候。

  來者不善,你須小心應對。

  ——一時勝敗也作不得數,你縱敗在他手裡也無妨,朕已認定了你來做這『玄門都領袖』,不要因這一時成敗,斷送了自家性命。

  留得青山在,才是最要緊事。」

  玄宗言語畢,拍了拍蘇午的肩膀,被一眾甲兵護擁著匆匆而去。其哪怕親眼見過蘇午手段,亦不覺得蘇午與『含光子』交手,能有甚麼勝算,甚至勸告蘇午要『保住性命』,不要意氣用事。

  令他『留得青山在』。

  可見如今在玄宗皇帝、乃或是天下人眼裡,這位『含光子』的修行究竟高到了何種地步。

  連李隆基都有此般勸告,蘇午便更加明白,李含光若真要與自己鬥法,自己這一戰便絕不能『勝』。

  蘇午如能勝過李含光,今下對他還頗為信重的李隆基,只怕會立刻對蘇午改換態度,設下重重防備,架空蘇午手中方才獲得的權柄——在玄宗乃至天下人眼裡,天下諸法脈當中,能執牛耳者,一為慈恩宗慧沼禪師,一為茅山含光子。

  慧沼禪師因與『彌勒下生』隱有牽連,又有絕高修行在身,所以被玄宗皇帝處處針對,施加多方限制,令之遠離長安,不能踏足國朝政治中心,其行蹤更被密切監視,無法對玄宗造成威脅。

  而『李含光』者,則因道門隨著玄宗皇帝的種種運作,已經與李唐皇族關係密切,其身系天下道門,師父『常靜幀』更被封作『天下道首』,曾親為李隆基授下法籙,如此種種牽連之下,令含光子雖有絕高修為在身,卻不僅無法對李唐皇族形成威脅,反而還要為李唐皇族的事業添磚加瓦。

  李含光雖隱於山野之外,實亦是『護國大法師』。

  蘇午在此時異軍突起,雖有與顯聖的神秀投影戰成平手之戰績,被李隆基擢升至玄門榜第五,實則這個『玄門榜第五』在天下人眼裡,還摻了些許水分——正因為這『你知我知』的水分,李隆基反而能對蘇午放心。

  在蘇午頭頂,尚有『李含光』這等『護國大法師』壓著。

  可若是蘇午與李含光鬥法,戰勝了李含光,突破了李隆基對他實力上限的猜測,這位聖人便必然會好好審視一番——自身對這位『不良帥』,是不是太過於輕縱?給他的權柄,是不是太大了?

  哪怕玄宗只是稍有猜疑,蘇午如今方才協調運轉開來的諸項事宜,都必將停止運轉,甚至是前功盡棄!

  對於此後若真遇到李含光相邀比試,該怎樣『輸給』李含光?

  蘇午心中已有了定計。

  他跟在玄宗皇帝之後,亦離開了此間鐘乳洞天。

  聖人離開雁塔不久,工部即派來諸多工匠,在雁塔四周翻整土石、開掘地面,挖掘雁塔下龍脈之中的神異寶礦。

  先前玄宗答應撥給蘇午的百餘函人,也在不久後到位。

  這些函人工匠來不良人館舍報到的時間,甚至比法智許諾的一百五十『願僧』來得更早一些。

  當下也是玄宗相信蘇午,所以會調撥給他種種資源。

  若其心中稍有猜疑,此諸般資源,便也會跟著頃刻而去,不復存在。

  ……

  四下以竹簾遮擋、清幽雅靜的茶室之內。

  葉法善與一清秀青年人隔茶桌而坐。

  那青年人背著一柄只見木製把柄的唐劍,此下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葉法善從道童遞來的茶餅上,敲下一小塊茶葉,加以肉蔻、胡椒、蔥姜、鹽巴等物碾成粉末,而後以沸泉沖兌,篩下粉末以後,調入豬油,混成湯色濃郁的茶湯。

  葉法善將一盞茶湯推至青年人跟前,請其先品嘗過,眼神有些期待地向那青年人問道:「滋味如何?」

  「豬油太厚了。」青年人以衣袖擦了擦嘴,評價了一句,又將茶碗推過去,「恰巧來時沒有吃飽飯,再飲一盞,可以茶充飢。」

  聞聽此言,葉法善嘴角一抽,卻也從善如流,將自己的那盞茶推給了青年人,在青年人啜飲茶湯之時,其一邊搗碎茶葉與香料,一邊出聲說道:「師兄,在我離開長安這幾日間,長安之內,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長安大,每日新事總歸層出不窮的。」青年人搖頭晃腦,如此答道。

  「我先前與師兄提過的那個『張午』,如今已被聖人拜為『不良帥』,聖人在東都設下拜將壇,不良帥之名,從此天下皆知。

  而那位不良帥,履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鐵佛寺,為聚集於寺廟中的諸多僧侶施以『灌頂』之禮。

  其時亦有聖人觀禮。

  聖人亦承不良帥灌頂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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