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山道:「林殊,借把劍給他,免得被江湖同道說三道四。」
一名年輕男子抽出長劍,便要遞給羊倌,羊倌擺了擺手,揚了揚手中的鞭子,笑著道,「我已經幾十年沒用劍了,這玩意兒殺氣太重,用得不順手,還是用羊鞭更方便一些。」
本是肺腑之言,但落入林萬山耳中卻如同羞辱。他堂堂林家家主,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你一個城外的羊倌,竟要用手中羊鞭來與我動?
他心中慍怒,冷冷道:「那請了!」
一劍刺出,用得正是白帝劍法中的仙人指路。
林萬山不知道對方武功深淺,所以一上來並沒有用十分高明的招式,一來是為了試探,二來也怕不小心收不住劍,傷到羊倌。
那羊倌呵呵一笑,「好一個仙人指路,可惜太拘泥於招式了。」
他腳步未動,舉起羊鞭向斜前方一指,鞭梢兒飄起一個捲兒,正擊中林萬山的劍尖,將他長劍向旁邊擊開半尺,正是這半尺,讓他一招仙人指路落空。
一旁觀戰的屈千水也是愕然。
這羊倌雖然用的羊鞭,可用得招式,竟與仙人指路有七八分相似。
林萬山見狀,也不含糊,一連使出三四招。羊倌兀自站立,腳步也未曾移動,僅憑藉一把羊鞭,輕鬆化解了對方的招式。
林萬山心中大驚。
眼前這羊倌,招式雖然不同,但無論從意境還是章法,與他的白帝劍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比自己更為純熟,幾乎做到收發於心的地步。
二十招用完。
羊倌僅在第十九招白日飛升一招,向側面微移動了一步,其餘招式,連動也未動,而且用的與林萬山幾乎相同的招式!
屈千水見狀,喊道:「我也來領教一番!」
說罷,提劍闖入戰圈。
兩人以二敵一,招式都取自白帝劍訣,雖然不同,卻又相通。
本來,白帝劍訣一分為二,共二十招劍法,分為劍招、鞘招,劍招偏混厚,鞘招走輕靈,兩家各得其一,百餘年來,修行的雖是同一套劍法,招式也大致相似,劍風卻不盡相同。
方才對劍之時,尚看不出功力,如今雙劍合璧,劍招陡然變得凌厲起來,幾乎毫無破綻。
羊倌此時也不敢托大,以一把羊鞭,腳下邁乾坤步,或進或退或移,在兩人長劍聯手之下進退有度。
更令兩家人驚嘆的是,羊倌用的招式,正是取自他們兩家劍法之長,而且又能生出無數變化!
很快,到了白帝劍法最後一招。
林萬山、屈千水齊聲道,「和光同塵!」
本來這一招是一完整招式,劍招凌厲,如一員猛將,千軍萬馬之中直搗黃龍,鞘招卻是虛無縹緲,飄忽不定,看似出劍,對手卻捕捉不到意圖。
兩招合璧,正奇相輔,剛柔並濟。
可謂是精彩絕倫。
就連在旁邊觀戰的兩派江湖同道,也都目不轉睛,如此近距離的觀戰機會,生怕漏掉任何一點細節。
這一劍招過於完美,根本找不到任何破綻,就連白不凡這種嶺南劍派的高手,也自忖無法接下這一招。
羊倌向後退了兩步。
一手持鞭柄,另一手抓住鞭梢。
身體以一個極為詭異的姿態,鞭柄凌厲,鞭梢輕柔,藉助身體扭動,以一把羊鞭,在空中畫了一個正圓!
「和光同塵!」
鞭柄擊中林萬山的劍,鞭梢卷過屈千水的劍,兩柄劍相抵,發出一陣金戈鳴聲!
噹啷!
雙劍墜落地上。
他們兩人都是長劍,若一劍一鞘,剛才羊倌那一招,原本是可以將長劍歸鞘的,這才是這一招最為精妙之處!
兵者,不祥之刃。
刀兵歸鞘,才是和光同塵這一招的真正含義。
現場發出一陣喝彩聲。
「好一個和光同塵!」
就連范小刀、趙行,也都感覺到這一招的神奇,林、屈二人的劍法合併之後,固然精妙,但那放羊老者的劍招,更是技高一籌!
不用說,這羊倌用的,才是真正的白帝劍訣。
林、屈二人面色慘白。
兵刃被擊落,這一戰無疑是他們輸了。
比起失敗,更讓二人驚訝地是羊倌的招式,竟與他們的白帝劍訣,師出同源!這位羊倌,看上去五六十歲,其貌不揚,常年在巢州城外放羊,一個毫不起眼的農村老漢兒,竟有如此高的造詣!
可是百年來,白帝劍訣一分為二,是兩家的鎮家之寶,別說是外人,就連本族人,也並不能輕易接觸到,他又是如何能同時拿到兩家的劍訣的?
「不知前輩是從何處學的白帝劍訣?」
羊倌呵呵一笑,「白帝劍訣,本就不是什麼秘密。你們祖師爺李青草大俠,出自金陵李家,而這劍訣,正是金陵李家劍林中的第九碑,二百年前,金陵李家盛極一時之時,還曾對江湖中人開放,不過真正領悟劍意的,也不過幾人。李大俠離開李家之時,帶出了劍訣拓文,靠這套劍法,橫掃各大用劍高手。我十來歲時,就給劉家放羊,那時年紀小,請李大俠吃了主家的一隻羊,結果惹怒了主家,挨了一頓打,當時身子骨弱,差點一命嗚呼,李大俠過意不去,就傳授了我這一套劍法,讓我用來強身健體,從此之後,日夜練這套劍法,沒想到,這一練就是九十多年!」
兩人愕然,沒想到這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人,竟然曾與祖師爺有過交集?還被傳授了白帝劍訣?
「前輩今年高壽?」
羊倌道,「一百零幾八?還是一百零九了?太久,我不記得了。起初三十年,我練劍之時,還是一板一眼,不敢有絲毫差池,可後來年紀大了,身子骨也好了,便學會了偷懶,能省招式就省招式,能簡化就簡化,甚至把兩招合成一招來練,再到後來,我連劍都不用了,用一根羊鞭,一邊放羊一邊練劍,沒想到練著練著,就成了這樣子了。」
一套劍法練了九十多年!
眾人心中除了驚訝、驚嘆,剩下得便是佩服。
有人道,「那你沒想過,到江湖上闖蕩,闖出自己一身名號來嗎?」
羊倌望了那人一眼,道:「我放羊放得好好的,有吃有喝,主家動不動還給我酒錢,我為了要去江湖上打打殺殺?」
「那甘心放一輩子羊?」
羊倌道:「放羊有什麼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規律,吃喝不愁。天底下還有比放羊更舒服的事嘛?再說,當時郎中說我活不過二十歲,我一邊放羊,一邊練劍,連劉家老太爺都熬死好幾個了!」
他略一停頓,似乎在回憶,又接著道,「要說一點想法也沒有,那也是騙人的。我四十歲時,劉財主家出了點事,老老太爺得罪了山上的土匪,綁架了當時才十來歲的老太爺,讓他拿出三萬兩銀子贖人,老老太爺湊不夠錢,沒辦法,把我放地三百隻羊送到了山上。」
「誰料對方收了銀子,卻不肯歸還老太爺。老老太爺找到我,說家道敗落了,要遣散僕人短工,我也沒法繼續放羊了。一下子變得無羊可放,忽然覺得人生沒有了意義,人的一生,連一件事都做不好,無法善始善終,又如何能立足於世?整日失魂落魄,不知下半輩子要做什麼。」
「於是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拎著羊鞭上山,把那些強盜全殺了,帶著老太爺和我那三百頭羊回來,從此之後,我又恢復了現在的生活。只是,年紀越來越大,睡覺也越來越淺,你們在這裡打打殺殺,本來與我無關,可是影響到了我的休息,我只能被迫出手了。」
羊倌意猶未盡,又繼續道:「你們林、屈兩家,本質倒也不壞,這麼多年來,在城中還算說得過去,只是對於這白帝劍訣,看得太過於重,敝帚自珍,固是好事,可李大俠當初將劍訣一分為二,也是有原因的。」
林、屈二人早已沒有了輕視之心,對於這種與當年祖師爺有過授藝之恩的老人,只有敬意,於是道:「願聞其詳!」
「林侍劍、屈侍書二人,也就是你們的先祖,隨李大俠學藝,他們兩人天賦不錯,可是卻各有私心,處處針鋒相對,李大俠將劍法一分為二,傳給二人,是想有一日,兩人能夠想通了,,共同參悟,化解兩人的干戈。可師兄弟二人,雖住同城,老死不相往來。至於之後的幾代人,更是將對方視為仇人。到了你們這一代,你們兩個雖說是聯姻,可說來說去,終究是為了對方手中的劍訣,若不放下成見,就算得到了白帝劍訣,也未必能參悟透徹。」
「好了,架也打了,話也盡了,至於這劍訣,你們如何處置,我也不打算插手。」他打了個哈欠,「該回去睡覺了。」
羊倌不理會其餘人,轉身便向竹林深處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對二人道,「要想練成白帝劍法,我再送你們八個字!」
兩人大喜,「請前輩賜教!」
羊倌道:「中得心源,外師造化。不僅是白帝劍訣,一切武學,修到最後,終究是心與造化的修行。」
聲音隱去。
人入竹林不復見。
中得心源,外師造化?
兩人站在原地,琢磨這句話中蘊含的深意,良久,兩人望著彼此,哈哈大笑起來,屈千水道:「我仔細想了想,這些年來,咱們雖不打交道,也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對方的事。」
林萬山道:「我讓林殊娶你幼女,一來是有意劍訣,二來嘛,你女兒與我兒子倒也挺般配的。咱們一把年紀了,又本是師出同門,何必因為門第之見,愧對了祖師爺的好意?」
放下成見,一笑泯恩仇。
雙方決定:「將白帝劍訣合二為一!」
兩家人各自抱著劍訣,來到祖師爺墳前,再次上香。
兩張拓文即將合併。
屈千水忽道:「等等!」
「怎得,屈兄可是後悔了?」
屈千水拿過屈家劍訣拓文,伸手將劍訣撕爛,扔在了地上。
林萬山大驚,「你這是何意?」
屈千水嘿嘿一笑,「大哥,不瞞您說,我這劍訣,是假的。」
林萬山微微愣住,也把他的劍訣拓文拿過來,一把火燒掉,「兄弟,我這劍訣,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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