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大漢風雨飄搖的五年(下)

  第304章 大漢風雨飄搖的五年(下)

  大漢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來自極北之地的冷冽朔風割得臉頰生疼,凍得手掌生出了暗紅色的瘡斑,寒氣沿著褲腿往上鑽去,像一條陰冷的毒蛇,纏在腿上吐著信子。

  不少老人見著一夜冰雹後的鵝毛大雪,畏懼地感慨著,自己活到這個年歲,第一次知道雪能下得這般大。

  二月二十三,長樂宮中,早朝。

  「我大兄薨逝了?」劉盈驚道,指尖略微一松,那封淺色的帛書若雪花般緩緩飄落。

  朝中眾臣皆低垂著腦袋,沉默不言。

  哪怕平日裡劉盈態度再和善,但在當前的情況下,誰都不敢多說什麼。

  萬一自己有句話說出了,觸怒到陛下,那責罰必然會比日常要重數十倍。

  劉盈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眼眶泛紅,如果他現在是在寢宮之內,恐怕已經在伏案而哭。

  「大兄,太……太突然了啊。」劉盈將那捲帛書拾起,喃喃自語。

  他本身就極度重視親情,想要在家人面前完美地扮演好每個身份。

  在劉邦和呂雉的面前,他便是孝順兒子。

  哪怕劉邦對他漠不關心,但劉盈依舊乖巧地執行阿父留下來的每條政令,生怕大漢在自己手裡衰落,辜負了劉邦生前的努力;而呂雉對他的要求頗為苛刻,縱使劉盈達不成,也只是覺得自己不夠努力。

  在劉如意、劉恆還有劉長几個弟弟面前,他便盡力塑造一個靠譜兄長的形象。

  每次他們前來長安,劉盈給自己這幾個弟弟的賞賜非常之多,關切他們日常生活中遇有什麼困難,等朝會時就交給群臣討論,幫他們解決煩惱。

  而長兄如父,劉盈在面對劉肥這個自己唯一兄長的時候,扮演角色變成了弟弟。

  平日裡,劉盈對他的態度是親近且尊敬。

  在登基之初的某次小型宴會裡,劉盈甚至打算讓自己的兄長坐在上首位置,不過被呂雉嚴厲地阻止。

  無數幕回憶划過心頭,最終停留在倒數第二幕上。

  去歲臘月,齊國使團抵達長安,送來劉肥抱恙,無法前來長安賀歲的消息。

  劉盈表示應允的同時,賜下了不少物件,並且寫下親筆信,表示讓兄長好好休息,等今年身體恢復了,讓他再來一併長安喝酒下棋,自己可是跟劉如意學了十幾步開局的「飛刀」,讓大兄到時候見識見識。

  使團於正月初九離開長安,到現在大概過去了五十多日。

  從長安前去齊地,車隊一路順暢的話,大概需要三十五天。

  但再算上劉肥薨逝的消息已經送到長安,哪怕一路加急,也得是二三十天發生的事情了。

  在心裡計算完所有,劉盈沉默半晌後,接著輕嘆了口氣。

  自己那封親筆信,看來大兄是沒能看到了。

  「諸位,朕的大兄,即齊王薨逝,可以商議定下他的諡號了。」傷感一陣後,劉盈心緒稍稍平靜下來,開始處理正事。

  前年長沙國的國君一年三薨,給商議諸侯諡號提供了充足經驗,於是朝臣們紛紛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人提議給齊王上「悼」,畢竟劉肥的年紀和吳臣差不多大,「中年早夭曰崩」似乎非常合適。

  然後這名臣子差點被劉盈喊人丟出去。

  歷史上劉肥之所以諡號為「悼」,與當時掌權者為呂雉不無關係,他身為庶長子而且是一方諸侯,乃是呂雉的眼中釘,生前需要戰戰兢兢,身故後亦得不到什麼讚美之言。

  畢竟悼是帶有同情意味的平諡,上一位用這個諡號的吳臣,是因為僅僅即位三個月就薨逝,根本沒有干出什麼名堂來,不太適合用上諡。

  而我大兄在齊地近二十載,百姓安樂富足,豈會得不到上佳的評價?

  現在大漢局勢與歷史不同,劉盈必然不會讓劉肥再用這個諡號。

  沉吟片刻,他提議道:「諸位,你們覺得給齊王用文為諡號,可否?」

  隨著劉盈話音落下,不少臣子起身表示反對。

  「文」這個諡號實在太頂級了。

  敢用它當諡號而不被嘲笑的君主,那都得是在位期間使得自己治理的地方,有飛越提升。

  大漢開國徹侯薨逝的也有數十人了,可這批人里用「文」作為諡號的,不過蕭何等寥寥數人。

  而劉肥在齊地幹得確實不錯,但想要用文當做諡號,那還是差了一線,哪怕這個建議由劉盈主動提出,也讓不少臣子選擇反對。

  畢竟現在諡號體系並未崩塌,在天下人眼裡存在著可信度。

  那麼它關係著不少朝臣的身後名,他們肯定不會讓其隨意失去公信力。

  見反對的聲音不小,劉盈倒沒有一直堅持,硬是要給劉肥用「文」這個諡號,畢竟他心裡也清楚,自己兄長的確稱不上「經天緯地」「博聞多見」,「慈惠愛民」勉強能沾上一點邊,但要因為這個就用「文」來作為諡號,那恐怕會導致這個諡號縮水。

  於是劉盈讓朝臣繼續提出建議。

  他們見到前面有那個提出「悼」為諡號的臣子,差點被劉盈丟出去,於是明白劉盈是想給齊王上諡。

  對於這點要求,眾人並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齊王在齊地雖然沒有做出什麼大功績,但十多年來一直安安穩穩的,境內沒有出什麼亂子,就算得上一位不錯的君王了。

  經過一番討論,在「安」「平」「惠」等諡號里,他們覺得「恭」字最適合剛剛薨逝的齊王。

  尊賢敬讓曰恭,勤恤民隱曰恭!

  「恭」這個諡號屬於上諡,而且與後世不同,沒有暗貶和諷刺的意思。

  而劉盈仔細思索後,覺得它與自己的兄長的確屬於絕配。

  很多人覺得劉肥治理齊國,主要是靠著國相曹參,不管這個觀點是否正確,至少說明曹參在齊地治理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那「尊賢敬讓」便說得通。

  而齊國這十多年來,一直奉行著無為而治,不與民爭利,那麼「勤恤民隱」便可由此得出。

  劉盈微微閉上雙眼,頷首說道:「諡號可為恭矣。」

  討論完齊王諡號,接著只再議了幾件小事,劉盈便宣布退朝。

  他坐上龍輦後,仰頭靠在墊背,覺得臉上那幾道淚水劃痕處,被冷風一吹,有些麻木。

  「大兄,阿弟最後也只能為你做這麼多的事情了,若早知如此,以前下棋時就讓你多贏幾盤。」

  ……

  二月二十七日。

  宮城中傳出另外一則消息,讓整個長安為之震盪。

  劉盈嫡長子,眾人眼中的未來太子,傷寒高燒數日未退導致去世。

  方才出生不到五個月的嬰孩,驟然遇到這樣寒冷的冬天,再加上傷寒感冒,哪怕生在天子家,存活率都太低太低。

  這不僅導致劉盈暫停一次朝會,在宮中慟哭兩三日,朝堂眾臣的心情同樣跌到谷底。

  要知道不少人都打算在那名嬰孩身上提前進行投資,畢竟按照劉盈的性格,哪怕嫡長子胡作非為,只要不是很過,那都不會被廢。

  短短旬日內,劉盈受到兩則消息的打擊,整個人悲痛不已,等到再次上朝時,群臣是發現他清瘦不少,面色略顯蒼白。

  不過劉盈對國事依舊上心,雖然偶爾會在臣子上奏的時候,神色木然地望著案牘發呆。

  沉悶的陰雲僅在長安上方縈繞小半年。

  大漢二十三年七月,曹皇后再度有喜,讓眾人稍稍鬆了口氣。

  要知道劉盈已經二十八歲了,在古代已經可以稱得上邁入中年。

  他未有嫡子便代表著不能確立穩定的太子,這對於朝堂的穩定,非常不利。

  礙於曹皇后的娘家身份,暫時沒有人提議換後,但朝堂上干著急的臣子可以說是能從宮城大門排到渭河邊去。

  大漢二十四年三月十一日,曹皇后滑倒,生育過程中,發生大出血,不幸離世,早產的孩子同樣只活了一個半時辰……

  前去送這則消息消息的宦官,從未在這位溫和的帝王臉上見到過那般憤怒的神情。

  劉盈高聲咒罵上天足足一刻鐘,表達著自己的不甘。

  從繼承皇位以來,我難道有辜負大漢萬千百姓嗎?

  哪怕最簡單的決定,我都要在腦中思慮數遍後才敢批准,生怕失誤。

  難道朕還是德行不夠,導致上天降下責罰嗎?

  可為何責罰不予朕一人,而是降在自己這些親近之人身上?

  接著他只覺自己頭暈目眩,雙腿發軟。

  跌坐在地上後,劉盈頓時無助悲嚎道:「朕有何罪?朕有何罪?為何如此?為何,為何?」

  一旁的侍從見狀,趕忙上前想要攙扶,可被揮手趕走。

  短短數年內,喪母、喪兄、喪子、喪妻再喪子,哪怕心志再堅定的人,都難以扛過這樣的打擊。

  何況他寄托在親人的情感極度深厚。

  每一名親人的離世,無異於在劉盈心口上狠狠捅刀。

  連續五刀下來,劉盈覺得自己胸中的心臟跳動只是依靠著慣性,是那般無力。

  崩潰數十息後,劉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在外人看來,就像是風中的蘆葦,隨時要倒下去。

  當他再在朝堂上露面,已經是小半個月後。

  失去對生活期待後的劉盈,整個人的精氣神肉眼可見地飛速下跌,原本烏黑的髮絲枯槁如秋草,眼眶發腫發青,神情呆滯如木偶。

  他想過要用心對待政務,但止不住地出神,幻想著阿母坐在旁邊指導自己,兄長從齊地拎著大蔥和海魚前來拜訪,妻子懷中抱著兩個兒子,在寢宮等待自己。

  多麼美好的一幕啊。

  而朝臣奏事的聲音,像是砸在銅鏡上的一塊石子,將美好與平靜四分五裂。

  於是劉盈降低了召開早朝的頻率。

  原本的五日一朝改為七日一朝,而且他時不時還會缺席。

  在十一月,劉盈僅有兩次早朝,而且一次只出現了半個時辰,另一次時間略長,也僅一個時辰出頭。

  對於這樣的情況,朝堂上的群臣無奈,卻無可奈何。

  劉盈並非刻意的懶政和怠政,實在力不從心。

  畢竟捫心自問,重要的親人連續離去,有多少人會一門心思繼續撲在工作上呢?

  大漢二十五年,正月。

  劉盈崩於長樂宮。

  按照年前宮裡醫者傳出的說法,陛下的身體狀況已經極度糟糕,每日進食總共不足一斤六兩。

  哪怕鐵人都扛不住這樣造啊。

  故而群臣其實並沒有感到太多意外。

  此時,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擺在眾人面前,接下來的大漢的皇帝之位,該由誰來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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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角】

  本期「假如歷史有如果」的主角,乃是大漢第二位皇帝劉盈。

  在歷史的長河中,他聲名不算顯赫,遠遠比不上其父劉邦以及其母呂雉,甚至因為話本小說的緣故,其姐劉樂的名氣,亦遠高於他。

  【背景介紹】

  經過漢六年「北擊匈奴,南服南越」,在此之後,大漢政權正式穩定下來,進入了史學家們津津樂道的「漢初黃金十五年」。

  通過史書上所記載的戶口普查數據,漢七年到漢十八年這十一年中,河內郡的戶數由七萬戶,增加到了十萬三千戶,增長率接近50%。

  這其中雖然有清查出大量戰時隱戶的原因,而與時局安定、新農具推廣、荒地開發同樣密不可分。

  ……

  但大漢持續上升的狀態,在惠帝五年,即漢二十年被驟然打斷。

  因為呂雉、劉肥等人的去世,當時的皇帝劉盈陷入了極度的傷悲,半年內上朝次數不足二十次,更有持續二十三天不理朝政的記錄。

  按普通人標準,劉盈的行為無可指摘,稱得上重情重義。

  可他並非普通人,更是漢朝當時的實際掌權者。

  當時的民間百姓對於劉盈的遭遇頗為同情,但從古至今大部分人對於劉盈的評價並不算高,認為「他是一個好人,能是一個好皇帝,但沒能做到成為真正的好皇帝」。

  故而筆者認為劉盈的諡號非常貼切他的生平。

  柔質慈民曰惠,寬裕不苛曰惠。

  【開始假設】

  假設歷史有如果,若劉盈沒有接連受到親人離世的打擊,那麼大漢在他的統治下,會走到什麼樣的高度呢?

  他本人又是否會得到更好的評價?——《假設歷史有如果》(第十一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