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見陳洛,議劉交

  第271章 見陳洛,議劉交

  自從見了一見那些故友,劉邦沒有再移駕出宮,亦未微服出行,就那麼悶悶地待在沛宮之中。

  那日會宴的情況僅有隻言片語傳出,大多成了巷陌間的雜談趣聞。

  比方當年城南賣酒的武負和王阿婆,願意常給陛下賒酒喝。

  因為當年劉邦喝醉得伶仃大醉,臥倒在地時,兩人見他身上有真龍出沒,不敢生起討要酒債的心思,方才那日宴會上他們得十到兩黃金的賞賜,是劉邦賞他們二人慧眼識珠。

  除了這種半真半假的傳言外,沒有別的可靠渠道能得知那日會宴的情況。

  畢竟宴會上的天子故舊就那麼幾個人,偷偷派手下過去找他們打探事情,實在太過顯眼。

  沒有聰明人願意冒著這種風險,去承擔被發現後,遭受劉邦猜忌的結果。

  不知宴會的具體情況,哪怕陳平和陳洛都猜不透劉邦如今內心所想。

  他們想不出為何一場平平無奇的宴會,居然讓劉邦生起了些許倦意,近些日子是對華服與美人都提不起興趣。

  陳平猜不到劉邦當下的憂愁,主要是他一直圍繞著權術進行著思考,所以想不出剛剛北拒匈奴,南定南越的劉邦有什麼事值得憂慮,明明大漢盡數在其掌控之中,且剛剛抵達個人權勢的巔峰。

  至於陳洛沒有想明白,純粹是他沒產生過類似的煩憂。

  無論前世還是現在,自己都未有為身體衰老而長吁短嘆的經歷,實在不會往這個方面考慮問題。

  不過劉邦僅是待在沛宮之中,並未有其他舉動。

  因此眾人關注漸漸淡了下來,各地的徹侯源源不斷地進入沛縣,新的忙碌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外加前來的徹侯們不斷前去沛宮拜見劉邦,似乎讓他的心情再度開朗,偶爾會留人在宮中陪飲,只是不再召開大型的宴會。

  直到最後一名受邀的徹侯風塵僕僕地抵達沛縣時,代表著那場盛大的宴會即將召開,所有人都安靜地等待著沛宮中傳來新的旨意。

  臘月三日。

  許久未有動靜的劉邦傳出旨意:「臘月十二,沛宮會宴,追憶往昔,思念故人。」

  原本前些日子心底壓著疑問的陳洛,見到這道簡短的旨意,赫然明悟。

  他之前思維上存在局限。

  算計人心,往往只需要把握住慾念與恐懼這兩項即可。

  它們並不複雜。

  絕大部分人擺脫不了對權力、名聲、美色、財貨的慾念,去除不掉對至親離世、疾病纏身、刀劍血腥的恐懼。

  只是由於年齡的改變,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慾念與恐懼會發生相應的改變。

  青年人追求財貨,恐懼別離;中年人渴望權力,恐懼生活的重壓;老年人想要名望,恐懼疾病纏身。

  唯一不曾有改變的,大概是所有時期,人都會對美色抱有欣賞,會對至親離世感到痛苦。

  陳洛意識到劉邦已經是個老人了,鬢角滿是華發,臉上肌肉鬆弛,布滿深深淺淺的老年斑,不再像當年,再能那般肆意和自己坐在馬車上暢快對飲。

  想通這點後,就很好解釋劉邦為何在前些日子那次會宴後,獨處的時間增加。

  大概他有幾分難以述說,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的落寞吧。

  臘月十一,會宴前夕。

  劉邦忽然派遣侍從喚陳洛進宮。

  離開長沙後,他們倆幾乎沒有打過照面,私下交流基本斷絕。

  這次的召見卻並不顯得突兀,仿佛兩人默認在會宴前該見一面,只是劉邦選擇等到最後的時刻。

  跟著侍從踏入沛宮,陳洛一步一趨的低頭趕路,順帶著用眼角餘光觀察著此地。

  這還是他首次進入這座行宮,到處掛著綢緞。

  它確實給自己一種與長安宮城截然不同的感受。

  若說長安的宮城追求的氣勢,信奉「大就是美」,那麼沛宮則類似於後世的蘇州園林,在有限的空間內設計出精妙的景觀,自己是看到幾處迴廊和亭子,初具後世「隔景」的設計理念。

  「不知是哪位匠人的設計,倒可以找來,讓他與秦墨們交流交流,指不定可以擦出什麼思維火花,提前搞出些創意來。」陳洛抿了抿嘴,心底暗暗自忖。

  百姓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無非衣、食、住、行。

  那些秦墨們以前都是為始皇帝修建奇觀,腦子裡的設計思路全是「怎麼把這座宮殿變得更大一些」「修築亭台要是高台,建造寶塔得是通天塔」,對於稀鬆平常的普通庭院,他們設計不出來。

  說到底,皇帝宮殿縱有萬千間,可天下百姓有百萬人、千萬人,住房最多的還不是普通百姓嗎?

  因此秦墨們設計出更牢靠的房屋,乃是庇佑天下寒士,有利於蒼生的大好事。

  如此想著,陳洛已經跟著侍者來到沛宮的正殿,這裡亦不像長樂宮那樣有足以站下數百人的寬敞,而是有門廊屏風,透露出一股精緻的味道。

  可就怕到時候這裡坐不下那麼多徹侯,大夥喝酒得坐到外面去。

  「江寧來了?」劉邦的聲音是隔著數重屏風傳來,這同樣屬於這間宮殿內設計巧妙的一處地方,坐在上首的君位,能夠看清進殿之人的模樣,可進殿之人視線受屏風格擋,無法直視君主。

  陳洛行禮應答:「稟陛下,是我。」

  「過來吧,這些時日朕心緒不佳,故而沒有見什麼人,倒是怕你以為朕冷落了你這位大功臣。」這語調平淡,倒是聽不出什麼情緒。

  「不敢。」陳洛繞過幾處屏風,總算見到了當下劉邦的模樣,卻是吃了一驚。

  自己不過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劉邦,結果對方看上去像蒼老了十歲,成了暮歲老人的模樣。

  劉邦咳嗽兩聲,微微閉上眼睛,精神狀態不佳的模樣。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指著邊上的座位道:「江寧坐吧,這次朕找你來,伱可知是何事?」

  陳洛搖了搖頭,懵懂道:「臣不知,望陛下解惑。」

  「朕老了。」劉邦淡淡出聲,神色未有什麼改變,仿佛在述說他人的事情一樣。

  陳洛剛想說上幾句「陛下壽與天齊」「您這狀態定是長生不老」這般言語,可看著劉邦淡然的模樣,最後還是沒有開這個口。

  他接話說:「陛下迄今立下的功業,旁人十世都做不到。」

  「這倒是。」劉邦笑了笑,這話是說到他心坎里了。

  陳洛真要是祝自己「長命百歲」,他反倒會不樂意起來。

  自己什麼狀態,自己心裡最為清楚。

  不過陳洛說自己的功業他人十輩子都做不到,劉邦想了想,這特麼還真是,雖然這還是有奉承自己的嫌疑,可他說的都是事實誒。

  於是僅用一句話,兩人月余未見帶來的幾分生疏瞬間消融。

  「朕覺得這沛宮更比在長樂宮中要安逸啊。」劉邦端起杯子,輕輕抿上一口。

  陳洛眯眼笑說:「陛下何出此言,莫非是更喜歡這沛宮的景致不成?若是如此,您到時候可以在宮城內將一處偏殿改成這般模樣。」

  劉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也不是。」他捻了捻下巴的鬍鬚,壓低嗓子說道,「且不論再在長樂宮中重新裝飾一處偏殿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但在此地的快樂,豈能是在長樂宮內體會到的。」

  「嗯?」陳洛撓了撓頭,「這是……因為岳母在?」

  「噗……咳咳咳。」劉邦端杯剛抿下第二口水,差點直接噴出來,不過還是被嗆到,連咳好幾聲。

  身後的侍從趕忙小心翼翼地上前來輕拍他的後背,緩解咳嗽。

  緩過來後,劉邦無力地擺了擺手道:「江寧啊,你這真是……」

  雖然「一語中的」這個詞馬上就要蹦出來了,但他尚且憋住。

  萬一他說完後,言語傳到長安的宮城裡,那自己怕不是這輩子都打算待在沛縣了。

  頓時,劉邦板著臉教誨道:「江寧你怎麼能這麼想朕呢?是不是基於平日生活的聯想。看來你是和樂兒鬧矛盾了?

  朕跟你說,雖然樂兒她不親我,可她畢竟姓劉,是朕的骨肉,平素里朕仍會關心她的,你要是欺負她的話,那朕可是要治你的罪啊。」

  聽著劉邦這假意威脅的言語,陳洛摸了摸鼻子。

  這……這個爹是真不關心自家女兒啊。

  但凡擱長安城內找人打聽打聽,都知道自己和劉樂親密無間,屬於市集的常客,每逢休沐日總能看到他們倆的身影。

  「明白。」陳洛應答下來,劉邦都這麼說了,自己一條條舉例反駁,來藉此證明問題出在他和呂雉身上,那多少有些不給面子。

  「你和樂兒之間的感情,我其實聽她阿母講過,挺不錯的。」劉邦晃了晃腦袋,「因此之前的事,我現在更難決斷啊。」

  沉吟片刻,見陳洛沒有別的表態,他只能繼續說道:「你娶了樂兒,按照道理,同樣算是劉家的親戚。

  因此朕的少弟,你其實應當稱呼一句叔岳。

  只是我沒想到阿游會做出那樣的事情,這次他來到沛縣,我又將你找來,是想問問如何妥當處理這件事情。」

  聽劉邦的意思,他看上去是希望儘量將這件事情私了。

  畢竟劉交他是劉姓諸侯王,按照劉邦的思維,這天下的穩固需要依靠親族,依循邦周舊例。

  這樣的想法實屬正常。

  如果遇刺的對象不是自己,讓陳洛站在完全旁觀的角度去進行判斷,甚至他願意承認劉邦的做法沒有毛病。

  想了想,陳洛淡淡道:「陛下,恕我直言,我知道您不想重蹈先秦之覆轍,讓大漢的天下長久。

  可您極力維護懷有異心,刺殺功臣的諸侯,只因他姓劉……我是您的女婿,為了樂兒不會說什麼,但其他人得知這種情況,恐怕會寒心啊。

  何況荊王他是您的少弟,若他將來造反,這天下依舊姓劉,但姓的不是您的劉了。

  劉盈、劉樂、劉肥……他們姓的才是您的劉。」

  他這話里略帶著刺,因為他表現出妥協的意願後,劉邦一定會選擇維穩,讓他和劉交握手言談。

  再加上陳洛這些話不是一昧地逼迫劉邦,讓他必須處置劉交。

  說到底,劉邦其實還是很重視宗族血緣的一個人,哪怕大嫂當初讓他在諸多朋友面前出醜,最後劉太爺一番求情,還是封了他大侄子一個侯,除了名號不好聽外,沒有其他缺點。

  於是陳洛選擇打另外的感情牌,以此作為突破口。

  劉交姓劉,可他姓的這個「劉」,和劉盈劉樂他們姓的那個「劉」,是不是有遠近親疏?

  到時候劉交顛覆了您的政權,大漢的劉氏先祖,恐怕就和您沒有關係了吧。

  劉邦果然沉默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沒有多說什麼。

  「江寧啊,你真的很善辯,這個理由的確能夠說服朕。」劉邦眼中流露出幾分無奈,「他之前的做法倒也確實越界了。」

  說完這兩句後,劉邦陷入長久的沉默。

  如果將劉交的荊王拿下,那誰能來頂替他的位置呢?

  荊地屬於戰略要地,南制長沙,西監楚國,北連中原,比起設立郡縣,在這裡安排一名劉姓諸侯王更讓他放心。

  可惜不知道現在戚姬肚子裡懷的孩兒是男是女,不過即便是男,等他長到可以就國的年紀,還是太久,荊地得空懸至少十年。

  揉了揉眉心,劉邦憶起自己在漢匈戰爭的戰報上,看到的那個名字。

  二兄的大兒,似乎是叫劉濞來著?

  這次二兄犯了大過,肯定只能罷免為侯,倒是將他兒子分封到荊地為王,算是一種施恩的手段,能讓他以後死心塌地效忠長安王座上的皇帝。

  而且劉濞是小輩,影響力不夠,甚至比不上劉肥,更不用說太子劉盈,他成為荊王以後,哪怕造反,都得苦心經營三四十年才行,到了那個年紀,誰還會想著起兵啊。

  考慮完這些問題,劉邦再度抬起頭來,衝著陳洛輕聲道:「對於阿游的處理,朕會嚴肅對待,給江寧你一個滿意答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