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043章 舊傷

  見愁師姐?

  一時間,見愁有些詫異起來。

  在她看來,昆吾乃是與崖山齊名,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加可怕的門派。如今一名修為甚高的元嬰期弟子,竟然口稱自己為「師姐」。

  崖山的名號,有這麼好使?

  見愁眼底藏了幾分隱晦的遲疑,望了對方一眼,卻發現對方面上雖有倨傲之色,可神情之中,其實並無傲慢,而且……

  這眼神里,有一種奇異的打量。

  見愁也說不清這眼神到底是友善,還是敵視。

  既然對方打了招呼,她也不好不還禮,只站在鬼斧之上,一拱手:「崖山見愁,久仰吳端道友了。」

  一看就知道,見愁其實是第一次聽說他名字。

  修界所謂「久仰」,都是瞎扯澹。

  吳端自己也清楚,卻沒計較,不過聽見一句「吳端道友」,只覺來得生疏。

  他環顧一圈,又看了看腳下,笑著問道:「方才遠遠在海面上,發現這邊有異狀,我便直接趕來了,未料想正見得師姐出手,卻是好一陣驚艷。崖山這兩年,果真是人才輩出啊。只是不知,這裡到底出了何事?」

  「道友過獎,我與兩位同門乃是奉師命來查望江樓弟子失蹤之事,不想礁石下有異,如今才鬧出了什麼場面,倒不是什麼大事。」

  見愁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並沒有透露太多的信息。

  倒是吳端聽了,挑眉一看她身邊,周遭所見,再無第二個崖山弟子,不由奇怪:「兩位同門?不知另一位是……」

  「乃是我崖山曲正風師弟。」

  見愁澹澹答道。

  曲正風。

  這名字,於元嬰期中的修士而言,簡直像是一個魔咒。

  那個一百多年沒有突破境界,一直霸占著元嬰期修士第一名頭的人,吳端乃是元嬰後期不假,可才剛進階沒有多久,難以與曲正風相比。

  誰沒個爭強好勝之心,如今聽說曲正風也在此處,吳端不由感了興趣,不過卻沒看見他人。

  一旁的小胖子姜賀聽見,也湊了上來,上下打量吳端。

  昆吾吳端的名頭,在崖山混了這麼多年的「元老」姜賀自然聽過,他上來解釋道:「二師兄還在下面,跟著人一起下去了。吳師兄大名我也聽說過,乃是橫虛真人座下三弟子,按理說應該鎮守在崖山,怎麼吳師兄現在出現在西海?」

  方才他直接問了見愁等人出現在這裡做什麼,有什麼情況,姜賀這樣問,也無可厚非。

  吳端想起師尊吩咐的事情,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他道:「師尊測算天機,察覺十九洲大地上出了一些異事……所以,派我來西海查探一番。」

  異事?

  這話說得真是含煳不清,顯然是吳端不想讓人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而來。

  吳端自己覺得,「至妖至邪」這等容易人心惶惶的事情,在不確定之前,還是不要說的好。

  見愁等人聽見「異事」兩個字,卻都忍不住齊齊望了望自己腳下。

  顯然,大家都在懷疑今日遇到的事,便是所謂「異事」。

  黑壓壓的天空低沉,陰陰欲雨。

  整個天穹,都彷佛要倒扣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一樣,黑色的礁石,在封凍的冰面下,只有一個模煳的影子。

  只因為莫遠行之前莽撞的一擊,便令石門反擊,由此造成這種效果……

  現在,麻煩可大了。

  這冰層如此厚,又不知石門之外是什麼情況,已經入了那莫測石門的曲正風與陶璋,又要如何出來?

  見愁一看冰面,便不由想起這件事來,皺緊了眉頭。

  吳端也在打量下面,他倒是在登天島上查過了一些相關的情況,卻沒有一個人說有什麼異事,如今自己看見的唯一異事,也就是眼前這一件。

  說不準,還真有可能。

  吳端思索了片刻,對見愁拱手道:「如今已經四人被困於石門之中,崖山曲師兄的實力,吳某敬仰已久,若是他在裡面,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只是五夷宗陶璋此人,實力雖微,但其惡名,我等卻是有所耳聞,不好對付,也並非善類。為防萬一,不如我下海查探一番,還請見愁師姐帶人在此冰面之上稍候片刻。」

  如今見愁等人的修為都不高,莫遠行又有古怪,吳端的來意,見愁等人雖不能明白,但此刻看吳端的態度,著實比莫遠行要可信得多。

  姜賀小胖子對見愁傳音道:「雖然不知道二師兄為什麼不喜歡昆吾的人,不過看這個傢伙,似乎還可以相信。他有元嬰後期的實力,是我們這幾個人當中最強的,又身在昆吾,興許對那石門有辦法。」

  其實,這也是見愁的想法。

  她奇妙地看了一眼小胖子姜賀,忽然覺得這一位八師弟的想法總是與自己不謀而合。

  姜賀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直接一把將自己環抱住,戰戰兢兢道:「大、大師姐你別這樣看我,簡直跟二師兄一樣可怕!」

  有麼……

  其實見愁覺得,曲正風有時候雖然給人一種不很好相處的感覺,但是大部分時候他又表現得十分好相處。

  看來,還是自己跟他認識的時間不久,不了解秉性。

  看看小胖子,這都嚇成什麼樣了?

  見愁心裡感嘆著。

  吳端聽見兩人的話,約莫猜到他們在相互傳音,倒也沒出聲,只在旁邊看著。

  姜賀一副怕兮兮的模樣,見愁也沒多解釋,只涼涼地收回了眼神來。

  她看向吳端:「吳師弟肯出手相助,我等自然感激不盡,如此誠依吳師弟所言,便靜候吳師弟佳音了。」

  從「吳端道友」一變而為「吳師弟」,這態度的改變誰也聽得出來。

  吳端心裡那種奇妙的感覺,越發濃厚了起來。

  天下的天才,總都有幾分孤傲之氣,與尋常人不同,才能稱為天才。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是個瘋子。

  他在門內接觸過的天才,包括他自己,無一不有幾分脾氣,便如那惹人厭惡的謝不臣,更是誰也不愛搭理,每日不是在江心體悟劍意,便是在地火壇修煉。

  可是眼前這一位崖山的「見愁大師姐」,卻讓人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吳端看著見愁,一時有些久了。

  見愁眉頭微微擰緊,咳嗽一聲,提醒道:「吳師弟,怎麼了?」

  「嗯?」

  終於回過神來了。

  吳端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想這種事出神,他倒也沒隱瞞,笑著道:「讓見愁師姐見笑了,不過是鮮少接觸崖山的同道,初初接觸,心有驚訝,覺得崖山果真與眾不同。」

  這話倒是奇怪。

  見愁有些不解。

  吳端洒然解釋道:「見愁師姐溫文有禮,平易近人,半點沒架子,與尋常所謂『天才』之人,並不一樣。吳端一時心有所感,所以出神了。似我昆吾謝師弟,萬萬沒有見愁師姐這般好親近,易相處。」

  那一瞬間,見愁望著吳端,眼神里的澹漠加了一分。

  謝師弟……

  無疑是謝不臣了。

  吳端說完,直接拱手道:「閒話便不多說,吳某先下海查看。」

  見愁也一拱手,目光落在吳端的白骨劍上,但見白骨劍上流光一閃而過,吳端便已經直接從封凍的冰面邊緣處入海,消失不見。→

  姜賀小胖子慢慢湊過來,摸著自己的下巴,咕噥:「這人怎麼跟我想的不很一樣……」

  「怎麼說?」

  見愁看了旁邊面色奇怪的莫遠行一眼,問道。

  姜賀道:「昆吾橫虛真人座下有十二親傳弟子,吳端算是其中修行比較早的幾個,聽聞向來處事霸道,不近人情,多有昆吾傲氣。怎麼我今日看他,簡直像是換了個人……難不成是吃錯藥了,或者……被人削了?」

  「……」

  無話可說。

  見愁往日從未接觸過昆吾之人,不知昆吾之中橫虛老怪的真傳弟子到底是什麼脾氣,只是她如今發現,吳端對自己的態度其實很奇怪。

  沒有敵意,可也不像是友善。

  在提到她與自家「謝師弟」的時候,那種感覺更像是複雜。

  謝師弟,謝不臣。

  天才,難以相處?

  這跟見愁往日記憶之中的謝不臣,卻不是同一人。

  他曾是一家嬌生慣養的少爺,卻熟讀四書五經,遭逢大難之後雖沉凝了許多,卻也絕難算得上是「難以相處」。

  相反,謝不臣彬彬有禮,待人接物溫文爾雅,周全又妥帖……

  不知不覺,昔日的謝不臣,便逐漸被她腦海之中的記憶片段,給拼湊了起來。

  再一想方才吳端那含著萬般複雜的一句話……

  見愁不禁抬首遠望。

  人站在天與海之中,彷佛一隻孤獨的海鳥,將在這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之中穿行。

  她倒不知道,謝不臣竟然變了個模樣。

  這還是第一次,除了有人談論他顯於外的名聲之外,第一次真正真正地提起這個「人」來。

  那一時的感覺,真如這將傾覆的天幕。

  眾人眼見著見愁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也不敢打擾起來。

  她腳踏鬼斧,懸浮在海面上,這般沉思的模樣,倒有一種難言的沉重。

  不遠處跟在莫遠行身後的衛襄,望著見愁,眼底簡直要冒光了。

  沉思的樣子也好帥啊!

  她輕輕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不敢打擾見愁,卻直接跳到了姜賀的身邊。

  「姜師兄。」

  衛襄喊了一聲。

  姜賀側眸看她:「你想幹什麼?」

  說完,他一下想到了曲正風,頓時一副小奸詐狡猾的樣子笑了起來:「是想要問曲師兄的事情嗎?我就知道,不過啊,我們曲師兄其實……」

  「見愁師姐喜歡吃什麼,你知道嗎?」

  衛襄眨巴眨巴眼睛問道。

  「……她喜歡……」

  喜歡個屁!

  姜賀哪裡知道見愁喜歡什麼。

  還有,他忽然反應過來,掏了掏自己耳朵,轉頭望衛襄:「你剛才問誰?!」

  「見愁師姐啊。」

  說著,衛襄悄悄看了見愁一眼,頗不好意思,還有點紅了耳根子。

  那一瞬間,姜賀只覺渾身惡寒……

  我去,這十九洲大地女修的審美自己怎麼一點也看不懂了?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他戰戰兢兢地一指見愁:「你確定是她?」

  「對啊。」衛襄有點小小的興奮,「你們崖山的女修都這麼帥嗎?都這麼好看嗎?見愁大師姐簡直是我最心儀的那一種,法器還是斧頭,這也太出人意料,太爽了!」

  「……我們崖山只有大師姐一名女修。」

  姜賀承認,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面無表情。

  衛襄真是都要興奮得哭出來了:「那你們崖山還要女修嗎?可以也用斧頭嗎?」

  「……」

  姜賀沒想到幸福來得這麼快,這麼勐,這麼難以預料!

  在大師姐剛剛入崖山的時候,無數人覺得崖山終於擁有了一名女修,就一定會擁有下一名女修,從此以後就可以擺脫「崖山無女修」的惡名。

  沒想到……

  現在又有女修對崖山感興趣……

  而且,還想要走見愁師姐這個路線……

  只是……

  姜賀心口好疼。

  其實他覺得大師姐帥是很帥,好看是好看,但是一點也不小、鳥、依、人!

  人家想要找個道侶啊……

  完了,再這樣下去,以後崖山如果有女修入門,難道都會被大師姐影響,改用斧頭嗎?

  姜賀腦海之中一下出現了一個畫面。

  見愁師姐一斧頭威風凜凜地將一名崖山同門噼下拔劍台,想死她當初一言不合就拔腿時候,那麼乾脆果斷、兇殘暴力!

  同門在空中旋轉了幾圈,終於摔在了地面上。

  他抬頭一看,地面上不少人都在圍觀自己。

  一柄斧頭,兩柄斧頭……

  一名女修,兩名女修……

  所有的女修都持斧,微笑著看他……

  娘呀!

  太可怕了!

  姜賀小胖子的眼神,終於變得驚恐了起來,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快說呀,你們崖山還收女修嗎?」

  雖然知道崖山收徒弟的門檻高,聽說沒有一名女修能跨過這個門檻,所以有了崖山不收女修的傳言。

  但是……

  萬一呢?

  見愁師姐已經是崖山的女修了,證明崖山是收女修的,自己未必沒有機會啊!

  眼看著自己的徒弟竟然都跑去問人家崖山收不收女修了,旁邊望江樓長老莫遠行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咳咳!」

  聽見這一聲的衛襄,霎時間背後汗毛直豎。

  她尷尬地回過頭去,終於看見了在自己身後的師父。

  那一瞬間,她像是被抓了小辮子一樣,可憐巴巴地將頭垂下去,乖乖回到了莫遠行的身邊,不敢再說話了。

  這邊的姜賀,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連忙朝見愁的身邊縮了縮。

  那什麼,見愁大師姐與人打架的風格雖然太剽悍了一些,但這種時候,卻格外讓人有安全感啊!

  嗚嗚嗚,不愧是我崖山的大師姐,我等的保護傘。

  大師姐我要擁護你!

  見愁方才也聽見了那些離譜的對話,心裡便是一聲長嘆,假裝自己還在沉思之中,懶得搭理。

  現在感覺到了姜賀的接近,她側過頭看了一眼,嘴唇一勾,正想要說話,卻忽然眉頭一擰,手一抬,里外鏡已經握在手中!

  「砰!」

  一聲巨大的破冰之聲!

  封凍足有百丈的冰面上,一個巨大的破口陡然出現,冰屑紛飛!

  暗藍色的劍光在這陰沉沉的天幕之下,有一種驚心的璀璨。

  冰面下的礁石,齊齊碎裂,迸射開去。

  一道流光自海底飛沖而出——

  玄袍染血,被風吹動之時,抖出一片血珠,紅得刺目,灑落在了半空中,冰面上。

  曲正風!

  他從冰面下直衝而出,後面竟然還有三條人影先後跟出。

  見愁仔細一看,曲正風手裡竟然拎著一根散發著藍光的繩子,將這三人如系粽子一般,系在了一起。

  如今一出冰面,他直接抬手一扔,那散發著藍光的繩子,頓時消失。

  被拴著的三個人,齊齊被他從半空中拋落在冰面上。

  咕咚咚……

  滾落出去。

  這動作,太過隨意,也彷佛半點不在意這三人的死活。

  其中一人,見愁認得,分明是陶璋,此刻渾身是血,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已經昏厥了過去。

  其餘兩人身穿望江樓的衣服,約莫是之前莫遠行那兩名消失的弟子。

  莫遠行一看,頓時大叫了一聲:「老五老六!」

  他俯衝了下去,查看他們的情況。

  半空之中的曲正風,沒有低頭看一眼。

  他只是注視著自己的前方,那從冰面之下衝出來的昆吾弟子,吳端!

  吳端腳踩白骨長劍,臉上的神情頗為凝重,才一衝出,便立刻停住,懸浮在冰面上,對曲正風道:「曲師兄,方才乃是誤會,我……」

  「誤會?」

  曲正風的聲音,冷肅而冰寒。

  他近乎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的吳端。

  肩膀上有一道血痕,似乎是為人所傷,玄袍也有了一個巨大的破孔。

  轟隆……

  天際有雷聲傳來。

  狂風席捲,大雨將至。

  曲正風抬手,將厚重的玄色衣袍一揭。

  寬大的衣袍被這海面上的狂風一吹,頓時鼓起,被風吹遠,緩緩飄落在了海面上。

  刷拉拉……

  大雨來了。

  密集的雨點,像是豆子一樣,砸在了曲正風的背上。

  除卻一點新鮮的血痕之外,他背上,竟然有一道從前胸蔓延到後背的猙獰舊傷!

  可怖的疤痕,似乎已經經過了多年歲月的累積,卻不見消散。

  這一位崖山曾經的大弟子,如今的二師兄,沉穩妥帖,堪稱溫文爾雅。

  只有這衣袍一揭……

  似乎,才暴露了什麼秘密。

  那一刻,見愁也說不清內心到底是什麼感覺。

  她只看到,曲正風的頭髮被這暴雨打濕,雨水順著他的嵴背落下,讓他肩膀上新傷的鮮血混著雨水流淌而下,將猙獰的舊傷染紅!

  風裡,有一聲冷笑。

  曲正風緩緩抬手,將海光劍握在了掌中。

  他望著如臨大敵的吳端,只緩緩吐出兩個字——

  「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