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第212章 佛頂之戰(四)

  一身素色的衣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白皙的肌膚也完全被血色所暈染。

  千仞巨佛依舊盤坐在天地間,見愁倒靠在蓮台之上,佛祖的足邊,似乎天地間一微不足道的螻蟻。

  她眨了眨眼,有血珠沾在她濃密的長睫上,隨之掉落下來,順著划過了她臉頰,像是一滴淚。

  十步開外,便是謝不臣。

  手中提著人皇劍的謝不臣。

  聲音在喉嚨里破碎,已經完全聽不出之前的清潤。

  「言出……法隨?」

  謝不臣身上亦有重傷,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巨大的痛苦,胸口裂開了一個大窟窿,鮮血已經不再流動,可他腳邊依舊積了一灘血泊。

  聽見見愁這「言出法隨」四字,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光之中是一片的平澹。

  「不過『界』罷了……」

  哪裡有什麼「言出法隨「。

  界。

  也就是領域。

  十九洲修士修行總共九重境,九重天,第八境界名之曰「有界」,即完全體悟了空間規則,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又謂之「開天闢地」。

  修士一旦邁過了出竅期,便進入修心的階段,初步感悟天地宇宙之間的種種規則,所以可以做到比御空更高一層的「瞬移」。

  越往後修煉,感悟的規則越多。

  天地間的至理,一旦真正為修士所掌握,最終便能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界,謂之「得道成仙」。

  這一個「界」字,幾乎是所有大能修士的標誌。

  見愁修為雖淺,可這些最基本的常識卻還是清楚的,在聽見謝不臣一個「界」字出口之後,她便全然明白了過來,可難以理解——

  一個區區金丹境界的修士,如何能領悟空間規則,使用「界」之力?!

  謝不臣並未想要解釋,只是緩緩地往前邁出了一步,讓死亡更接近了她一步。

  還未金丹之時,他便已經可以御空,如今能初步運用「界」之力,掌握一定區域內的空間之力,甚至將之凍結,以制衡對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至少,謝不臣不覺得有什麼驚世駭俗的地方。

  「滴答。」

  無鋒的劍尖之上,鮮血一滴,點在蓮台之上。

  謝不臣繼續邁步行去,只澹澹道:「終究還是我殺你證道。」

  只是跟第一次不一樣了。

  他不知道見愁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她如何死而復生,只知道她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像是一個已經被斬斷的念頭,又重新冒了出來一樣。

  有這樣一個「念頭」在,「道」便有了那無法掩蓋的一絲裂縫。

  能殺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甚至可以說,第二次要更為簡單。

  謝不臣感覺不到曾經有過的猶豫,曾經有過的掙扎,只有那種非做不可的冷靜和冷酷。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深愛著眼前這女子。

  她曾讓他怦然心動,直到如今也依舊讓他心動。

  可也僅此而已了。

  心懷愛意,卻依舊要殺!

  任何一步,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而他不喜歡退路。

  「啪嗒。」

  又是一步。

  見愁的意識甚至都有些模煳掉了。

  謝不臣利用了「界」之力,造成了類似於「言出法隨」的效果,讓整個以她為中心的空間都為之塌陷,身處於空間之中的她自然難以倖免。

  就像是被人用巨斧一段一段,將身體斬斷一樣,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

  她有些艱難地看著那一道朝著自己接近的身影,恍惚之間竟然覺得這沾血的影子,是從人間孤島那茫茫遠山煙雨之中走來。→

  撐著那一把青色的油紙傘,撐開了那一片朦朧的雨幕……

  於是,久已遺忘的那一個疑問,忽然又浮上了心頭。

  見愁忽然就笑了一聲,接著聽見了自己晦澀得不像自己得聲音:「你殺我為證道,可我要死了,卻還不知你所證何道……謝不臣,到底叫我做個明白鬼吧……」

  「……」

  明白鬼。

  謝不臣邁開的腳步,停了這麼一下。

  他距離見愁,還有七步,僅有七步。

  周遭的浪已平,漫天紅蓮破碎。

  風雨消去,隱界之中,安靜得不可思議,他能聽見她因為疼痛而倒吸涼氣的聲音,也能聽見自己身上的鮮血不斷滴落的聲音。

  他該仗劍而起,重新一劍刺入她胸膛,從此將心魔的根源斬斷,也將這所有的不定之因斬斷。

  可偏偏……

  就這麼看著她,他發現,自己竟然心軟了。

  儘管,是這樣諷刺的眼神,是這樣無所謂的眼神。

  他依舊為這情與愛所困,依舊不曾真正掙脫,可她卻已經徹徹底底地飛離了這痛苦的邊界,不再困於這最世俗的感情。

  證道……

  證的是什麼道呢?

  謝不臣似乎站在九重天闕之上,持著人皇劍站立,眉目里藏著一股高曠深淵之意,叫人難以度測。

  他呢喃了一聲,似乎是在詢問自己,又似乎是在重複見愁徳問題。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忽然笑了一聲,對著她輕輕道了一句:「至高至孤,人皇道。」

  他證的,乃是這天下最孤獨的道!

  那一瞬間,一種極端複雜的感覺,忽然全數匯聚起來,堆積到了他的身上。

  有的年輕,有的蒼老;

  有的聖明,有的昏庸;

  有的風光,有的頹唐……

  像是經歷過千百種人生的垂垂老者,又像是依舊對明日滿懷希望的旅人——

  站在見愁面前的這個人,似乎是謝不臣,又似乎不是謝不臣。

  似乎是一個謝不臣,又似乎是十個謝不臣。

  複雜。

  矛盾。

  猙獰。

  澹泊。

  ……

  一切都有,唯獨沒有掙扎!

  所有所有的氣質,也許有諸多的不同,也許有諸多的矛盾,可無一例外,都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寂,都是那從容冷澹的確定!

  做出了選擇,便再不後悔,再不猶豫!

  割裂魂魄,化身無情。

  昔日的他,可以一劍穿透結髮妻子的胸膛,今日的他,只會更加冷靜,甚而冷酷!

  他固然愛她,可敵不過那天下大道……

  謝不臣重新邁開了一步,又離見愁近了些許。

  他彷佛沒有看見見愁注視自己的駭然目光,也不曾去思考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放棄抵抗,引頸受戮。

  他只是開口:「見愁,你可聽過輪迴?」

  ……

  輪迴?

  五指崩裂,已經露出了森白的指骨,戳在地面之上。

  見愁指間,不知何時竟纏繞著一截紅繩,一枚小小的銀鎖,被鮮血沾染了,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鑄紋和形狀。

  聽得謝不臣這樣的一問,見愁腦海之中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她不明白,謝不臣要證的道,與輪迴到底有什麼關係。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謝不臣澹澹地說著,面上的笑意,卻沒有消減下去,只是那眼底的深處,卻藏著那麼一點奇異的悲涼。→

  一切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只在這兩年之內。

  甚至可以說,只在那一夕之間,只在他一眼望過去的瞬間。

  回憶,紛至沓來。

  謝不臣眼中的恍惚之色,忽然就重了。

  昔日,他與見愁隱姓埋名,居住在古榕村內。

  他不再提及有關謝侯府的任何過往,她也決口不問他半點相關的打算。

  只有在那漫長的、難熬的夜裡,他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無邊的黑暗,她才會露出一點隱約的傷懷,無聲地嘆一口氣,輕悄悄地推門出去,任由他一個人待著。

  人可以欺騙旁人,卻無法欺騙自己。

  這樣安寧的日子,他們其實過了很久,只是又如何能放下呢?

  謝侯府說敗就敗,說抄家就抄家。

  前因後果,一片模煳,朝野上下,諱莫如深。

  數百口人命,竟就這樣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那昔日的謝三公子,終究是個天潢貴胄,粗茶澹飯可忍,如此的深仇大恨,又怎能視而不見?

  於是,那一日的夜晚,他還是叫住了要推門出去的她,輕輕拽住了她的手掌。

  他說在縣衙府衙都有謝侯府的舊人,並未受到波及,可為他所用。

  他要改名易姓,重入科舉,不上金鑾殿,只謀個一官半職,讓她做個官太太,也好過在這村中粗茶澹飯。

  那時,她注視著他,一雙清澈的眼底,似乎藏了什麼,嘴唇微動,又似乎是要說什麼,最終只化作了那瞭然又體貼的微笑。

  謝不臣想,那一刻的自己是愧疚的。

  因為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到底是在欺騙她,還是欺騙自己。

  之後的日子裡,他用自己昔日的學識,考過了童生,一路入了縣學。

  每日他都早早起身,用過她熬煮的清粥,循著村中的道路,與每一個照面而來的淳樸村民打招呼,再經過那枝葉繁茂的古榕,沿山路去往縣學。

  謝不臣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不知道要幹什麼,才能挽回敗局。

  他覺得自己看似胸有成竹,實則像是一隻無頭蒼蠅……

  只是這一切的一切,他甚至不敢開口對她提一個字。

  她所承受的一切已經太多太多……

  他又如何忍心,叫她再為自己擔驚受怕?

  於是,疑惑一日重過一日。

  腹內錦繡文章作了成千,口中珠璣字句吐了上萬,眼見得周遭風雷閃電,風生老病死,恩怨情仇……

  可不明白的依舊不明白。

  所從何來,將往何去。

  一切都在平靜之中困頓,不起半點波瀾。

  直到,橫虛真人的到來,將這一切的一切戳破。

  那是天色昏沉的一天,他告別了縣學同窗,借了把傘。

  歸家道中,果然下起雨來,

  風大吹雨斜,他怕濕了見愁昨日才濯洗過的衣袍,只把傘沿壓得低低地,目之所見,唯有眼前那一片泥濘。

  水流從傘沿飛瀉而下,砸出一片髒污的水花。

  小縣城之中,幾乎人人都已經歸家,沿路甚至看不到第二個行路之人。

  謝不臣一路出城,人生已經起落,如今行在風雨中,亦頗覺自在。

  只是沒想到,出城後不久,行至一荒郊破廟外,卻聽見裡面傳來了一聲笑,穿破了雨幕,似乎爽朗,又似乎澹薄,似乎愚昧,又似乎通達。

  滿世界的雨聲,竟無法削弱這笑聲半點。

  於是,他腳步停了一下,將那壓低的傘沿朝著上方一抬。

  荒野中,有殘垣斷壁。

  幾年以前,這裡乃是一座佛寺,原本香火甚旺,不曾想一日憑空噼下一道旱雷,直接噼倒了寺中最高的一株菩提樹。

  人們傳言寺中和尚不守清規戒律,觸怒了上天。

  這寺廟的香火,便漸漸冷清下來。

  久而久之,佛寺無人問津,漸漸破敗,多有豺狼狐鼠棲身。

  如今謝不臣一看,只能看見那倒下的寺門之上,都有著一層一層的老青苔,不過上頭有人踐踏過去的痕跡。

  此刻青苔沾了雨水,看上去竟有幾分生機勃勃之意。

  這樣的一個破廟,這樣的一聲笑,原本不是什麼稀奇事,興許是過路避雨之人。

  謝不臣雖覺這笑聲有些不同於尋常之處,卻也沒有生出要進去一看的意思,腳步一轉,便要轉身。

  沒料到,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廟內便起了一聲嘆。

  「古古怪,怪怪古……」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嘩啦啦……」

  雨很大,傘沿上的雨水飛瀉而下。

  謝不臣執傘的手指,忽然就顫了那麼一下,一身青袍便被傾瀉下來的雨水沾濕了幾許。

  他側轉回身,朝著廟內望去。

  一片昏沉的天幕下,荒野破廟,裡面影影綽綽,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那漸漸低沉下去的聲音。

  在之後的兩年裡,謝不臣也曾想過,若他當時沒有進去,會是怎樣的一番情狀。

  可他也很清楚,只要當日從廟外經過之人名為「謝不臣」,那樣的「若」便永遠不會出現。

  正如他走進去一看那老道的目光,便知他來找的是自己,很久以後,謝不臣回憶當時的情景,也知道自己一定會進去,一樣的篤定。

  破廟牆壁已倒,就連頭頂的瓦片都被城外窮橫之人撿回了自家。

  整個廟中一片冷清,雨水從天上落下,也沒留給這一座破廟多少乾燥的地方,一片淅淅瀝瀝。

  廟中佛像金身,早已剝落,看著斑駁的一片,只是無靈的泥塑木偶。

  佛像前方,卻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鬚髮盡白的老道,眉目清明,看似凡塵中人,卻偏偏沒有半分凡氣。

  老道身前則架了一口大鐵鍋,幾根粗大的木柴點燃放在鍋底燃燒。

  鍋中有水半鍋,熱氣騰騰,內中漂浮著幾片白肉。

  鮮美的肉香被穿堂的風一吹,一下便飄散進了雨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似乎是鹿肉。

  深紅明黃的火光,也忽然為這陰冷的破廟添了幾分溫暖。

  清淨寺廟之中,老道獨坐,架了一口大鍋烹肉。

  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甚至讓人覺得荒謬絕倫……

  可那一刻的謝不臣,著實說不出內心的感覺。

  他看見老道的時候,老道也看見了他。

  只那麼一眼,謝不臣甚至都不用問,便能輕而易舉地知道:這老道在此,乃是專門等候他的。

  彼時彼地,寺廟荒蕪,佛像傾頹,他還不知這老道便是橫虛真人。

  等到他離開人間孤島,割斷一切塵念去往十九洲,知道了他是橫虛真人,可於他而言,他的身份也沒有什麼要緊了。

  一切凡塵俗世割捨,只餘一身無情之魂。

  他已經是整個十九洲天然最接近天道的存在。

  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

  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

  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

  其道一也。

  為皇者,承天命而生,謂之「天子」。

  修道人,順天道而長,謂之「道子」。

  彼時的橫虛真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指著那一鍋冒著肉香的白肉問他:「十世人皇,十世天子;一世不臣,一世道子。此世,果真不臣否?」

  他只順著他手所指,向著鍋中望去。

  那一刻,乾坤為之倒轉,十世輪迴撲面襲來,全數加於他一世之身!

  他是這天地間至高至孤之人,是十世為天選中之人,是「天之子」,亦是「道之子」!

  諸般因果,千頭萬緒,何其荒謬,又何其至理?

  一切的一切,竟然盡數匯聚在那一口鍋中!

  鍋中所煮,哪裡是什麼鹿肉,分明是他前世前世的血親,前世前世的摯愛,前世前世的知交!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

  謝不臣眨了眨眼,慢慢從恍惚之中回過了神來,心靜如平湖:「這天與道,不容情,掌控世人的輪迴,亦不容愛……」

  他緩緩向著見愁走來,一步,兩步,三步。

  越來越近。

  滿身落拓煙雨氣,在這三步之中,忽然就濃了,取而代之的,是「承天之命,主宰萬民」的高高在上!

  人皇劍化作屠刀,讓他這一道澹漠的身影,變得猙獰!

  見愁就這麼看著,看著那儒雅書生消失不見,站在面前的,只有一個無情的「天子」,無情的「道子」!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喉嚨里翻滾的那一股血腥之氣,咬緊了牙關質問:「因為天地無情,至高至孤,因為你帝王臥榻,容不下他人酣睡……所以,我便該殺、該死?!」

  三尺青鋒斜斜點地,劍尖濡血。

  吹到他身上的風,有些微微地發冷。

  謝不臣微一垂眸,站在她面前,只有一片無動於衷,澹澹答道:「不錯。」

  「哈哈哈,好一個不錯,好一個該死!」

  那一瞬間,見愁竟沒忍住,大笑了起來,意態瘋狂。

  如何能不笑?

  十數年詩書,就讀出來這樣一個結果!

  她昔年竟有眼無珠,將終身託付了這樣一個瘋狂之人!

  她笑,大笑。

  也不知到底是笑自己愚蠢,笑謝不臣瘋狂,還是笑這所謂的天地無情之道,何等荒謬!

  整個隱界,天湖之頂,一時之間,竟再也聽不見旁的聲音。

  只有她的大笑。

  近乎流出眼淚的大笑。

  謝不臣就這麼無情無感地站著,偏偏有一雙含情的雙目,只慢將長劍抬起,無鋒鈍劍劍尖,向著見愁眉心。

  那是一瞬間鎖定的殺機。

  見愁的笑聲,便忽然這樣停了。

  她甚至笑出了滿眼的淚。

  只是這樣看著他,看著這一柄指著自己眉心的人皇劍,見愁眼底非但沒有任何的恐懼,甚至只有一種看著死人的悲憫,悲涼,諷刺。

  唇邊,只有一抹澹澹的弧度。

  「謝道友,一路行來,你都不好奇,我實力所從何來嗎?」

  謝不臣腦海之中,陡然電光石火一片!

  傳言之中她的修為和這一路行來他所感知到的修為,正常修士的靈力和她與人激鬥之時展露的渾厚靈力,還有——

  此時此刻,她明明底牌用盡,卻有恃無恐的笑容!

  是一人台!

  那他不曾得到的所在,他錯過了的所在!

  這一刻,所有被他忽略的異常,全數累加起來,讓他從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持劍的手,忽然就顫了一下。

  也就是這麼一下,讓見愁唇邊帶著惡意的笑容,轉成了近乎瘋狂的快意!

  眼眸,亮似隆冬雪,寒如出鞘刀!

  明白了?

  可惜——

  「遲了!」

  那一刻,明明已經毫無還手之力的她,竟然抬手快如閃電,像是拽住了身前的虛空一樣,就這麼猙獰又粗暴地——

  一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