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略有不舍的把菸斗還給了小氣的總司令之後,表情略有些失落的阿列克謝一邊扭頭朝監獄外走去,一邊頭疼該用什麼藉口說服門外的第五步兵團,還有他們那大概正如臨大敵的於連團長。閱讀
阿列克謝並沒有對若瑟夫撒謊,他真是和這位並列「軍官團最年輕成員」——另一個是安森·巴赫——關係不深,或者說就沒人和他關係深過。
這位表面堅強,內心纖細是同僚是個極不容易相處的人,和他相處必須時刻小心,一不小心就會讓他感到尊嚴受到了傷害,然後就什麼也甭想談了。
注意言辭…這對一貫「爽朗外向」的阿列克謝,簡直比上刑還痛苦。
待著被逼無奈的不爽表情,第二步兵團長阿列克謝·杜卡斯基中校孤身一人,走出了監獄大門。
一片狼藉的牢房內,只剩下昏迷的若瑟夫,還有面面相覷的軍團司令和他的擲彈兵團長。
咬著從阿列克謝嘴裡奪回來的菸斗,安森一聲不吭的注視著蹲坐在地上的法比安;他低垂著頭,胸口微微起伏;儘管看不見臉,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情緒在劇烈的波動。
又過了一會兒,法比安抬起頭,毫不閃躲的迎向安森的目光:
「您想問什麼?」
「這取決於你想說什麼。」
安森面色不動:「我不逼你,但我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法比安愣了下,隨即露出了略顯自嘲的笑容:「如果我說,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您願意相信嗎?」
「我相信。」安森聳了下肩:
「你可以只說你知道的,或者想說的。」
「知道的和想說的…呵呵,您還是那麼謹慎,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
法比安低頭看向身旁的若瑟夫,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他是我叔叔,但畢竟已經失蹤了有二十多年,此前也僅僅只是懷疑,直至剛剛才徹底認定是他,不過他大概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認出我來了。」
「第一次……」安森回憶了下:
「是在長湖鎮的時候嗎?」
「對,他當時是長湖鎮民兵團長,配合我率領的守信者民兵演了一出『力戰不敵,被迫投降』的戲,讓我零傷亡的擊敗和俘虜他手下的長湖鎮民兵團。」法比安點點頭:
「事實上,當時我就已經有所懷疑。」
「懷疑他和你失蹤的叔叔是同一個人?」
「不,懷疑他很可能暗中和克雷西家族勾結。」法比安搖搖頭,雲淡風輕的口吻讓安森露出了一閃而過的驚訝:
「您不用擔心,總司令,無論小書記官或者參謀長他們都沒透露過這方面的情報,我是靠自己的情報網和觀察,一點點推測出來的。」
「雖然他當時給自己的行為和動機找了不少看似非常合理的藉口,但…我當過近衛軍,類似的嫌疑犯見得多了,故作真誠的狡辯和真心話,逃不過我的眼睛。」
「因此我推測您大概是和克雷西家族達成了某個交易,讓他們的人主動配合您拿下長湖鎮的軍事行動,而若瑟夫…叔叔就是其中之一。」
「此後類似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在黑礁港時您的躊躇不前,讓我加深了這方面的判斷,認定您和他們之間的約定大概就和揚帆城有關——風暴師得到紅手灣和長湖鎮,克雷西家族得到揚帆城,最終平分帝國的六大殖民地。」
「在此期間,他倒是沒有過什麼特別的舉動,非常積極的配合風暴師的戰略部署…但這其實同樣很反常,因為長湖鎮很難從這些軍事行動中獲利;和他的『同行』們相比,我親愛的若瑟夫叔叔實在是太積極了。」
「再然後,他離開長湖鎮,加入了射擊軍。」
法比安的目光逐漸銳利,剎那間的錯覺讓安森仿佛又看見了當初那個坐在公寓沙發上,溫言細語盤問自己的近衛軍官:
「懷疑這種情緒…就像種子,從出現的那一刻起,滋長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我的問題在於我在他身上種下的種子,不止一顆。」
「一想到他很可能是若瑟夫叔叔,就很難再去考慮他和克雷西家族的關係,尤其是我還沒有任何的證據。」
「證據…我就是這麼說服自己的,我沒有證據,只有一堆臆測的懷疑,他表現的很正常,也並沒有損害軍團的利益,所以我為什麼還要懷疑他呢?」
「但已經生根發芽的懷疑,即便是想要自欺欺人的掐斷,也是需要藉助外力的;那些不確定的因素,我要親自從他口中得到回答。」
「所以你才會私下去找他。」安森吐了口煙圈:
「為了得到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嗯,也是為了避免造成太多影響。」
擲彈兵團長靠在冰冷的鐵柵欄上,長鬆了口氣:「如果我把我的懷疑告訴您,那麼為了安全著想,就必須裁撤掉以若瑟夫為首的一大批射擊軍軍官…但現在已經快十二月了,距離明年開春只剩下不到四個月,這會對才剛剛初見勢頭的射擊軍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相比較而言,私下交涉已經是最不壞的選擇。」
這倒是沒錯…安森在心底暗道。
事實上他最開始擔心的也是這個,要是真因為克雷西家族而牽扯出一大批人,自己的射擊軍計劃就將形同破產,根本不可能再在剩下的幾個月時間裡湊齊這麼多軍官,更不用說那些土著民戰士了。
最遲十二月底,來自各個殖民地或是購買,或是「捐贈」的土著民就將齊聚白鯨港,假如軍官有問題,那麼土著民戰士會不會也不對勁,畢竟他們原本就是舊神派的信徒,哪怕光明正大的為安息之土的邪神效力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法比安所說的,懷疑就像種子,被種下了就不會停止,哪怕僅僅是對若瑟夫進行監視,也必然會造成人心惶惶,最終不剷除掉一大批人,射擊軍的工作根本就無法正常推行下去。
如果是克洛維王國的軍隊,在一切都有標準流程的情況下或許還好,最慘烈的結果也不過是幾個重大嫌疑犯被當中亂槍打死,以儆效尤,換批新軍官走馬上任,一切照舊。
問題在於射擊軍是一支標準的私兵,哪怕安森給它的最高期望也就是徵召兵團的平均水平;至於徵召兵團是個什麼水平…雷鳴堡時候的路德維希少將應該最有發言權。
這種部隊本就已經是卡死了底線,再清洗軍官,讓士兵們互相檢舉,人人過關,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戰鬥力瞬間就會蕩然無存。
當然,如果純粹湊數量,躺平擺爛把他們當成「工藝品軍隊」,那倒是無所謂了…只是大概沒等上戰場就直接一鬨而散,頗有幾分陽光下晨露消融的詩意。
有句話叫做「你如何忠於你的軍隊,你的軍隊就會如何忠於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法比安私下約見若瑟夫,希望悄悄解決這件事的做法其實是正確的,換成安森自己大概也會用類似的方式…何況手裡也沒有任何證據,匯報之類的也無從談起。
……假如他不是克雷西家族手下的話。
看著一動不動的若瑟夫,安森又用力抽了口菸斗。
「事情就是這樣…至於談話的結果,他掩飾的很完美,並沒有讓我覺察到什麼破綻;幾次『碰巧』到白鯨港城內,與您遇刺時間巧合的情況,也都有足夠充分的解釋。」
法比安沉默了一會兒,表情突然變得坦然了起來:「當然,沒有向您匯報以及私下調查之類的情況也是真的,我不會否認,一切聽憑您處置。」
說完,他緩緩站起身,打了打身上的塵土:「另外,如果您準備審訊若瑟夫,或者乾脆一槍斃了他,別給他太多痛苦,也別把他交給塔莉婭小姐——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所以盧恩家族的事情他也已經知道了…安森微微頷首。
「鐺啷——」
靜悄悄的死寂被粗暴的推門聲打斷,四目相對的兩人默契的停止了交談。
沒一會兒,咬著兩支捲菸的軍醫長帶著兩個助手走了進來,默默的掃了眼躺在地上的若瑟夫,又看了看腿上有槍傷的擲彈兵團長,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怎麼有兩個,阿列克謝那混蛋不是說就一個嗎?」
「大概是他記錯了吧?」
安森輕笑道,漆黑一片加上周圍的煙霧,確實不容易注意到法比安腿上的傷口:「麻煩您了,漢克軍醫長。」
「不麻煩,麻煩的是那個教我們第二步兵團長數學的老師。」軍醫長翻了個白眼,朝身後跟進來的醫務兵揮揮手:「去,再喊幾個人進來,順便多帶兩張擔架。」
吩咐完工作,他又扭回頭來看向安森:「參謀長已經到司令部,說有事情要找您。」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輕輕點頭的安森收起了菸斗,離開前對法比安道:「那我們回頭再聊。」
「好。」
擲彈兵團長淡然一笑,頗有幾分放下所有的從容,目送著安森離開了司令部監獄。
走出監獄大門,安森徑直走向司令部的會客廳;大概是因為剛剛監獄內的動靜,整個軍營的氣氛明顯變得肅然了許多,到處都是正在警戒和集合的部隊,一副已經準備開拔行動的架勢。
攔住了一個匆匆經過的傳令兵問過才知道:總司令在經過詳實調查後,發現有大批無信騎士團餘孽混入白鯨港,準備調遣第五步兵團開拔入城,配合城內的第二和第三步兵團一起,展開大規模的鎮壓和清剿。
想到自己簡簡單單「解除封鎖」的命令被阿列克謝曲解成這副模樣,安森直接僵在了原地,而且突然間特別有種想打人的衝動。
但他不知道這位第二步兵團長比他還委屈——當時外面到處都是第五步兵團的人,於連中校又是個對尊嚴特別敏感的傢伙。
阿列克謝要是敢直接撒謊,說監獄裡什麼也沒發生,這裡沒你們的事情了,「自覺受辱」的於連就敢直接扣下他,自己帶兵衝進去。
相較之下,「善意的謊言」已經是最不壞的選擇——當然這並不能改變安森「獎勵」他的想法。
來到司令部大門前,靠在門側的卡爾·貝恩正默默等候,發現安森的身影便隨手掐滅了菸頭,快步上前道:
「哈羅德基金會的人來了,正在裡面等你。」
他沒有詢問監獄裡發生了什麼,也沒有提法比安怎麼樣了…作為常年收拾了無數爛攤子的職業背鍋俠,卡爾·貝恩對這種事已經見慣不慣,除非安森主動提及,否則輕易不會開口詢問。
這即是態度,也是默契。
安森點點頭,隨口接著問道:「有說來的目的嗎?」
「沒有,但看他們的表情和詢問的事情,已經和無信騎士團有點兒關係…總覺得和平時囂張的態度不太一樣,過於戰戰兢兢了。」卡爾搖了搖頭,環視了一眼四周然後壓低嗓音道:
「我記得你提到過,已經讓白鯨港本地的無信騎士團成功反水了是吧?」
「只是一部分,現在算是合作關係。」安森聳聳肩:
「現在襲擊白鯨港的,都是此前其它殖民地的部分——應該是克雷西家族直接下的命令。」
「克雷西家族,所以塔莉婭小姐去冬炬城也是因為這個……」卡爾微不可見的頷首,目光中流露出一閃而過的瞭然:
「需要我做什麼?」
「管理好射擊軍,儘快讓他們開始訓練,不要為今天的事情打亂計劃。」安森頓了頓道:
「另外,這段時間你可能還得暫管一陣子擲彈兵團和部分軍務,忙不過來的話就把諾頓·克羅賽爾拉過來幫忙,我感覺他在管理上的天賦比指揮要強…總之一切等法比安把槍傷養好再說。」
「……法比安?」
「對啊,擲彈兵團長,陸軍上校法比安。」安森挑了下眉頭:
「這麼優秀的副司令,我可捨不得輕易就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