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罪人

  話音剛落,被老法官視線鎖定的克勞恩中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面色驟然慘白。

  其它控訴和罪名…什麼叫其它罪名?

  如果安森·巴赫提供的情報足以直接洗清所有嫌疑,那這場審判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如果不能,當然罪名和指控依然成立,雙方辯駁和提供證據,交由法官和陪審團平叛,三輪投票後決定結果。

  現在既表示證據確鑿,又不結束審判,還追著問自己要新的控訴和證據,這是什麼意思?

  開玩笑,你們不覺得我要真有那種能立刻拿出來的證據,還能藏到現在?!

  大廳內的眾人,尤其是旁觀席上的身影紛紛發出了疑問的驚呼,或是陷入了激烈的爭吵;反倒是兩側的陪審團顯得安靜到有些異常,仿佛是對這個結果早就有所預料。

  意識到某種可能的克勞恩中校拼命控制著顫抖不止的身體,緊咬著牙關——難道說,陸軍部的某些大人們,真的打算退一步了嗎?

  開玩笑,那豈不是意味著負責整個指控的自己,真的已經變成他們的棄子?!

  何況如果在這個時候服軟,安森·巴赫和他的風暴軍團豈不是會徹底失控,再也不受到陸軍部的管轄?刺刀俱樂部和「大陸軍學派」,哪裡還有威嚴負重,把持局面?

  想到這裡的他猛地抬頭,看向身側陪審團席位上的陸軍部軍官們,卻發現那些大人們一個個黑著臉不吭聲,似乎已經對這個結果有所準備。

  從他們那無視周遭的眼神里,克勞恩的心底感到刺骨的寒意。

  「肅靜——!肅靜——!」

  老法官再次重重敲砸起木錘,維持秩序:「原告,請問是否還有其它證據和指控需要提出,本法庭的耐心和時間都是有限的。」

  冷漠的話語敲砸在克勞恩中校心頭,猶如沉悶的鐘聲,在胸口一遍遍的迴響。

  那是死神迫近的腳步,是頂住額頭的左輪。

  沉默了數十秒,不再注意身後陸軍部長官目光的克勞恩中校猛地抬起頭,直接了當的開口道:

  「有,我有明確的證據足以證明,安森·巴赫絕對有叛國的嫌疑!」

  「既然有,那就請以卷宗的方式遞交上來,本庭會立刻開始審理。」老法官面無表情:

  「當然,既然是新的指控,那麼就必須要有最起碼的證據才行,原告你們的上一輪指控,已經有不完全成立的嫌疑,再出現類似情況,本庭將會直接駁回。🎀ൠ ❻❾Sⓗ𝕌X.co𝓜 🍭🐉」

  不完全成立?

  古怪的表情從安森臉上一閃而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所謂的「不完全成立」真正的含義,貌似已經是「完全不成立」了。

  換而言之,自己在新世界所做的種種行為已經被徹底洗白,三位法官的意思已經明顯的不能更明顯——再想要栽贓陷害,你們原本的藉口已經不好使了,必須換個新的。

  不僅如此,還要提供明確的證據和線索…這已經不能用偏袒來形容,直白一點,老法官幾乎等於已經宣布了審判的結果。

  有問題,從剛剛對方離開到回來的十五分鐘裡,有大問題…看似一切照常,整個事情的走向卻已經在不經意間完成了偏轉。

  從審判開庭…不,應該說從抵達克洛維城的那一刻開始,安森自己全部的計劃,都是圍繞著摧毀陸軍部,至少也是沉重打擊對方的權威這個目標推進的;但如果事情按照現在的走向繼續發展下去,多半會以陸軍部證據不夠有力,撤銷指控了事。

  這樣自己清白了,陸軍部也只是行為過激,甚至可以被看做是過於盡忠職守走了極端,自己則成了組織內部那種不服管理,遭受排擠和邊緣化的刺頭。

  難道說陸軍部主動退讓一步,亦或者……

  「當然有。」

  克勞恩中校沉聲道,眼神中充滿了決絕:「我有十分充足的情報和證據可以證據,安森·巴赫在抵達北港之後,立刻與北港市長,同時也是塞西爾家族的家主進行了私下間的交流會晤;除此之外,一同參與的還有偷偷離開克洛維城的博格納子爵!」

  「他們在北港聯合勾結,企圖將革新派,地方勢力與安森·巴赫為首,眾多不滿王國現狀與秩序的武裝力量統籌,徹底推翻王國現有的秩序,架空奧斯特利亞王室,成為王國的實際掌權者!」

  話音未落,大廳內早已是一片譁然!

  博格納子爵更是震驚的坐直了身體,瞬間變成了現場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克勞恩中校不緊不慢的從懷中掏出了幾張文件,還在繼續說下去:「不僅如此,我這裡還有博格納子爵與安森·巴赫准將之間往來,行賄的諸多證據,兩人至少在聖徒歷一百年前後就已經有利益往來。」

  「而當時我們的准將大人,還只是區區一個保安團的團長,奉總主教大人的命令行事,用他手頭的權力為險些命喪於暴動工人之手的博格納子爵,洗清了與舊神派有所交集的嫌疑!」

  「至於北港塞西爾家族與我們這位準將大人的利益輸送,則要追溯到不久之前他還在新世界的時候…我有充足的證據可以證明,塞西爾家族在為經由王室許可的情況下,私自將軍艦租借給了安森·巴赫與他的風暴軍團,並在之後得到了重金酬謝!」

  「一位樞密院的議員領袖,一位地方派系的掌權者,再加上一位在編軍團的司令官…中央,地方,軍隊,我有充足的理由懷疑,這是一個企圖顛覆奧斯特利亞王朝,篡奪克洛維王國大權的陰謀團體!」

  無視了周圍的喧囂,克勞恩中校近乎以冷漠到極點的態度將一沓又一沓的文件摔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盯著上面的三位法官:

  「所有證據一應俱全,我甚至可以提供博格納子爵的車票收據,王都中央西站某位門衛的口供,塞西爾家族在過去至少兩年中,從新世界遠洋貿易中獲利的詳細清單。」

  「這一切不為別的,只希望能夠替王國除掉一群屍餐素位,同時野心勃勃的陰謀家,一群時刻威脅著陛下權威與尊嚴的不忠臣子!」

  看著重重低下頭去的克勞恩中校,剛剛還詫異了一下子的安森瞬間就明白了——他這是打算破罐破摔,和自己同歸於盡。

  顯然…無論就已經發生了什麼,陸軍部似乎都已經打定主意後退一步,試圖妥協;但克勞恩中校不想,或者說不能。

  他已經成了被陸軍部推到台前的話事人,如果無法將自己釘在叛徒的恥辱柱上,那就要承受整個陸軍部的責難,以及無數認為自己被騙了,或者自己努力白白浪費的士兵們。

  陸軍部的上層不能承受這種責難和怒火,那就必須讓他來承受,用他平息眾怒。

  所以…別無選擇,哪怕明知道這麼做會引發不可控的後果,為了活下去,克勞恩也要引爆這枚炸彈,把所有人都拖進「叛徒」的深淵裡。

  「肅靜——!」

  和現場相比,三名法官依舊顯得是那樣沉穩冷靜:「原告,本庭將受理你所提起的指控和證據。」

  「但礙於王國律法和指控原則,你的這些證據只能用來指控被告一人,而不能牽扯其他,至少…這場審判不能,你願意接受嗎?」

  「願意!」

  克勞恩中校回答的毫不猶豫,淡定從容的像是看穿了生死:「一切聽憑法庭審判裁決,無論任何結果,我都願意接受。」

  「很好,那麼……」老法官將目光轉向被告席位上身影:「安森·巴赫准將,對於這些強有力的指控,以及其所附帶的種種證據,您還有什麼想要解釋的嗎?」

  厚重沉穩的嗓音在大廳內響起,所有的雜音瞬間消匿於無形。

  路德維希少將,索菲婭大小姐,博格納子爵,雷納爾家主,卡特琳娜夫人……所有人的目光,在這一刻全部集中到了安森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他接下來的發言。

  如果認罪,死的將不僅僅是他一個,整個克洛維城都將引發天崩地裂的大海嘯,甚至有可能引發無數構陷,檢舉的狂潮,所有的政治默契和彼此的心照不宣,都將向著絕對無下限的爭鬥白熱化發展。

  可要是否認…克勞恩賭上性命拿出的證據,也是陸軍部精心搜集和準備的東西,基本無法否定,嘴硬的下場只能換來更加兇狠,無情的耳光。

  想到這裡,法比安看向安森背影的目光開始變得忐忑了起來;哪怕對總司令大人再怎麼有信心,此刻的他也無法像剛剛那樣保持冷靜了。

  但雙手支撐著桌面,微微側目昂首的安森只是環顧四周,一聲不吭。

  他仿佛在等待,又像是在思考。

  確實這種場合,一句話很可能就會讓事情徹底不可收拾,認真的考慮和反覆盤算是必要的,但……

  「被告,還有什麼想要解釋的地方嗎?」

  老法官冷冷道,顯然是完全不準備給他思考的時間了:「如果沒有,那我將宣布陪審團的第二輪投票開始,你將再也不能對證據和指控提出任何反駁。」

  這個混蛋,他到底在等什麼…看台上的索菲婭咬牙切齒,完全沒發現自己壓在路德維希肩膀上的右手愈發用力,已經到了讓這位少將都忍不住蹙眉的地步。

  「解釋…諸位法官大人,還有陪審團上的各位,如果你們想要聽到的是解釋的話,那麼我真的無話可說了。」

  安森淡淡開口道,可還沒等克勞恩面露喜色,他就瞬間話鋒一轉:「因為…我真的不認為一群忠心耿耿,為王國著想的人共同暢談美好的願景,存在需要解釋的地方。」

  「哦?」坐在中間的老法官挑了下眉頭:

  「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指控和證據,全部都不成立是嗎?」

  「恰恰相反,所有證據都是真的,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也都是真的;但…我個人並不認為這些可以被視作所謂『陰謀叛亂』的證據,因為上述的所有這些,都不存在所謂的秘密。」

  安森沉聲道:「塞西爾家族私下將軍艦租借給我?開玩笑,他們是不是覺得沒有向陸軍部匯報的事情,就算是『私下』,是不是忘了王家艦隊受陛下直接管理,甚至不需要樞密院的許可?」

  「他們是不是忘記了當時殖民地情況岌岌可危,我必須在新年之前抵達殖民地;是不是忘記了王家艦隊的水手們,是在十一月凍結的海面中為了王國的利益冒險起錨——真要是為了利益,誰願做這種風險巨大的事?」

  「他們是不是忘了,當時我已經被求真修會的審判官們監視,對博格納子爵的安撫工作還是當時的首席審判官安排給我的;博格納子爵大人如果真的和舊神派有所牽扯,我們倆怕不是早就被一網打盡了!」

  「至於和塞西爾家族的利益輸送,相互勾結…這種可笑的言論,顯然是對殖民地與本土的關係存在誤解——當年前來殖民地徵稅和採購的徵稅官,是威廉·塞西爾上校,這可是陛下與樞密院都認可的人選,總不能陛下和整個樞密院,都和我有利益輸送關係?」

  「就算退一萬步,塞西爾家族為了當時岌岌可危,時刻遭受帝國大艦隊威脅的殖民地而奔走,保護了王國的航道安全,難道還沒有參與遠洋貿易,從中獲利的資格?!」

  環視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安森深吸口氣沉聲道:「我無意揣測陸軍部與克勞恩中校對我本人的看法,但很顯然,他以及他背後那些企圖指控我的人,並不懂得如何做,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護王國的利益。」

  「他們看不到一個擺脫了帝國桎梏,獲得了獨立,擁有統一市場和固定關稅,海岸線漫長,資源豐富卻缺少製成工業品,現金和各種硬通貨的新興國家,與對原材料需求越來越大,被帝國切斷了貿易交流的克洛維之間,是何等的互補!」

  「克勞恩中校說,我們私下勾結…錯!我們的『勾結』乃是明目張胆,光明正大,只是沒有舉著喇叭,特地以書面形式向陸軍部提交正式匯報而已。」

  「我們的『勾結』,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不約而同的看到了對王國最為美好的前途和願景,彼此交換互相之間所擁有的渠道和信息罷了。」

  「如果這也能稱之為『陰謀團體』,我願意成為克洛維最大的陰謀家。」

  「如果忠誠也有罪,那我將甘願成為他們口中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