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很冷,唯一的好處可能在於各條街道角落散發的便溺氣味明顯比其他季節淡了許多,然而漫天風沙卻讓京城的天空灰濛濛的。身材清瘦的楊度一身長袍馬褂,用手絹捂住下半邊臉,在飛揚著塵沙中坐在在黃包車上。
車夫低著頭,眯縫著眼,汗巾包住口鼻,頂著風快步奔走,終於在一處體面的四合院前面停下。
下了車,大風將楊度長袍的下擺直接吹起,楊度揪住長袍的袍角走到門口,不等敲門,門已經開了。傭人頂著大風迎了出來,只說了一句,「請進。」就擋在風口上,把楊度讓進宅子。
宅子主人在正廳等候,正是袁世凱的外國幕僚,喬治·沃尼斯特·莫理循。
門一關,雖然大風掠過屋頂時發出狼嚎般的聲音,但是屋內生著火盆,空氣中散發著薰香的味道,與屋外宛如兩個世界。
用手絹擦了眼鏡,楊度急切的問道:「大總統已經辭讓了全國民意團兩次勸進,莫里循先生為何要在這個時間離開京城?」
莫里循平靜的答道:「《大公報》對我有個專訪,我要去天津一趟。」
楊度知道這就是個藉口,《大公報》雖然是大報,讓記者來京城採訪也沒什麼難處。便果斷說道:「我現在就給天津發電報,他們連千里之外的關外四平都去得,怎麼就連京城都來不了呢!」
說完,作勢便走。見楊度如此,莫里循攔住了楊度,請楊度坐下,這才說道:「楊先生,大總統的做法太笨拙了。我本以為何銳寫了那篇專訪之後,大總統已經明白了中國各個階層的局勢,沒想到大總統反倒把稱帝當做了目的。」
聽到這樣的指責,楊度微微低頭嘆口氣,卻又昂起頭,「莫里循先生,我數次向大總統進言,請求大總統能夠重用何銳,讓何銳掌管關外。何銳乃是陸大第一名畢業,看報紙上報導,在四平頗有手段。既然何銳懂得大總統是為了統一中國,又有大總統知遇之恩,定然會全心報效。待何銳有些實力,大總統稱帝之時,一旦陽奉陰違之輩等大總統稱帝後掀起叛亂,總是有一支可以信賴的人馬。但大總統不想讓北洋兄弟誤解,始終不答應。莫里循先生,不如咱們現在一起去見大總統,同時推薦何銳。以大總統對莫里循先生的器重,便有六七成機會讓大總統答應。」
聽楊度這麼講,莫里循搖搖頭,「楊先生高看了我對大總統的影響力,而且我也從來沒有干涉中國政局的意願。我支持大總統在中國實現集權,但是在中國實現集權和恢復帝制是兩回事。我相信何銳督軍看清了這點,才會在專訪中那樣分析中國局面。難道楊先生就沒看明白何銳對此的分析麼?」
楊度沒有立刻回答。袁家人四代人都沒能活到57歲的魔咒,是北洋都知道卻從不敢說的事情。1909年,袁世凱被攝政王載灃以患有足疾而開缺回籍。在彰德隱居時,他醉心於相面、算命、堪輿之術。據說在當地頗有名氣的一個相面大師也稱袁世凱不會超過58歲。
雖然楊度本人對此並不真的信,但袁世凱今年過了56歲壽誕,虛歲已經57歲。即便是正常的人此時去世也毫不稀奇,更不用說日理萬機的大總統袁世凱。如果袁世凱不在了,楊度完全想不出還有誰能夠承擔起恢復中國統一中央政府的大業。
此時屋外的風聲稍微平息了一些,莫里循家的僕人端上茶來,楊度喝了兩口,覺得不能把袁世凱壽命的擔憂當做理由,便把話題轉回到何銳身上,「莫里循先生,你既然對何銳如此在意,不知何銳在莫里循先生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
莫里循想了想,「楊先生,我早就聽過何銳這人的名聲。何銳在日本著書立說,看過何銳的《地緣政治初解》以及《東亞儒家文明以及世界之未來》,我最初以為何銳是個歐洲人。他對世界局勢的闡述,讓我回憶起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在大學裡聽講的時光。必須得說,我從未想過在中國會遇到擁有全球視野的學者。」
楊度愣了愣,他知道莫里循很欣賞何銳,卻沒想到莫里循對何銳的評價如此之高。這下楊度起了好奇心,「莫里循先生,您這樣評價何銳。何銳的眼光與李鴻章李中堂相比,相差多少?」
莫里循輪廓分明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連銳利的眼神都顯得柔和了一點,「李鴻章先生對世界的認識還是東方式的宮廷模式。何銳督軍的理念完全是歐洲模式,他的視野不限於中國一個國家,而是著眼於全世界。這兩者之間的分別,用中國話來說,就是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沒有比較的基礎。」
楊度換了個問法,「莫里循先生認為何督軍的見識和當前中國政府裡面的那些人比較類似?」
莫里循想了想,搖搖頭,「我認識的官員並不多,而且中國官員們並不習慣於表達自己對世界局勢的看法。所以我沒辦法做出比較。」
楊度還是不死心,索性問道:「要是強行把何銳與莫里循先生相比呢?」
莫里循笑道:「我此次去天津,採訪我的記者正好是採訪過何銳督軍的那位。我倒是更想詢問那位記者這個問題。如果楊先生真的想知道,何不與我同去?」
楊度明白了莫里循的態度,便嘆息一聲,「我要留在京城輔佐大總統。還望莫里循先生早日回到京城。」
送走了楊度,莫里循準備好行李,告別夫人前往天津。在《大公報》的報社門口剛下車,就見大公報正門打開,報社總理社長英斂之領著一眾編輯記者快步而出。英斂之上前熱情的握住莫里循的手,笑道:「莫里循先生到大公報來接受採訪,真的是令報社蓬蓽生輝。快請進。」
在報社人員夾道歡迎中,莫里循隨英斂之進了報社。英斂之隆先向莫里循介紹了大公報內的頭面人物,又領出一位三十歲左右,留著兩撇漂亮小鬍子的記者,「這位乃是莫楊記者,此次專訪由他負責。」
莫楊也有些激動,上前與莫里循握手,「感謝莫里循先生答應此次採訪,不知莫里循先生對此次採訪有什麼要求麼?」
莫里循看了看周圍一群人,答道:「我希望能夠單獨採訪,地點就安排在我住的旅館吧。」
周圍的記者都露出羨慕的神色。對何銳的專訪發表後引發了不小的轟動,但對大公報這家與袁世凱頂撞抗爭的報社來說,何銳的表態並不算是激烈,而且北洋高層對這篇專訪根本沒有回應。雖然報社高層對採訪評價很高,卻也沒能在民間引發巨大的反響。
現在採訪傳聞中支持袁世凱稱帝的英國代表莫里循,其新聞效果必將十分強烈。這次採訪落到莫楊手裡,其他記者想不羨慕都不行。只是莫里循點名接受莫楊的採訪,其他記者著實沒辦法爭取到這個機會。
大公報社長王郅隆連忙應道:「好,我們何時派莫楊記者前去拜訪?」
「明天上午9點,我在旅館等待莫楊先生。」
莫楊一大早就趕往莫里循下榻的旅館。在門口的休息廳內準備反覆確認著採訪問題,9點01分,莫楊敲響了莫里循房間的房門。
很快,莫楊就被莫里循請進房間。按照採訪習慣,雙方要先進性些友好交流。莫楊剛聊到第二個話題,就聽莫里循問道:「我看過莫記者對何銳督軍的採訪,採訪內容非常精彩,深刻的闡述了當下中國南北的局面。恭喜莫記者做出如此出色的報告。」
莫楊笑著表示了感謝,心中已經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果然,莫里循繼續問道:「既然是獨家採訪,想來莫記者與何銳督軍做了非常深刻的交流。有沒有什麼是莫記者印象深刻,卻沒有寫在報導里的麼?」
莫楊想了想,笑道:「如果我把這些趣聞講給莫里循先生,莫里循先生也會在採訪中把同樣的趣聞告訴我麼?」
對這個問題,莫里循笑而不語。莫楊沒有辦法,只能把自己與何銳採訪的場面講給莫里循。聽聞何銳竟然下地收割,莫里循完全想像不出何銳一身督軍的裝束,該怎麼在地里幹活。便問道:「難道何督軍穿著軍服麼?」
看著莫里循皺起眉頭的樣子,莫楊笑道「哈哈,看來莫里循先生也沒想到,何督軍下地的時候穿著一身農民的衣服,還破破爛爛的。在我們中國,農民下地的時候都穿這個。」
莫里循拍攝過幾千張中國社會各層面的照片,腦海里立刻浮現出農民勞作時候的模樣。衣服破破爛爛倒不讓他意外,只是這個畫面中的主人公與莫里循的想像完全不同。能夠寫出《地緣政治初解》的軍人,在莫里循想像中應該是一個文雅參謀軍官的樣子。這樣的軍人竟然下地干農活,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見莫里循陷入了思考,莫楊也不想反過來被莫里循套話,就請求開始採訪。然而採訪卻讓莫楊有些失望,莫里循強調的是支持恢復集權,也對袁世凱本人的能力評價很高,卻並不講述袁世凱稱帝的事情。雖然不是毫無價值,卻也和期待中的採訪相去甚遠。
當莫楊詢問起英國對袁世凱稱帝的態度,莫里循答道:「此事請詢問英國駐華大使朱爾典閣下。」
這就是推脫了,莫楊停下筆,問了另一個問題,「莫里循先生支持大總統稱帝麼?」
莫里循坦率的答道:「我支持中國恢復中央集權。」
結束了這次意義有限的採訪,莫里循在房間裡回想著莫楊對何銳的描述,原本他考慮過是不是前往四平。何銳竟然親自下地幹活的描述強化了莫里循的好奇心。如果只是一位學者型的軍人,與何銳書信來往就好。但是何銳下地幹活的事情讓莫里循感覺到,何銳絕非如報紙上描述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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