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何銳與穿著體面的兩人聊天,旁邊喝茶休息的老鄉們端著茶碗圍攏過來,站在旁邊聽。
何銳對著兩位記者說道:「袁公逼清帝遜位,也是逼不得已。慈禧死後,滿人貴族中一群少壯派沒膽子去前線作戰,在朝廷里奪權的膽子倒是大得很。若是袁公不發動,只怕就要死於非命,他那麼做也是自保。袁公逼清帝退位後,滿清朝廷官員中滿人官員對袁公恨之入骨,斷然不可能與袁公合作。滿清的政府裡面,實權主官由滿人來做,充場面的官員由漢人來做。驅逐韃虜,建立共和,朝廷一半滿人官員自然當不了官。剩下的一半漢人官員中,督撫多在南方各省。南方革命黨當政,怎麼能容得下這些人。滿清雖然失去了執政合法性,但是直到滿清覆滅,其執政能力還在,所以滿清中央還能收的上來稅。共和後,政府頃刻失去了四分之三的官員,袁公拼拼湊湊,也沒辦法維持舊有的稅收體系。直接結果就是,袁公連北洋軍的軍餉都負擔不了。」
兩位記者愣住了,沉默片刻,童伯康恍然大悟,「督軍難道是說,大總統把北洋督軍派遣到地方,是就地籌餉麼?」
莫楊乃是北方人,又常駐天津,對此的感受不深刻。聽從上海的童伯康這麼講,片刻後也領悟了其中的緣由。
童伯康本想繼續追問,然而眼見周圍圍了一圈身穿破爛衣服的農民聽得津津有味。一時心中不喜,就聽莫楊繼續問道:「那督軍以為袁公派遣督軍前往各省,是為了維護國家統一?」
「中國的統一標準,指的是各省官員由國家任命,這些官員負責執行稅收等職能,並且向中央移交稅收。如果做不到,就談不上統一。派遣北洋軍前去地方,本來是想用軍隊威壓地方,讓地方為中央提供稅收。然而軍隊一旦和稅收掛鉤,就導致了原本單純靠中央財政供養的北洋軍開始政治化。自此,軍隊不再是只服從於中央的武裝力量,而是各省地方政治的一部分。自此,各地督軍也不再是單純中央派遣到地方上監督收稅的將官,而是地方政權的一部分。各省原本沒有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現在通過對北洋軍的收買與合作,把北洋軍轉化為某種地方武裝。袁公最初的目的應該是重建統一的中央,反倒促進了國家的分裂。」
作為《申報》記者,童伯康很不喜歡北洋。童伯康認為北洋就是一群爭權奪利的軍頭,只是趁著天下大亂乘勢而起。聽了何銳的分析,卻發現政局變化好像是另外一個模樣。令人厭惡的袁世凱隱隱然成了維護中國統一的人。這個反差讓童伯康陷入了某種混亂,一時採訪不下去。
莫楊身為北方人,對這個事實的接受度要比南方出身的童伯康好些。雖然何銳對政局的看法讓莫楊也受到巨大衝擊,莫楊心中就沒有不高興,而是繼續按照事先準備好的提綱提出問題,「請問督軍,各省督軍紛紛表示支持大總統稱帝,這種支持的可信度有多少?」
「袁公的缺陷在於並不理解現代工業國家,他治國的手段還是帝制的那套,用高官厚祿籠絡督軍,希望成為天下共主。然而袁公或許沒有注意到,一省的稅收到底有多少,把給中央的稅款截留下來,每一個省的督軍所能獲得的遠勝袁公能夠給與的那點個人俸祿。而袁公給與的爵位也存在一個很大的缺陷,就是法統不足。現在的督軍們之所以口頭支持袁公稱帝,是忌憚袁公在軍中的威望,不敢率先跳出來當出頭鳥。既然其他督軍口頭支持,自己為何要反對呢。但是口頭的說法敵不過現實,各省的地方勢力都不想給中央繳稅,所以各省地方勢力都在拉攏督軍。只要能不交稅,讓他們說什麼都行。」
童伯康勉強恢復了心情,他正想繼續提問,就覺得周圍這麼多人實在是有點影響心情。就低聲對何銳說道:「督軍,能否找個人少的地方說話?」
何銳笑道:「這都是要寫到報紙上的東西,有什麼不能讓大家聽的。再說,你真以為大家就對此事非常感興趣麼?」
仿佛是在呼應何銳的話,遠處有人喊道:「老二,歇夠了麼?歇夠了就去幹活。早點幹完早點回家睡覺。」
人群中當即有幾人轉身離去。其他人也紛紛舉起茶碗喝乾茶水,繼續下地幹活去了。原本一拉溜茶水攤位旁邊圍了許多人,頃刻就只剩下幾個老人抽著菸袋鍋,自顧自的聊著。
幾個小朋友此時又湊過來,眼巴巴的看著何銳。何銳抓起桌上剩下的幾塊高粱飴,走過去一一分給小朋友們。小朋友們道了聲謝,就跑去旁邊玩。
童伯康見到周圍再無人圍觀,只覺得好受了不少,思路也活躍起來。
就在此時,趙天麟若有所思的開口問道:「何兄,難道大總統搞了幾次大借款,真是為了充實軍費,營運政府麼?」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袁公有必要背負著罵名,接受條件那麼苛刻的借款條約麼?」
提到善後大借款以及二十一條,童伯康覺得胸中仿佛有怒火燃燒,立刻問道:「督軍,如果大總統要求軍令政令統一,難道就做不到麼?」
「童記者也提到了做到做不到的問題。這是個好問題。現在各省的地方勢力不用給中央交稅,他們已經獲得了巨大的利益。各省放棄這個利益,定然是因為有不得不放棄的原因。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槍口沒有頂在腦門上,他們斷然不肯放棄。如果要求搞政令與軍令統一,各省可以和中央談麼。談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談的過程中,地方上當政的還是那些受到稅的人物,可中央呢?那時候大總統會是何人只怕都不好講。」
童伯康一時無法回答。因為何銳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袁世凱中央政權沒有錢,又要維持中央政府,這局面根本維持不了多久。
一時間童伯康陷入了兩難的地步,到現在為止,童伯康認為革命黨好,北洋不好。但是新的念頭隱隱升起,有沒有可能,其實兩方都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