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雖然不確定張錫鑾是不是在『人民史觀』的事情上奚落自己,卻也不敢深究。張錫鑾年過80,是袁世凱的結義兄弟。張錫鑾這輩子可從來沒有對不起北洋兄弟們。所以別說是這種難以確定的奚落,哪怕是張錫鑾真的當面大罵段祺瑞,段祺瑞非但不能反唇相譏,還得給張錫鑾賠不是,想方設法獲得張錫鑾的原諒不可。
這就是規矩!
段祺瑞連忙打圓場,「張大哥,看你過著這等神仙般的日子,我羨慕的恨。只等著下次國會選舉,我也不再選議長。也學學張大哥,歸隱鄉里。」
「呵呵。段老弟,你這就是小孩子氣。」張錫鑾語氣裡面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旁邊的徐世昌差點笑出聲,為了不讓段祺瑞難堪,徐世昌端起西瓜汁喝了一口,覺得又涼又甜,贊道:「好喝。」
段祺瑞也不想再弄個灰頭土臉,也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正如徐世昌所說,這西瓜汁冰涼甜美,連忙跟著稱讚,「的確好喝。」
氣氛緩和了許多,張錫鑾笑道:「段老弟,我看你是個勞碌命。辭職做什麼?老北洋的兄弟看著你在,就能感同身受。何賢弟若是個愣頭青,將北洋老兄弟當作前朝餘孽,一併不用。等景廷賓的事情上了課本,北洋兄弟們還要不要活了?」
段祺瑞原本因為兒子的事情,胸中一口鬱悶之氣。經過旅途勞頓,這股子邪火也散了許多。此時聽張錫鑾點撥,不免有點後怕。
徐世昌見段祺瑞已經不敢再作妖,就笑道:「張兄說得是。這兩年芝泉所見的都是列強的國會首領,哪一個不恭恭敬敬。芝泉這些年不說出了一口惡氣,至少也春風得意。以往的種種,也能給自己一個交代。別人羨慕的要死,芝泉若是辭職,以後只怕要後悔。」
聽到這話,段祺瑞心中更是感慨。各國駐華大使,也就是現在中國正處級官員,最多不過副廳級官員,還得是大國的駐華大使才有這麼一個行政級別。一個中國副廳或者正處官員,雖然的確有些實權,但是在中國國內真的算不上大官。但是以前英、法、美、日的駐華大使就敢對段祺瑞表現的強硬。段祺瑞當時雖然憤恨不平,卻也無能為力。
這兩年,各國駐華大使見到段祺瑞的時候始終保持著尊重。別說威脅段祺瑞,便是大聲說話都不敢。作為一個共和制國家,中華民國國會是中國最高權力機構,代表著中國的民意。各國駐華大使向中華民國國會議長吵吵一句試試看,第二天就捲鋪蓋卷滾蛋吧!
段祺瑞作為一個象徵性人物,只要不考慮爭權奪利,其實過的很開心。段祺瑞也明白老北洋那套已經是昨日黃花。現在老北洋的子弟們都改弦易轍,拼命向新政府裡面擠。那些人恨不得別人完全不知道他們與老北洋的關係,哪裡還敢吹噓自己的家世。
張錫鑾看段祺瑞總算是消停了,便說起了其他話題,「最近一些小報上寫,安南起義了,法國好像招架不住。真有這回事?」
段祺瑞連忙答道:「的確有起義的事情,不過法國人可沒有招架不住。」
張錫鑾眉頭微皺,「這可就讓我想起我在關外,總是有人說各地鬧土匪。雖然的確有土匪,但說這話的人是想渾水摸魚。兩位老弟,你們有沒有問過何賢弟怎麼看麼?」
「當今如此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徐世昌答道。
張錫鑾擺擺手,「我什麼都不能說,是因為我擔心我說的話萬一被人利用,只會與何賢弟之間起了隔閡。你們身為官員,為什麼不說兩句?」
「張兄,我們也擔心。」
張錫鑾端起西瓜汁喝了一口,才慢慢答道:「要我看,你們不用擔心被何賢弟誤解,而是要擔心何賢弟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何賢弟制定了與法國友好的政策,現在這些報紙上所說的,可是對法國不安好心。若不是有人圖謀不軌,為什麼連我都聽到這種事情。」
段祺瑞與徐世昌都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張錫鑾所指。稍微往深裡面想想,更覺得張錫鑾所說的沒錯。如果是段祺瑞或者徐世昌執政的時候,即便是有人大喊著『把外國人都趕出中國』,其實也無所謂。因為以中國當時的實力,根本做不到。
但是當下局面完全不同。中國打日本的時候,許多人還能說日本在列強中實力墊底。但是大英帝國乃是世界第一強國,中國打了就打了。最後也沒怎麼樣。法國實力不如英國,中國真的想動法國,動了就動了。
現在的中國推行中法友好的政策,國內報紙上刊登的不少內容與這個政策南轅北轍。若是說有人的確在反對中法友好,決不能當做空穴來風。
想到這裡,段祺瑞趕緊說道:「張兄,我這些年真是有些尸位素餐。」
張錫鑾擺擺手,「你們高居中央,我當年在地方上,只是吃過苦頭,才有此想法。所以那些話完全不用說。只是接下來,兩位老弟要多上上心。當年關外只要日子稍微好過一點,就一定有人鬧事,絕不會讓人過安生日子。現在國家日子好過了太多太多,隨便搞些事情,就能賺的盆滿缽滿,兩位老弟可別不當回事。」
「該怎麼講?」段祺瑞連忙問。
張錫鑾倒是笑了,「你若是見到何賢弟,聽到什麼就說什麼。方才徐老弟說的沒錯,以何賢弟的聰明,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兩位老弟,你們只用告訴何賢弟。現在的確有些人念頭不純,只想為他們自己撈些好處。這就行了。」
段祺瑞與徐世昌聽到這裡,是真的完全服了張錫鑾。這些年裡,張錫鑾對於國家大事始終一言不發。不少人都覺得張錫鑾只是大事上清明,具體事情上的能力一般。當然,能在大事上清明,當機立斷的扶持何銳,也已經是不得了的才幹了。兩人卻沒想到,張錫鑾都這把年紀,看國家大勢依舊清明。
徐世昌嘆道:「張兄之才,真是高山仰止。就如張兄所說,自從中英戰爭結束後,天下振奮。一些……國內許多青年嘴上嘲諷日本,卻用了日本的話,高喊天下布武。嘴上說天下布武,提出來的謀略無外乎投機取巧,趁火打劫。真的是不成器!」
段祺瑞心中還是有些擔憂。就他兒子所經歷衝突來看,老北洋們被認為一直秉持著對外軟弱的前朝作風,這種作風被認為是從滿清時代開始,一以貫之。段祺瑞覺得自己很委屈,如果當年他手下的部隊強悍如現在的國防軍,將領作戰能力別說能與何銳相提並論,只要有何銳手下五虎上將的水平,段祺瑞就敢與日本開戰。
但這話由段祺瑞說出來,大概會被認為是自我吹噓。段祺瑞好歹也是個要臉的人,當然不肯自取其辱。既然張錫鑾提醒,段祺瑞誠心誠意的請教起來,「張兄覺得我們到底該怎麼講?」
張錫鑾笑道:「段老弟,你何必請教我。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算計的,說說自己的擔心就好。而且你們即便沒說也不妨事,想來何賢弟早就有了謀劃。」
說到這裡,張錫鑾看了看表,「哦!已經七點半,兩位老弟許久不來,一定要吃個飯!我這把年紀,和老兄弟們見一面就少一面。你們來了,我心裡高興的很!」
就在張錫鑾請徐世昌與段祺瑞吃飯之時,何銳也宴請了法國副議長馬龍議員。馬龍議員下午的時候已經與外交部長李時光見過面,加上之前與段祺瑞的會面,已經溝通了兩國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問題。
身為議長,馬龍議員完全能想像中國國內現階段的氣氛。在8年時間內,經歷過一連串軍事、外交上的大勝,國家不僅沒有付出巨大的傷亡,國內經濟又高速發展。別說是中國,世界任何國家都會自信滿滿。到現在,中國國內還沒出現自稱『優秀種族』的浪潮,在世界範圍內來看,已經難能可貴。
民間那點破事,法國自從1871年丟掉了阿爾薩斯和洛林之後,年年都有人吆喝。一到經濟動盪的時候,就有勢力通過煽動對德強硬的民意,試圖渾水摸魚,獲得權力,轉移矛盾。
現在的法國上層早就有共識,只要中國領導者何銳還能保持冷靜,法國就一定要與中國合作,把這些不利於兩國團結的事情給壓住。
見中國官員這麼冷靜,馬龍也不怎麼擔心何銳會昏頭。現在法國上層對何銳的判斷很高,普遍認為何銳是一名頂級的國家領導者。這樣的領導者雖然冷酷無情,卻值得信任。
帶著這樣的態度,馬龍與何銳一起進餐的時候並沒有故意避開一些話題,反倒是談起了印度支那殖民地的起義事件。講完後,馬龍問道:「不知何主席對此怎麼看?」
「值此之時,我們要維護中法友好。」何銳答道。
聽了這樣的回答,馬龍更加安心,他舉起酒杯,「為中法友好乾杯。」
喝了這杯酒,馬龍向何銳說了法國國內對印度支那殖民地的命令,「我國政府要求殖民地總督一定要保護好中國在印度支那的利益。確保在印度支那的中國人員的安全。不知主席先生對此還有什麼建議麼?」
何銳明白法國上層已經表達了十足的善意,便答道:「如果我有什麼建議,大概就是建議法國允許印度支那的各地能夠獲得獨立。」
馬龍的手停住了,臉上的神色在聽懂了何銳所說的詞彙的那一刻,凝固在臉上。就這麼僵直了幾秒,馬龍立刻放下手裡的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嚴肅的問道:「主席先生,您是想說,中國對法國殖民地有要求麼?」
何銳搖了搖頭,平靜的答道:「馬龍先生是在質疑中國的政治信用麼?如果您無法理解這個話題,我就只能與貴國的外交部門談這些。畢竟,他們是專業的外交人員,能夠以最小的歧義來理解我的話。」
馬龍臉一紅。何銳語氣平靜,但是這話可是禮貌而毫不客氣。這樣誠懇率直的指責馬龍缺乏外交能力,在外交領域並非失禮。如果馬龍是法國外交領域的人,光是何銳這句話,馬龍就可以捲鋪蓋回家,永不錄用了。
花了一分鐘按捺住不安,羞愧,以及氣憤,馬龍才問道:「不知主席先生有什麼要我帶給法國議會的麼?」
「既然馬龍先生詢問我的建議,我也只是說說我個人的看法。」何銳說完,放下刀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餐巾擦了嘴。
這點時間裡,馬龍趕緊整理情緒,理順思路。做好了聆聽何銳建議的準備。就聽何銳說道:「在兩千多年前,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時候,現在印度支那北部就是中國的一個郡。那時候,耶穌還沒出生呢。之後的兩千年裡,這片地區時而叛亂,成為獨立國家。要麼被中國重新納入到版圖。從事後看,每一次兼併戰爭,都強化了當地國家意識的覺醒。法國現在遇到的起義,只是越南新一輪國家意識覺醒的結果。」
馬龍副議長和法國上層一樣,這一年來為了能夠與中國更好的交流,的確補過一部分中國歷史知識,不過中國的歷史太久遠了,短期惡補只是讓他充分感受到中國歷史到底有多麼悠久漫長。至於印度支那北部的歷史,馬龍副議長真的是一無所知。唯一的概念,都來自於歐洲對中國的傳統看法。這種傳統看法又來自於阿拉伯人。
在阿拉伯人的認知中,印度以東,波斯以北,就是中國。阿拉伯人還給中國起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桃花石』。所以法國知道印度支那是中國的屬國,因為這塊地區位於印度與中國的南部,才會起名『印度支那』。
聽了何銳的話,馬龍副議長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他再次確定法國知識界對何銳的評價是對的。法國知識界認為,何銳是一位真正的學者,在政治、經濟、軍事、哲學等領域都有極為深厚的造詣,並且在這些領域中提出了非常具備穿透力的尖端理解。對於何銳隨口講述的該地區歷史,馬龍是帶著聽大學者講課的心態去聆聽的。
何銳也看出了馬龍還是不太明白,就問道:「馬龍先生,您看過《高盧戰記》麼?」
馬龍副議長一愣,心中竟然生出些慚愧。片刻後馬龍又想起何銳大學者的身份,慚愧也煙消雲散。搖搖頭,馬龍答道:「主席先生,我只是大概聽說過一點。我不能確定我聽說的部分是否是您想提及的部分。」
「法國的概念並非源自查理曼大帝時代,在凱撒征服高盧地區的時候,他記錄了與不同的數十個上百個部落交戰的經歷。在那場征服開始前,高盧地區就有部落存在。隨著凱撒的征服戰爭,高盧部落戰敗,投降,反叛,最後爆發了阿萊西亞戰役。這場戰役中,出現了高盧部落的大聯合。雖然戰敗了,高盧這個概念在外敵的出現後開始形成。之後的高盧行省,更強化了這種概念。到了查理曼分封時代,高盧地區已經被其地區內部視為一個整體。歷經了凱撒、查理曼、以及百年戰爭。到了近600年前,法國的概念才真正形成。也就是說,國家的自我認知,是靠他我的出現來實現的。」
作為法國人,馬龍聽到這裡才算是明白了何銳到底想說什麼。雖然覺得印度支那不配與法國相比,但是國家自我認知靠的是作為外敵的他我出現而推動,馬龍完全贊同這個看法,甚至有了些念頭通達的爽快感。
正有些開心,馬龍突然發現自己最初的不安以及牴觸的感覺不知何時完全消散。雖然何銳建議法國讓印度支那獨立的建議的確非常具有震撼力,但是現在馬龍並不害怕了。馬龍思考著自己的反應,很快確定了原因。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對何銳在政治上的信賴,何銳不會破壞他簽署的《中、英、法、荷確保東南亞地區勢力穩定協議》。而且馬龍也認為,與一位學者進行討論,學者提出一些具有震撼性的看法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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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馬龍繼續問道:「您認為印度支那地區必然要獲得完整的獨立麼?」
何銳反問:「馬龍先生,您認為那些起義者是否清楚他們與法國以及印度支那地區的皇朝之間有著實力上的巨大差距?」
馬龍副議長本想說點比較敷衍的話,但是面對何銳這樣的學者,他最終只能說道:「我認為他們知道。」
何銳點點頭,「馬龍先生,我也這麼看。所以,身為法國人,您肯定能夠想像得出,這些起義者們與法國歷史上的起義者們抱持著同樣的信念。他們堅信,自己是在為國家而戰。」
馬龍副議長不願意就這個問題談下去了。法國歷史上的起義者們被認為是法國的英雄,如果把法國起義者與印度支那起義者們等同,是馬龍決不能接受的事情。而且這個思路在法國政治上也是不能去談的。
於是馬龍問道:「中國的建議,有沒有源自於中國本國的原因?」
「東亞,緬甸,印度支那地區,都有著中國的一部分血統。他們歷史上屬於中華文明圈。從道義上,中國也不希望看到這些有著中國血脈的人民處於現在的位置。」
馬龍完全能理解何銳的看法,地區血統在歐洲看來有著天然的正當性。他無法就中國的關注表達反對意見。於是馬龍問道:「中國決定做些什麼呢?」
何銳答道:「我們認為強化中法友好,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馬龍一愣,片刻後心中生出些感動。何銳果然如法國上層所判斷的那樣,是一位冷酷無情又值得信賴的頂級政治家。所以馬龍又問道:「您需要我把您的看法向法國轉達麼?」
何銳爽快的答道:「我從不隱瞞我的看法。馬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