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輿論戰場(十八)

  法蘭西第三共和國議會的馬龍副議長在香港碼頭登陸,中華民國國會議長段祺瑞親自迎接。當馬龍副議長上來就給了段祺瑞一個大大的法式擁抱。

  段祺瑞是留學生,但是他留學德國,德國那種冷漠嚴肅的風氣與法國人浪漫熱情之間差距很大。法國議長的舉動弄的段祺瑞渾身不自在。

  但段祺瑞也知道法國大人物應該是遵守應有禮儀,也努力在臉上擠出笑容,「馬龍先生,歡迎您來到中國。」

  馬龍議長笑道:「段議長,我從小就熱愛中國。此次能夠到中國訪問,終於圓了我的夢想。」

  這幾年段祺瑞是真的漲了不少見識。各國高層出訪中國,段祺瑞往往要出席宴會。尤其是法國總統、外長訪華,段祺瑞更是出席了。如此次,段祺瑞聽了馬龍議長的話,也覺得有點膩歪。這幫政客們說瞎話真的不害羞呢。

  這種不適很快就消散了,段祺瑞笑道:「中國有著廣袤的國土,山河壯麗,風景絕佳。馬龍議長,你和我乘坐飛機前往京城的時候,就可以稍稍瀏覽。以後我會陪您遊覽。」

  「那可就太好了。」馬龍議長喜道。

  記者們看到兩位議長相談甚歡,紛紛拍照。段祺瑞與馬龍兩人則手握著手,轉過身面向記者,讓記者們拍照。

  段祺瑞素來覺得自己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士大夫,而且留學海外,學到了真材實料。所以習慣了不苟言笑。不過時代變了,隨著中國地位提升,段祺瑞迎來送往的都是各國大人物。為了展現中國的友好,還非得露出笑容不可。這讓段祺瑞非常不適應,又覺得何銳等新一代的青年們適應的真快,在照片上,他們總是能面帶親切的笑容。

  馬龍議長倒是不在乎這些,對於他這樣的老政客,露出笑容就如呼吸一樣的輕鬆。而且他在意的是新聞能否以最快速度傳回法國,法國議會選舉在即,馬龍想獲得更高的地位。經過與幕僚商議,馬龍議長認為到中國訪問是最好的辦法。

  現在的法國國內對中國有著很高的關注度,只要與中國有關的事情都能吸引到法國人民的注意。馬龍議長出訪中國,將讓他獲得巨大的關注度。只要馬龍議長帶著一些協議回到法國,就會被視為法國的有功之臣,得到民眾的讚賞。所以馬龍副議長格外注重媒體記者們的拍照。

  同樣身為議長,段祺瑞覺得馬龍副議長的表現有點太熱情了。但是段祺瑞必須做好中國國會議長的職責,給與法國議會副議長良好的招待。

  折騰了一整天,先是從廣州飛到京城,之後舉辦了晚宴,段瑞瑞回到家的時候都已經是深夜了。一回家,夫人張佩蘅人竟然還沒睡,見到段祺瑞回來,連忙上前說道:「老爺,宏業被抓了。」

  「哦?被抓了?哈哈!」段祺瑞竟然笑了。往客廳沙發上一坐,段祺瑞語氣冷冷的贊道:「抓得好!」

  段祺瑞的原配吳氏生給段祺瑞生了一對兒女之後因病去世,張佩蘅是續弦。因為張佩蘅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所以對段宏業視若己出。聽段祺瑞聲音冷酷,張夫人連忙勸道:「老爺……」

  「不用說了。」段祺瑞起身嘆道,「夫人,我北洋年輕一輩豪傑輩出。今上比宏業還小了1歲。吳總理,趙副總理,今上手下五虎將,內閣中前前後後二十幾名部長。年紀與宏業大多差不了幾歲。哪一個和他這般樣子。算了,夫人,我們該教的都教了,該打也打過,該罵也罵過,該罰的也罰了!現在法制清明,他再出什麼事,自有國法。我們不要再為他做什麼……唉……我老段丟不起這人!」說到最後,段祺瑞還是沒能忍住,抄起個茶壺在摔在地上。

  張夫人看段祺瑞真的動怒,嚇得不敢立刻求情。段祺瑞正想去花園走走,就聽到一個脆生生的小姑娘的聲音,「爺爺,我爹做錯了事,我替我爹給爺爺賠罪。」

  段祺瑞轉頭過去,就見自己的大孫女,也是段宏業的長女段瑂不知何時出現在客廳通往裡屋的門口。人說隔輩親,段祺瑞最特愛的就是自己的大孫女,見這個十五的小姑娘跟個小大人一樣,規規矩矩的走過來,就要給自己跪下。段祺瑞連忙拉住孫女的手,「你爹的事,和你無關。」

  段瑂說到:「爺爺,我爹並沒有要人來求爺爺,是我自己來的。因為我爹這次沒做錯什麼。」

  段祺瑞對兒子評價很差,卻知道孫女段瑂是個教養非常好的小姑娘。有時候段祺瑞也很奇怪,自己的混帳兒子怎麼可能教養出這麼好的孩子。既然是孫女這麼說,段祺瑞才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段瑂雖然人不大,但是思路清晰,口齒清楚。將發生的事情講給段祺瑞。原來此次中日圍棋擂台賽的選拔賽已經開始,已經三次代表中國出戰的圍棋選手段宏業又參加了選拔賽。經過苦戰,基本確定獲得了資格。

  今天,段宏業終於贏下了資格賽的最後一場勝利,正式獲得了資格。這是他連續第四次獲得資格,自然高興。就與幾個朋友一起去吃飯,旁邊的一桌客人也是年輕人。聽到段宏業等人說起今年一定要打敗日本圍棋隊,就出言嘲諷。雙方起了衝突。

  「爺爺,我爹真的沒有惹事。是對面的人罵你,他才氣不過動了手。我這次來,不是讓爺爺幫我爹出氣。這幾年,我爹每天除了練習棋藝,全然沒有幹過別的。我爹無論如何都不該打人,我來求爺爺,絕不是要爺爺為我爹出頭。只是想請爺爺幫我爹保住參賽資格。若是不能去參賽,只怕我爹死的心都有。」

  聽到這裡,段祺瑞沉默不語,過了好一陣,他才正色問道:「乖,你可不要騙爺爺。」

  段瑂連忙答道:「爺爺。我是去警察局親眼看過問詢口供,才敢前來。若是爺爺不信,去警察局看看口供就知道了。」

  段祺瑞很相信自己的孫女,聽她這麼講,也就信了七八分。段宏業沒有經營持家的才能,卻精於圍棋。何銳在1925年就籌辦了中國棋院,段宏業因為抽大煙,最初被拒絕。為了圍棋,段宏業硬是去了戒毒所,戒掉了大煙。出院後很快就以圍棋棋藝得到了六段。

  之後中日兩國先開始民間交流,便開始了中日圍棋擂台賽。段宏業並沒有依靠段祺瑞的勢力,而是靠自己的實力經過層層選拔,成為了中國圍棋代表團的一員。

  段祺瑞喜歡下圍棋,其實也知道自己水平一般,其他人都是因為他的地位而哄著他開心,所以輸贏基本都是半子一子。第一次『大敗』,就是聽說兒子會下棋,對弈一局。就被兒子在中盤屠了段祺瑞的『大龍』。氣的段祺瑞罵道:「你就知道瞎下!」

  雖然這幾年嘴上不說,即便說,也是嘲諷兒子兩句,「又輸給日本人了?!」但看到兒子以圍棋棋藝代表中國出戰,每次作為低段位的先鋒(六段選手在圍棋隊中是低段位)也能贏一兩局,段祺瑞每每復盤,發現自己其實理解不到兒子的精妙之處,心中其實很高興。

  段祺瑞叫來秘書,請他去請律師處理此事,才對孫女說道:「乖,爺爺是國會議長,絕不能插手此事。若是我插手,就是褲襠里抹黃泥,說不清了。我會讓律師去看問詢筆錄。若是如你所說,我們就走流程。你能明白麼?」

  段瑂當即答道:「爺爺,我知道。國家有法律,若是爺爺插手,本來合法的也會被說成不合法的。那我爹就更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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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段祺瑞連連點頭,臉上也有了笑容。他轉過頭對夫人說道:「天這麼晚了,讓孫女在家住下。」

  第二天上午,段祺瑞繼續招待法國副議長馬龍。等中法兩邊的國會代表團交流完,馬龍得到消息,他求見何銳的請求得到了通過。這下馬龍副議長滿心歡喜,如果他與何銳會面的新聞以及照片發回法國,勝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局面。便有些急不可耐的請求儘快安排會面,而何銳那邊也邀請馬龍下午會面。這下段祺瑞終於有了空閒,送走了馬龍,就見了律師。

  律師已經完成了法律手續,已經等著段祺瑞召見。一見面,律師就說道:「段議長,您家公子已經被放了。我也摘抄了問詢筆錄,請您過目。」

  段祺瑞接過來看了看,最初的時候倒是鬆了口氣,但是看到後面,段祺瑞的神色難看起來。事情正如段祺瑞的孫女段瑂所說,但是問詢中記錄的更詳細。原來與段宏業起衝突的年輕人們不禁嘲諷了段宏業等人始終贏不了日本,丟了中國的人。還有人知道段宏業的父親是段祺瑞,就大罵段祺瑞是個賣國賊。面對洋人,唯唯諾諾。面對國內革命力量,就重拳出擊。

  段宏業最初被人嘲諷棋藝低微,倒還真的沒反駁。直到聽見老爹被人如此侮辱,氣的上前推搡。對方也是年輕氣盛,立刻就動手。

  看到這裡,段祺瑞只覺得心臟仿佛被握住般難受。卻不想在律師面前丟了體面,勉強鎮定心神,問道:「先生,這個不會留案底吧?」

  律師連忙答道:「我問過了。挑釁的是對方,先動手的也是對方。您家公子不會留案底。」

  段祺瑞讓秘書送律師出去,同時給人家律師費。等辦公室里只剩下自己,段祺瑞呆呆坐在椅子上,突然間掩面而泣。

  這幾年,中國教科書上對幾件事做了定性。五四運動是其中之一,而義和團運動則是另外一件。與五四運動的不長的評論相比,關於義和團運動的內容可就長的多。

  教科書裡面將義和團運動分為三部分,封建半宗教團體,滿清政府內玩弄權術的一批人,以及以景廷賓等人為首,拒絕交『洋捐』的中國民眾。

  對於滿清朝廷,教科書所代表的官方態度對其利用和玩弄中國人民的手段持否定態度。

  對於封建半宗教團體,教科書里否定其利用教眾想謀取利益的行為,卻也不否定其反抗外國壓迫的行為。

  杜宇景廷賓等人反抗國內國外壓迫勢力,教科書就持肯定態度。真正與滿清和外國人正規軍大規模作戰的,還就是這批人。

  段祺瑞當年指揮過1902年剿滅景廷賓等人領導的武裝鬥爭的戰爭,雖然外面看北洋,覺得北洋是一脈,段祺瑞自己這老北洋很清楚,何銳為代表的新北洋與他這老北洋有香火情,卻不是一路人。

  自從袁世凱死後,老北洋江河日下。只剩下張錫鑾一人靠著與何銳為首的新北洋之間的關係,勉力維持著老北洋不至於因為走錯了路而被毀滅。但段祺瑞也明白,老北洋實際上已經被取而代之。

  只是連教科書上都對老北洋定了性,現在更年輕的一輩當著段祺瑞兒子的面大罵段祺瑞,這種痛苦讓段祺瑞只覺得萬念俱灰。等心情稍加平復,段祺瑞洗了把臉,就開始寫辭呈。可心中千般委屈,萬種心緒。卻始終不能變成直抒胸臆的文字。

  等段祺瑞終於頹喪的放下筆,就見字紙簍里已經被丟進去大半簍被團起來扔掉的紙。段祺瑞心灰意冷,叫來秘書,讓他安排之後對法國議會副議長的接待由中國國會副議長負責。秘書雖然有些訝異,卻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副議長對副議長本就是對等。而段祺瑞則讓安排了飛機,他要去北平。

  現在中國國內的飛機比之前大了不少,而且速度也快了。下午1點從京城出發,3點見到徐世昌。6點半,兩人就到了張錫鑾家門口。7月初的晚上6點半,天光大亮,兩人剛進入張錫鑾的家,就感覺涼風習習,仿佛是舒適的9月天。

  很快,張錫鑾走了出來,看到兩人的訝異,便笑道:「這是何賢弟送來的空調,此物的風有點涼,可不能站在下頭直接吹。到後面去坐。」

  很快,三人在後廳坐下,僕人送上來加了冰塊的現打西瓜汁。徐世昌贊道:「張兄,你這過的可是神仙日子。」

  「何賢弟念舊,有什麼新鮮東西都送來。這其實不費事,一個冰箱就能辦到的事。」張錫鑾有些得意的答道。說完,就見段祺瑞意氣消沉,不禁看向徐世昌,「段老弟怎麼了?」

  徐世昌嘆口氣,將段祺瑞遇到的事情講給張錫鑾。張錫鑾神色嚴肅起來,等徐世昌說完,張錫鑾嘆息一聲,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內慢慢走了幾圈,張錫鑾才停下腳步問道:「徐老弟,這教科書是怎麼回事?」

  「教科書上就是那麼寫的,全國考試也要這麼考。我也曾問過當今,為何要這麼寫。當今答道,這就是人民史觀。」

  「人民史觀?」張錫鑾周期了眉頭。

  徐世昌乃是進士出身,倒是完全能理解這些概念,他解釋道:「當今說,新中國的歷史絕不是王侯將相,才子佳人的歷史,而是勞動人民的歷史。只有人民,只有人民的合理願望,才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而所謂的帝王將相,改朝換代,都只是有意無意的利用了人民的合理願望,得到了人民的支持,才有了他們的成功。這本該是公權力,而那些帝王將相將公權力化作私權,就篡奪了革命成果。現在的中國是新中國,勞動人民是國家的主人。所以必須建立人民史觀。」

  張錫鑾皺著眉頭思忖一陣,才繼續問道:「我聽你的意思,景廷賓不再是拳匪,而是抗洋捐的義士,是帶領抗洋捐的百姓們滅洋教的人物。」

  段祺瑞聽到這話,不禁嘆氣。倒是徐世昌愣了愣,他萬萬沒想到,張錫鑾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居然搞清楚了這個關鍵之處。既然張錫鑾問了,徐世昌答道:「張兄說的沒錯,今上就是這麼看的。」

  教科書裡面寫的非常清楚,滿清政府戰敗後,為了維護它的統治,接受了喪權辱國的條約。隨即通過增收洋捐,將代價轉嫁給了中國普通人民。景廷賓的起義,不僅是反抗了滿清,還認識到了問題的大方向,對外國侵略勢力進行了反擊。雖然起義最終失敗了,但是這次起義本身是有意義的。

  而且教科書在之後的內容里寫到了何銳發動的戰爭。從何銳的所作所為來看,他也是先打敗了威脅中國的外國勢力,贏得了中國的國家安全。之後統一中國,建立起全新的政府。從這個角度看,也就是從『人民史觀』來看,河北與山東人民反抗外國與滿清的起義,只是缺乏組織能力,大方向沒錯。

  而且一個共和國,完全沒有理由給封建帝制歌功頌德。這也是徐世昌在此次交談之後,再不對此做出評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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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錫鑾坐回座位上,又問道:「如果這麼說,何賢弟經常會說,他是中國人民的一員,文明黨黨員都是人民的一員。就是用這個……呃……什麼觀來著?」

  「人民史觀。」徐世昌趕緊應道。

  「對,就是這個人民史觀。何賢弟是要按照這個脈絡走?」

  「張兄,你真的是目光如炬。」徐世昌贊道。

  張錫鑾搖搖頭,轉向了段祺瑞,「段老弟,你其實也有件事前後一致,不知段老弟可否知道?」

  段祺瑞愣住了,抬起頭看向張錫鑾,段祺瑞覺得張錫鑾再嘲諷自己。自己有什麼前後一致的?剿滅拳匪的功臣,還是鎮壓人民運動的劊子手?

  張錫鑾沒有賣關子,他說道:「段老弟,你從始至終,都是朝廷……不,都是政府的人。你在此事上前後一致。既然換了朝廷,你自然就要跟著朝廷走。不過是區區虛名,何必在意!」

  段祺瑞整個人都有些懵了。他著實分辨不出,張錫鑾到底是在嘲笑,還是在稱讚。

  倒是旁邊的徐世昌,忍不住微微點頭。只是神色間有些落寞,想來心中是有些傷感。

  張錫鑾則繼續說道:「當年下令剿滅景廷賓的是你麼?你不過是奉命行事。之後項城想稱帝,是你煽動的麼?你當時全力反對。之後何賢弟統一中國,你難道率兵反抗了麼?沒有啊,你順應國家正義。段老弟,你大節不虧,至於小節,隨他人說去。」

  段祺瑞覺得張錫鑾說的很對,可心裏面就是有點過不去。最後,他終於開口說道:「張大哥,我只是有點不服。」

  「不服也得服。」張錫鑾一句話撂過來,堵得段祺瑞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