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順流而下(九)

  1925年2月24日,農曆二月初二,龍抬頭。勞動營內的日本人吃完早飯,就集合起來,準備投入今天的工作。

  之前的戰爭中被俘的日本人有20萬,其中19萬有勞動能力。當勞動營中的日本人看到在民國軍人與文官陪同下,一些西洋人與穿著日本軍服的日本人出現在門口,心中的感覺相當複雜。

  東北政府與日本之間的戰爭在22年10月爆發,雙方在23年10月實際停戰,11月簽署了停戰協議。最早被俘虜的日本人到現在已經經歷了兩年4個月的時間。兩年多的時間中,這些日本人與家裡也有書信往來。也能通過勞動營里的報紙與廣播得到一些消息。這些日本人都已經確定,日本政府拒絕與民國政府交換戰俘。

  無法回家,已經夠讓被俘的日本人感到絕望,日本拒絕交換戰俘的理由更令這些日本人寒心。日本政府的理由非常有日本特色,由於日本糟糕的經濟狀況,日本政府不願意讓這些日本人回到國內後給日本社會增加麻煩。

  勞動營中的日本人中有一半都是日軍或者日本在華企業的雇員,他們是在日本政府的組織下到的中國,在為日本奮戰之後,又被認為是麻煩。雖然日本人在這方面的確很有接受能力,雖然寒心,卻不覺得奇怪。

  就在二月二龍抬頭這天,勞動營中出現的西洋人與日本人的團體讓勞動營中的日本人感受到了希望。『脫亞入歐』是日本過去幾十年中的口號,過去幾十年中日本一直與西洋站在同一條戰壕。既然西洋人與日本軍人一起出現,比較有見識的日本俘虜覺得民國政府應該開始與『歐洲』力量進行了談判。

  中國與歐洲的談判自然存在,卻不是日本俘虜們想的那樣。英國『聯絡員』藍普生已經將一份沮喪與不快的電報發給了倫敦。藍普生在報告中感嘆,『即便是何銳這樣的聰明政治家在民族主義情緒前也會變得昏庸』,並且認為現在的中國在短期內沒救了。

  藍普生也把何銳給他的那份關於外交底線的文件發給倫敦。藍普生對此的評價並不算低,畢竟從經濟學角度來看,何銳的貿易政策並沒有什麼好指責的。如果非要指責,何銳居然認為當下的中國能夠英國政府能夠接受這樣的方案,純屬被勝利沖昏了頭腦。

  現在出現在日本俘虜面前的是國際紅十字會的成員。紅十字會對歐洲大戰後爆發的最激烈戰爭很關注,特意請求被允許關注戰俘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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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政府知道這幫紅十字會的立場肯定有問題,所以『建議』紅十字會能夠同時對中日戰俘營進行訪問。國際紅十字會同意了這個提議,隨即遭到了日本政府的拒絕。

  經過國際紅十字會的努力,日本政府提出了條件,中日雙方同時向國際紅十字會開放。民國政府同意了這個提議,但是要求有本國人員一起去戰俘營。日本政府又討論了許久,才有了現在的訪問。

  受邀而來的《讀賣新聞》知名記者森田光子是第一次踏入戰俘營。在進入戰俘營前,光子本人並沒有懷有什麼期待。

  今年光子已經25歲。再不是1915年那個知識結構十分簡單的小姑娘。雖然光子認為在對待自己的時候,『何銳尼醬』還會是那個『何銳尼醬』。但是這個身份在何銳的眾多身份中是最微不足道的。

  何銳尼醬代表的是有著8億人口的中華民國,代表著人數或許達到了300萬的民國國防軍,代表著能夠生產大炮、飛機、火車、汽車,每年糧食產量超過3000億斤的工農業實力。

  想管理這樣的國家,單純的親切不僅毫無意義,甚至是有害的。身處這個位置的人,即便是他本人依舊有人性,但是周圍的環境也會逼著他放棄人性。這就是世界的現實。

  所以光子看到整齊的戰俘營,難免有些有些訝異。這裡的確有木柵欄,有鐵絲網,有荷槍實彈的軍人,也有穿著特別標誌的『日本戰俘管理員』,還有大狼狗與其他看著很兇惡的存在,但是這裡的秩序遠比光子想的要好。

  隨著參觀採訪的展開,光子發現這些戰俘營在某種意義上比現在的日本社會情況都要好很多。

  光是以俘虜中數量不多的女性為例,日本女人不裹腳,在生活中素來要承擔相當的勞動。在何銳政府的『女性能頂半邊天』的理念下,日本女性被組織起來,以集體勞動的方式承擔起力所能及的工作。

  炊事部門、護士部門、幼兒教育、小學教育、製衣、洗衣、郵局,理髮、甚至是劇團。被俘的日本女性們從事著多姿多彩的工作。有了這些部門的支持,戰俘營更像是一個社會,而不是殘酷而兇惡的痛苦之地。

  勞動營內分為體力勞動與手工勞動兩種。健康的日本男性則參加開荒,土地整理等工作。1萬沒有勞動能力的日本人都是重度殘廢的軍人,以及完全沒有勞動能力的嬰兒與兒童。他們在戰俘營內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得知戰俘營對戰俘們進行教育,不僅是光子驚愕了,那些紅十字會的成員也都頗為愕然。不過對於戰俘管理部門來說,這是很有必要的,也是收益巨大的。

  如果把戰俘看做勞動力,只要能良好運營,19萬人是可以創造出非常大的收益。就如開荒的那批日本人,注意他們的健康,合理使用他們的體力,他們的確非常高效的開墾了許多土地,東北以及內外蒙地區的農業部門對這些勞動營的日本勞力評價很高。

  哪怕是受傷後有些殘疾的日本軍人,把他們組織起來在戰俘營工廠里與接受了培訓的女性一起參與手工業生產,揚長避短的話,殘疾軍人同樣是很好的勞動力。

  尤其是戰俘營里給勞動支付報酬,就讓這裡的秩序變得非常好。一些戰俘甚至會把收入寄回給在日本的家,反過來貼補在日本因為失業而陷入困苦的家人。

  在戰俘管理營看來,這些都不重要,甚至是有益的。因為勞動而產生的秩序大大降低了管理戰俘營的壓力與強度,近二十萬勞動力有了錢之後就會消費,他們一邊生產,一邊消費,也活躍了中國經濟。

  光子在政治上已經師從平豐盛教授,完全能理解這樣安排的內在邏輯。但是國際紅十字會成員哪裡懂這些,如果他們能夠懂得這些,又怎麼可能在紅十字會這種地方工作。所以國際紅十字會成員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評價看到的現實,連怎麼寫報告的思路都暫時找不出。

  參觀了幾天後,紅十字會成員們還是沒想出要怎麼寫報告。但是他們卻接到了通知,『由於日本政府解決反對中國成員進入日本關押中國公民的集中營,作為對等手段,中國方面不再允許紅十字會訪問戰俘營。並且強烈譴責日本政府不遵守協議的失信行為!』

  光子很想前去採訪何銳,但她也沒辦法獨自行動。被拒絕繼續訪問後,日本軍官們立刻要求日本成員立刻回國。光子也只能遺憾的隨隊返回,上船的時候,光子只能期待自己以後還有機會能夠採訪何銳。

  此次前來的日本軍官都是統制派成員,他們回到日本後立刻把寫好的報告遞交給永田鐵山中將。永田看完報告後一言不發的站起身,推開窗戶點上了菸捲。

  石原當即反對道:「何君絕不會給自己背上包袱。我們在這種時候沒有必要小看何君。至於何君的戰略突破點,我覺得也有可能以拖待變。畢竟中國已經統一,何君拖得起。」

  「……可日本拖不起。」永田的聲音中十分陰沉。

  石原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暗殺兩位議員的勢力當然是想通過殺戮恐嚇其他勢力,暗殺的確讓不少人被嚇得連說話都不敢了。但是敢怒不敢言的人數量更多,直接導致最近日本未來社發展的相當迅猛。反動派畢竟反動派,他們因為恐懼的採取的行動反倒令他們孤立。

  甚至不用調查,石原就能推演出是哪些人動的手。動手的絕非是大地主,而是依附在土地制度上的公卿門閥等勢力。他們依靠著現有政治秩序獲取政治利益,一旦日本實施土改,得益最大的就是搞議會政治的政黨,以及搞皇道派的『大日本青年聯合會』之流。不管是哪一邊獲得巨大的政治利益,對於舊勢力都是巨大威脅。

  本想維持秩序而採取的暗殺反倒為之後的事情提供了導火索,導火索聯通的正是因為缺乏市場而痛苦掙扎的整個日本社會。

  石原已經決定除掉永田,但是石原還是想再努力一下,便問道:「永田君,如果何君真的如你所料,向英國發動了進攻,永田君準備怎麼做?」

  永田不假思索的答道:「我當然希望日本能夠向英國提供戰爭物資。」

  石原繼續問道:「如果何君真的能夠占據優勢,永田君準備怎麼做?」

  永田鐵山對此也有過許多考慮,此時雖然遲疑,依舊用緩慢的速率答道:「如果局面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希望能夠通過全新的英日同盟構築日本的經濟基礎。」

  「為什麼?」石原著實搞不清楚石原這麼聰明人為何在這件事上呈現出冥頑不靈的模樣。英國的相對衰落十分明顯,永田為什麼要如此執著的與英國綁定在一起。石原認為永田絕非是蠢材,他如此堅持,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永田看到石原皺起的眉頭,忍不住輕笑一聲,「呵呵,石原君,你還記得1921年底,我們在陸大校園中見面的事情麼?」

  石原想了好一陣才記得好像有那麼一次會面。但是會面談了什麼,石原已經不記得了。經歷過這場戰爭,又眼看著何銳統一了中國,石原自己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至於以前說了什麼,石原早就忘記了。

  但永田明顯沒忘記。他繼續說道:「我當時就在想,石原君並非是一個所謂的民主政治家,那麼石原君眼中的日本該是什麼樣子。經過這幾年,我已經大概清楚了。」

  「請講。」石原莞爾來了興趣。

  「如果把日本形容成一個廣場,石原君希望的日本,是一個三教九流來來往往的廣場。」

  石原想了片刻,忍不住點頭,「還是永田君懂我。」

  永田鐵山繼續說道:「在我看來,日本首先必須是日本。在廣場前面的應該是代表日本傳統的皇室與公卿,是代表了工業實力的科學家、工程師與財團,是代表了秩序的軍人,是代表了日本文化的那些學者。如果日本不是由這些人領導的話,日本就不再是日本。」

  石原腦海里已經浮現出永田描述的畫面,這畫面的確是日本現在的模樣,甚至是以前日本的模樣。既然永田鐵山此時有如此的美學境界,石原便問道:「石原君,世界已經變了。」

  「不,變化的是工業技術,是組織模式。國家卻沒有變化。現在的歐洲各國沒有變,美國沒有變。我說的變化並非是指工業發展,而是那些國家的領導者與統治模式與100年前甚至是200、300年前並無變化。」

  說到這裡,永田又點了根煙,「石原君,你一定認為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麼我問你,何君這種500年一出的豪傑難道不是中國的傳統麼?至於何君的政府,與之前中國豪傑們統帥的政府有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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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下石原真的不太清楚該怎麼回答才好。雖然石原已經完全成為政治經濟學的擁躉,所以在某種意義上,石原也得承認永田的確在某個方面觸及了國家傳承的根本因素。正因為如此,石原反倒說不出什麼來。因為石原已經完全理解了永田本人的思想根本。

  不管永田多麼聰明,也不管永田多麼努力的把日本向前推進。但是在本質上,永田鐵山不過是一個換湯不換藥的日本權貴。永田的進步是以日本權貴為核心的進步,永田從一介普通人的子弟走到今天,他是要成為日本核心權貴的一員,而不是真的為了把日本推進到更高的境地。

  石原莞爾搞明白了這些後,起身說道:「永田君,我認為何君接下來的選擇或許會非常符合基本原理。正因為如此,我也很是看不透。就我而言,我甚至很希望何君帶給我驚喜,畢竟在我看來,何君是一個勇於突破之人。那麼,今日就告辭了。」

  看著石原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永田心中默念著石原對何銳的評價,『一個勇於突破之人』,這讓永田感覺有些失落。不是永田不想突破,而是作為統制派的首領,永田只能最大限度用好自己手頭的牌。如果永田敢勇於突破,那麼永田就會被趕下台。

  永田嘆息一聲,只能如石原一樣,等待著何銳接下來的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