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袁世凱死後,王士珍就搬到了天津居住。10月22日,王士珍再次踏上離開6年的京城。陸軍部派來的人已經等在車站,為首的張上校上前敬禮,「王公,晚輩奉陸軍總長之命前來迎接。」
王士珍和藹的笑道:「張公子,我與令尊是鄰居,見面之時,令尊多次提起過你。今日一見,張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來迎接的乃是張錫鑾的小兒子,也是現在張錫鑾的衛隊長。聽王士珍如此毫無新意的開場白,連忙答道:「王公大名,晚輩自幼素有聽聞,如雷貫耳。聽家父言及,王公謀略過人、行事縝密,我北洋群雄之中,當為第一,真仰慕之至,」張衛隊長說完微微躬身,在前引路。
王士珍在軍人們護衛下往車站外走,張衛隊長跟在王士珍身邊,感嘆道:「家父常言道,我等子侄輩,智謀氣度,若幸有王公之萬一,可為家門之幸。」
王士貞飽歷宦海,微笑點頭,「張世兄謬讚,王某途窮之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不當如此高議。」
不多時,兩人走出車站,只見站外早已清道,衛兵肅立,一輛黑色小車等候已久。當下上車,一路上透過車窗望去,只見北京依稀間恍如舊日,熱鬧中透著凋敝,與自己6年前離開的時候沒什麼變化。心中不禁悵然。
汽車停在鐵獅子胡同陸軍部,這裡是清廷的陸軍部,袁世凱時代是北洋的陸軍部。王士珍下了車,立刻有人進去通稟。站在這熟悉的門外,看著幾十年來熟悉的一磚一木,王士珍本不想回憶過去,往事卻直湧上心頭。
王士珍曾經受人器重,不管是袁世凱或者是清廷的王爺,都對王士珍十分信賴。王士珍曾經威名赫赫,向袁世凱做出了奪權的決定,讓袁世凱成為大總統,讓北洋兄弟們掌握了中國政權。王士珍也曾經做了錯誤的選擇,在袁世凱決心稱帝之時認為可行,最終導致了袁世凱稱帝失敗,身敗名裂。北洋兄弟們自此互相爭鬥,一度有可能再次統一的中國自此分崩離析。
如此種種,讓王士珍心潮澎湃,忍不住悲嘆一聲,眼前已經模糊了。
此時腳步聲響,隨著一聲親切的呼喚:「賢弟別來無恙!」張錫鑾已經兩名衛兵攙扶下親自迎了出來。
一見王士珍正在用衣袖擦去眼淚,張錫鑾立刻對著自己兒子怒斥道:「你等是如何迎接王公的!竟敢……」
王士珍連忙上前一步,「張老哥,兄弟只是睹物思人,情難自已,與這些娃娃無關。」
張錫鑾能理解王士珍的心意,也沒有再呵斥其他人,拉起王士珍的手臂,「賢弟,你也許久沒回來過這裡,便陪哥哥在院裡走走。」
王士珍今年61歲,他少年從軍,從未養尊處優,也是打熬過的,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這一路走來,只覺得張錫鑾雖然穿著暖和輕便的錦袍,風一吹過,身體就不禁打了冷顫。這位79歲的老哥哥是真的老了,便放慢了腳步,緩步前行。
舊地重遊,眼見深秋,陸軍部庭院內老樹枯枝,黃葉漫漫落下,更添數分蕭索之意,似極了此下自身心意,忍不住嘆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輩無能,這北洋猶在,卻要姓何了!」
張錫鑾聽到這話,覺得王士珍此時還有些不忿之意,難免有些失望。不過王士珍是張錫鑾親自邀請來京城的,便在一處石頭桌凳旁邊停下腳步。衛兵趕緊給兩張石凳上鋪了軟墊,張錫鑾在王士珍攙扶下坐到軟墊上,歇了口氣,才開口說道:「賢弟,人有生老病死,此乃上天註定。去年,我還能與賢弟一起騎馬,此時莫說騎馬,我連走路都得有人攙扶。只怕是過不了今年元旦。」
王士珍連忙勸慰道:「哥哥說的是哪裡話。我看哥哥……」
「唉!」張錫鑾打斷了王士珍,「賢弟,你我都是行伍出身,屍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何必說這些不干緊要的沒用話。蒙徐老弟與段老弟抬愛,任命我當了陸軍總長。昨日我接到何老弟電報,說他已經決定在朝廷與日軍脫離戰鬥。轉入防禦。日本人損兵十萬,元氣大傷。再起站端,當是明年的事情。以何老弟的才幹,定然能應付。所以我才請王老弟進京。以老弟的聰明,想來也猜到八九。既然老弟肯來,想來是明白,當下北洋里的兄弟,老弟最適合做這陸軍總長。」
王士珍接到的電報裡面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不過王士珍已經有所猜測。聽張錫鑾講的如此明白,便答道:「哥哥一心為公,從不戀棧權位。兄弟我衷心佩服。不過哥哥這麼做,兄弟不能從了哥哥的心意,接任陸軍總長。」
聽到這話,張錫鑾有些失望。張錫鑾離開東北後,這些年過的越來越順心,只覺得人生圓滿,早就無欲無求。只是對北洋兄弟還有香火情,才勉強出任陸軍總長。
得知最新戰報,東北軍已經打到漢城城外,覺得日本只怕無法翻盤。張錫鑾並不想死在任上,反覆推敲,認定沒有自己人馬的王士珍最適合接任陸軍總長。這才邀請王士珍入京,見王士珍竟然真心拒絕,心中有些不快,言語中不禁有些責怪,「賢弟,國家對我等不薄,當此之時,難道賢弟還以為有人比你更適合出任陸軍總長麼?」
王士珍輕輕擺手,「哥哥叫兄弟進京,又是為了國事,莫說接任陸軍總長,便是要兄弟水裡來火里去,兄弟也不該推脫。然而哥哥是我北洋兄長,何銳乃是我北洋老弟。哥哥此時退下,未免厚此薄彼。」
張錫鑾聽到這話,覺得王士珍還是心有不甘,便勸道:「賢弟,我等都這把年紀,又有什麼可看不開呢?何老弟並非不懂規矩之人,是不是大家對他有什麼誤會?」
王士珍再次擺手,「哥哥。數十年來,國家與列強交戰,何嘗有過殲敵過萬之戰,更不用說殲敵十萬。何老弟英雄豪傑,自當統領天下。此乃天下大勢,真有糊塗的,也只是螳臂當車而已。」
張錫鑾有些不明白了,但王士珍被稱為北洋之龍,乃是北洋第一智將。話說到這裡,定然有他的思量,便問道:「以賢弟之見,我要為北洋兄弟們做些什麼?」
王士珍溫言提醒道:「哥哥當年將東北讓與何老弟,眾家兄弟都佩服哥哥的果決。到了現在,眾家兄弟們才算明白哥哥見識高遠,慧眼識英雄,乃是扶龍之人。哥哥既然要歸隱,何不在歸隱之前開一場英雄會?」
張錫鑾聽到這話,已經明白過來。不過張錫鑾並不覺得自己能對何銳發號施令,正想婉言推辭,就聽王士珍繼續說道:「哥哥,這些年對中央從不添亂。正因為此,與北洋兄弟們難免生疏。若是天下太平,何老弟自然按部就班入主中央。然而當下局面變化如此之快,已經不能用尋常規矩辦事。若是哥哥不開這英雄宴,定然會有居心叵測之人生出事端。哥哥已經扶何老弟上馬,何不再送一程?」
張錫鑾聽罷不禁撫掌大讚,「賢弟智珠在握,遠勝為兄。為兄時日不多,已經糊塗了。多謝賢弟。」
王士珍垂下了目光。雖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並非他本意,但是為了北洋,王士珍不得不接受北洋易主的命運。
正有些心灰意冷之時,就見張錫鑾抬眼望天,嘆息道:「項城老弟去世之前,為兄曾拜見過項城老弟,那時候項城老弟雖然心灰意冷,卻也拜託為兄,若是力所能及,定然要為國家出力,要讓北洋兄弟們團結。虧得賢弟提醒,讓我察覺此處缺失。若是我北洋能再次團結,便是死後見到項城老弟,我也能對項城老弟說,沒有辜負他的囑託。」
說到這裡,張錫鑾已經老淚縱橫。
王士珍這幾年見段祺瑞等人行事進退失據,對北洋已經徹底失望。但萬萬沒想到,北洋的末日竟然來的如此之快。那份悲痛難以言表,若是能哭出聲來,倒也痛快。可偏偏此時竟然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心中痛楚反倒強了幾分。
此時幾片落葉被深秋的風吹落,飄飄蕩蕩落在兩人身邊的石桌之上。王士珍捏起一片,又不知如何處置,只能無力的拋下。抬頭對張錫鑾說道:「哥哥,外面冷了。咱們進去吧。」
張錫鑾叫過兒子,吩咐他聯絡眾人,這才在眾人攙扶下起身,與王士珍互相扶持著走進了威嚴雄壯的陸軍部大樓。
與京城相比,東北更冷。根據天氣預報,外蒙北部,以及黑龍江的漠河已經下了初雪。東北政府此時已經開始為過冬做準備。
吳有平作為東北行政長官,更是忙的不亦樂乎。今年東北豐收,戰爭又進行的十分順利。雖然戰爭消耗巨大,也沒有影響到東北政府在戰時體制下的良好運行。
得知何銳請自己過去,吳有平就拿了幾份統計報告前去見何銳。見何銳把一份報告推到自己面前,吳有平以為有什麼好消息,拿起就看。看著看著,吳有平的好心情已經變成了有些警惕的情緒,放下報告,吳有平問道:「主席,若是按照報告裡面所說,北洋想談他們的退路?」
何銳點了根煙,「不用真的相信他們,北洋只是未雨綢繆而已。若是戰爭受挫,他們立刻就會改變主意。」
吳有平也覺得如此。在制定戰略的時候,北洋就不屬於可以團結的對象,而是被歸於必須警惕的那一類勢力。吳有平對北洋的唯一期待,就是北洋別添亂,老老實實等到戰爭結束。沒想到北洋那些人竟然要為日後權力劃分召開會議。
既然召集人是張錫鑾,吳有平覺得有些麻煩。就問道:「主席要參加這次會議麼?」
何銳答道:「我請你來,是要讓你作為我的代表,參加這次會議。」
「哦?」吳有平心裏面有些不想去。但思考片刻,發現除了自己之外,真的沒有別人適合這份工作。
張錫鑾非常懂得事情緩急,在戰爭之時,何銳絕不會去參加張錫鑾的家宴。那麼於公於私,作為東北政府行政長官的吳有平都可以代表何銳。雖然吳有平也很忙,也只能出席。
吳有平問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準備一下。」
「等一下。」何銳沒讓吳有平立刻結束這個話題,「既然去了,何不準備一下,去拜訪你的母校。你也很久沒回去了。」
吳有平聽到這個建議,已經連連點頭,「的確應該去一趟。現在的學弟們已經寫了好些信給我這學長,若是不去看看,說不過去。」
談到這個話題,吳有平心情又愉悅起來。東北現在最缺乏的乃是人才,戰爭不知道會打多久,在總體戰制度下,各個崗位都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勞動者來提高政府運行強度。以東北的教育體系建立時間,這樣的人才大量出現,得幾年之後。
吳有平正好拿出了關於這方面的報告,就先給了何銳,兩人就談起了工作。
東北政府這邊全力工作,在戰場上的東北軍也沒有放鬆。漢城的日本守軍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雙方的陣地上共陳兵十萬,戰壕里,陣地上卻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仿佛只是一片被放棄的空蕩蕩的戰場。
在戰壕里,雙方軍隊都貓著腰行動,東北軍本就是這麼訓練出來的,倒也習慣了。而日軍則是因為很大的損失不得不學著這麼做。大規模進攻戰雖然停止了,在漫長的戰線上,小規模交戰接連不斷。而東北軍又採取了冷槍冷炮,那些敢露頭的日軍們被打掉之後,剩餘的日軍縮在戰壕里,只能靠觀察孔,以及觀測設備來監視陣地。
這讓日本守軍指揮部裡面的空氣變得十分沉重,岡村寧次認為這是東北軍下一次大規模進攻前的準備。永田鐵山一言不發,卻也有些傾向於岡村寧次的看法。只有石原莞爾還堅持認為,東北軍不會發動新的進攻。但聲量也小了一些。
直到10月23日晚上,雖然戰爭壓力不減,但大規模進攻並沒有發生。日軍的增援部隊卻越來越近。永田鐵山才確定戰役正如石原莞爾所說,東北軍並沒有攻下漢城的戰鬥決心。當然,此時也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漏洞。永田鐵山做了那麼多誇張的宣誓,就是要讓正面的東北軍知道,『我知道我贏不了,可你們若是要消滅我們,也要硌掉你們幾顆牙。』
對面的指揮官看來非常冷靜理性,應該是明白了。不過這樣冷靜理性的指揮官,只要看到一點可乘之機,就絕不會放過。
直到25日,三個齊裝滿員的日本聯隊趕到了漢城,迅速接替了那些臨時徵召兵,加入了防禦陣地。永田鐵山這才確定,漢城真的守住了。
此時漢城守軍都已經知道援軍抵達,那些臨時徵召兵們興奮不已,行動就有些得意忘形。連正規軍也心情雀躍,問詢電話接連不斷。永田鐵山板著臉對司令部裡面的軍官們下令,「立刻到各個陣地上,要部隊保持冷靜。」
等永田鐵山、岡村寧次、石原莞爾等人趕到陣地親自督導之前,悲劇還是發生了。東北軍對有些擾動起來的日軍陣地又是一輪冷槍冷炮,讓那些認為自己已經得救的日本守軍受到了沉重打擊。
而且一部分剛增援來的日軍部隊已經不習慣現在的局面,也遭到了不少傷亡。局面竟然一時有些混亂。
好在永田鐵山等人及時趕到,總算是讓日軍再次安定下來。26日上午,從昨天開始就秘密撤退的東北軍後隊迅速後撤,脫離了與日軍的接觸。東北軍行動隱蔽,十分果斷迅速,並沒有給日軍留下任何突襲的機會。
下午,東京大本營發來了嘉獎令,嘉獎漢城守軍不畏強敵,奮勇作戰的英勇。又發了晉升電報,因為永田鐵山的指揮能力,以及功績,大本營宣布,由永田鐵山暫時代理滿蒙派遣軍參謀長一職。
這天晚上,花了一天時間視察陣地,整頓防禦的永田鐵山、石原莞爾等人精疲力竭的回到漢城司令部,紛紛倒在行軍床上昏睡過去。
直到27日上午9點左右,三人被幾聲炮響驚醒,跳起來就詢問戰況。得知只是東北軍遠程火炮的騷擾射擊,這才穩定下來。飢腸轆轆的三人叫了食物,在司令部的小房間裡面準備邊吃邊聊。然而,三人都低估了自己的飢餓程度,填了三次飯,三人才吃飽。
好不容易填飽肚子,石原莞爾有了笑容,「諸位,不如我們泡泡腳吧。」
永田鐵山則笑道:「你們先去,我去安排一下公務。」
本以為永田鐵山會托一陣子,沒想到兩人只等了他十幾分鐘,永田鐵山就來了。跟在他身後的勤務兵還拎著三大壺熱水與洗腳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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