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乘風聽聞父親派來的人在外面求見,眉頭已經皺了起來。最近兩年徐乘風也和家裡通信,對父母的態度是越來越不能接受。
倒不是父母的態度難以理解,就是因為太能理解,徐乘風著實不知道怎麼和缺乏國家概念的父母溝通。和父母聊這些,徐乘風寧肯到基層與士兵們開民主生活會。在會議上,窩心的事情自然不會少,卻也能眼見部隊在思想建設上的進步。
部隊幹部戰戰士們討論過家裡的變化,都開始接受要平等,要民主,要和氣。舊時代人壓迫人的制度必須被消滅。
徐乘風的父母信中的內容或直接,或拐彎抹角。總之,萬變不離其宗,他們期待徐乘風能獲地位,掌握了特權。為徐乘風自己和家族服務。
但是思前想後,徐乘風最終還是把家裡派來的人叫進來。來的是徐乘風的一位族弟,見到徐乘風之後一臉悲痛的說道:「哥,你爹身體不好,派我請你回去。」
一時間徐乘風甚至覺得這話只怕是假的。不過看著族弟的神色,覺得這傢伙未必敢說瞎話。就問起父親身體怎麼了。族弟絮絮叨叨說了好些,徐乘風覺得父親的確是病了,卻是慢性病。本想讓族弟帶錢回去,轉念一想,說道:「東北有不少好醫院,你回去告訴我爹,請他來東北看醫生。」
族弟倒是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辦法,卻皺著眉頭問道:「哥,那些醫生真的行麼?」
徐乘風的國字臉一黑,「連何主席生病了都找那些醫生看病,你說行不行。」
「何主席?哥,你是說何大帥!」族弟驚訝的說道,然後喜道:「那是御醫麼?」
徐乘風著實懶得解釋,只是答道:「比御醫強!」
主要的事情談完了,徐乘風就與族弟聊起河南的現狀。與東北政府情報系統收集的內容差不多,山東、山西、河南、河北經濟都很不好。早在清代興修的那點水利工程年久失修,北洋政府缺乏財源,只顧著橫徵暴斂。導致輕微的水旱災害就能引發許多百姓破產。東北人口暴增,那些移民大多都是從這四省而來。
徐乘風家是周口的,這裡古代叫做陳州,是個水源豐沛的肥沃之地。正因如此,軍閥與徐家的鬥爭也甚是激烈。徐乘風不肯回家,甚至不願與家裡聯絡,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為這樣。
族弟各種拐彎抹角的想請徐乘風回老家。徐乘風終於怒了,喝道:「老六,俺給你說。你帶話回去給俺爹,如果俺爹真覺得俺很中,比他強。就聽俺的話,趕緊把家裡的地都賣了。把錢拿出來,讓家裡人該上學上學,該讀書讀書。俺們在東北搞了土改,等到了咱們周口,也一樣土改。到時候地一分,啥也沒有。現在趕緊賣嘍,好歹能掙點。中吧。就說這麼多。你回去吧。」
說完,徐乘風起身對警衛員命道:「給他買個車票,讓他趕緊回去。」
族弟看著徐乘風氣呼呼而走,也不敢多說什麼。
這邊徐乘風心中的怒氣好一陣還沒完全消散,正在悶悶不樂的準備演習內容,程若凡已經興沖衝進來,「司令,好消息啊。據說有一批德國總參謀部退役的各局人員要到咱們東北。幫咱們按照德國總參參謀部的模式提出全面建議。我覺得只怕是照搬。」
這下徐乘風才終於高興了一點點,德國總參謀部威名赫赫,雖然此次戰敗,但是失敗原因並非軍事指揮上的失敗,而是被數倍於德國國力的協約國給消耗殆盡。單純從戰爭指揮上,德國總參謀部應該還是各國最強。
歡喜中,就聽程若凡繼續說道:「還有,那個卡爾教授就要給咱們部隊高層開培訓班,講述地緣政治學。」
徐乘風不禁皺眉,「聽說卡爾教授在黨校搞的培訓,快把上課的人氣死了。」
程若凡興致勃勃的答道:「我寫信給許嘉和吳政務長,他們兩個評價很高。說是聽了這課,竟然開始擺脫受害者心態,有種天地寬闊之感。」
「受害者心態?」徐乘風品味著這個詞。何銳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黨校最近三四年裡面進行的都是意識形態、社會制度、政治經濟學、組織模式、民主化教育,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與舊時代的舊思想作鬥爭,真的是千頭萬緒。受害者心態這種事情,最多的是面對工作中如何與人溝通的心理學過程。
卡爾教授教授的是地緣政治學,講述的是國家之間的宏觀問題。哪怕是面對著軍事演習,徐乘風也被勾起了興趣。
過了幾天,卡爾教授終於來了。一眾高級軍人們正在準備紙面演習,並不用專門跑一趟。見到沒什麼特色的卡爾教授,徐乘風覺得這人身上的學者氣質是壓過他的軍人氣質。
面對軍人,卡爾教授並沒有採取之前面對文官的教學方式,他在開始就提出了一個問題,「諸位認為歐洲對於中國文明的看法是怎麼樣的?」
一個問題就讓一種高級軍人們被吸引住了。當下東北軍高級軍人都很清楚,東北軍的任務是和日軍作戰,打出何銳所說的『戰略機遇期』。更直白的說,就是通過正面擊敗日軍,在解放全中國的戰爭中後顧無憂,全心全意的解決中國各地的割據勢力,重新統一中國。
以東北數年建設,就徹底擊敗日軍。高級軍人們雖然投入了極大熱忱,內心中還是不自信。這樣的情況下,除了徐乘風這樣獨行特立的傢伙之外,沒人會考慮外國人怎麼看中國。更別說外國人怎麼看『中國文明』。
卡爾教授只是根據不同的聽課對象調整了切入點,他當然知道這幫軍人其實並不知道歐洲怎麼看中國文明,也不賣關子,而是爽快的繼續講下去,「歐洲是世界最強的地區,自然會認為歐洲文明是最優秀的。但是,在歐洲各國看來,中國是一個文明國家。一個技術落後的文明國家。但是,中國卻有著令歐洲感覺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便衰弱到這樣的地步,即便經歷了這麼巨大的變化,但是中國這個文明本身竟然沒有崩潰,沒有四分五裂,各省並沒有獨立成不同的國家。各個擁有力量的權力者們無一例外都以恢復統一為目標,這樣的強韌,真的是無法想像的力量。」
聽著翻譯把卡爾教授的內容轉化成漢語,徐乘風第一感覺是,『這特麼不是廢話麼!』中國朝代更迭,亂世間群雄並起。這已經是中國最痛恨的時代,若是不盡力恢復統一,那還是中國人麼!
但不高興歸不高興,徐乘風隨即生出一個問題,正想提問,卻被程若凡先問了出來,「卡爾教授,您說的統一,是國家疆土的統一,還是恢復到中央集權的統一?」
這個問題一出,不僅是卡爾教授目光立刻銳利起來,高級軍人們的神色也都變了一些。徐乘風看著參謀長程若凡,只覺得這傢伙的變化著實巨大。程若凡以前的問題就是抓不住重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看著思維靈活,卻往往是繞著周圍細枝末節走。
這次程若凡提出『統一』和『中央集權』的分別,光是這麼一個問題,徐乘風都覺得豁然開朗,討論的格局升高到一個層次。
卡爾教授先詢問了了程若凡的姓名,這才說道:「程少將,歐洲很多國家也在國家分裂的時候謀取統一,但是統一僅僅是國家的邊境並沒有改變。當邊境恢復到原有的疆界,統一就結束了。在統一的國家中,中央集權始終無法建立起來。從文化上,歐洲只有一個另類,就是法國。而法國的中央集權不僅強度上無法與中國相提並論,中央集權在法國國內的認同度上也完全沒辦法與中國比擬。這也是歐洲文明對中國敬畏的原因,不僅分裂國家的軍閥們試圖重建中央集權的國家政體,連普通的中國國民也期待能夠歸於中央政府管理之下。」
東北軍一眾高級軍人們都懷著愛國的激情,對於歐洲國家也都抱著敵意。只是敵意的強度不同。但是聽卡爾教授講述歐洲視角中的中國,雖然是通過翻譯轉譯,也不禁有種眼界大開,甚至是茅塞頓開的感覺。
卡爾教授則帶著激情繼續講述著他的看法,「10年前,我到過日本,已經驚嘆於日本國民的國家向心力。但日本的朝代千年間都沒有出現過更替,這還能稱為一種國家習慣。我這次到中國東北來,並非是第一次,而是故地重遊。我之前已經到過中國東北旅行,接觸了不少人。中國的朝代更迭很多次,但是中央集權作為中國文明中的國家組織形態,哪怕中國的一個文盲對國家的認知都是以中央集權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他們認為這樣的政體能夠帶來公平與正義。想要建立中央集權的政體,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要經歷巨大的痛苦與犧牲。但是中國文明並不畏懼這樣的犧牲與奉獻。至少我個人對中國文明充滿了敬意。」
徐乘風看了看程若凡,就見程若凡雖然聽的認真,卻沒有被感動的樣子。這讓徐乘風更是訝異。要知道,5年前,在軍校的程若凡可是一個支持德國的傢伙,若是那時候聽到德國的學者兼退役少將如此講述對中國文明的敬意,程若凡只怕會感動的哇哇大哭。
可5年後的現在,程若凡已經行若無事的聽著連徐乘風都有些被真正感動的發言。徐乘風搞不明白程若凡到底經歷了什麼樣局面。
卡爾教授講述了歐洲對中國文明的看法,或者說是他對中國文明的看法後,稍微停頓片刻,觀察著中國東北軍高級軍官。
凡爾賽和約規定,德國軍隊數量不能超過10萬。現在東北軍隊數量已經超過了現在的德國。與德國剩下的那精英軍官相比,眼前東北軍的軍官們都異乎尋常的年輕。與德國現在剩餘的以容克為核心的軍官相比,這些年輕中國軍官們的反應也異乎尋常的充滿了活力。
能夠區分統一與中央集權區別的年輕少將程若凡有著秀麗的容貌,以歐洲的面相,看上去只怕只有20歲。即便程若凡已經30歲,也有著勝過德國少將的政治理解力。或許這就是中國文明的內在力量。
至於這些年輕軍官們的領導者何銳,卡爾教授更願意把何銳視為一名政治家,而非軍人。何銳對於地緣政治學的理解,以及何銳對國際局勢的看法,都讓卡爾教授無比讚嘆。
兩人進行了兩次私下交談,用的是日語和英語法語的混合模式。何銳的確有推翻英法制定的世界秩序的願望,而且何銳也有解決周邊地緣政治的思路。這也是卡爾教授願意為何銳提供地緣政治學教課的原因。
如果何銳統一了中國,並且短期內完成中國的工業化,德國就有救了。一個五億人的工業國,哪怕人均工業產值只有英國的三分之一。由於中國人口是英國的十二倍,其國力也是英國的四倍,足以粉碎大英帝國。
而且何銳對英國的判斷非常精準,英國的根基並非英國本土,而是在印度。一旦英國失去了印度,大英帝國瞬間就變成了歐洲大陸邊緣的一個國家而已。一個只有英倫三島的英國,根本沒有力量再進行大陸均衡政策。
德國的鐐銬就會被徹底粉碎。至於法國,德國根本不怕法國。自從普法戰爭後,德法兩國之間的力量已經不可逆轉的發生了變化。德國強,法國弱的格局已經無法改變。
調整了心態,卡爾教授開始繼續授課。他並不準備刻意誘導面前的這些青年,更沒有想過誤導這些青年。那麼做既沒有意義,也沒有效率。
只要能夠為這些青年們開拓眼界,讓他們能夠用世界的視角看世界,這些年輕人就絕不會接受當下的世界格局。如果這些青年能夠追隨何銳完成中國的工業化,這些年輕人就會義無反顧的向著主導世界的方向進發。
那時候,德國就可以充分借用世界格局的巨變謀取德國的利益。而且還是在一個完全不用擔心遭到中國反噬的局面下。
卡爾教授講了一陣,徐乘風提出了一個問題,「卡爾教授,您說過中國要擺脫受害者心態,這是為了什麼?」
「受害者們會認為整個世界都在針對他們自己,這種心態既不現實,也不客觀。受害者心態是一種妄想。如果陷入這樣的心態,對於普通人來說,是悲劇的開始。對於軍隊,對於軍人,則是災難。一個不能用現實視角看戰場的軍人,能夠贏得勝利麼?」
徐乘風聽完之後點點頭,覺得解開了心中的不安。
而卡爾教授則寫下了中國幾場戰爭的名字,然後分析道:「從軍事學的角度看,這幾場戰爭中,滿清都已經用盡了各種小手段。但只是小手段,而不是真正的戰略安排。因為具體資料的匱乏,我無法弄清楚那些人這麼做的理由。但是能理解的是,滿清是把其他國家當做傻瓜來看。當然,這定然不是滿清當時執政者的真實想法。不過從結果來看,他們是期待別人是傻瓜,會為了並不匹配的利益,付出超出利益之上的付出。這是很不嚴肅的。」
等翻譯把『很不嚴肅』的詞說出,課堂中爆發出一陣笑聲。年輕的軍人們都挨過批,不少人都幹過很不嚴肅的事情,以很不嚴肅的視角看待過問題。聽到外國人說出這麼一句,大家真是被逗樂了。並且決心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當然了,也有人在快速記錄卡爾教授的課程。其中一份會交給專門的審核部門。這是制度,而且何銳也格外的強調了要注意卡爾教授的課程。
因為何銳聽說過,卡爾·恩斯特·豪斯霍費爾這位德國陸軍少將、地緣政治學大師,通過他的學生魯道夫·赫斯,將自己的地緣戰略思想傳授給時處蘭茲堡監獄服刑的希特勒,這在《我的奮鬥》最後的東方政策一章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何銳認為,法西斯主義,不管是德國法西斯,或者是義大利法西斯,又或者是搞了幾百年種族滅絕,有著深厚法西斯傳統的美國。只要是法西斯政權,都是敵人。
但是在國家面對危急的時候,極端民族主義就是凝聚國家的有效手段。東北軍裡面的同志們通過了政審,篩掉了那幫為了個人瘋狂願望而投入組織內的人。正因為如此,才格外需要注意這樣的傾向。
東北軍決不能是一支極端民族主義的法西斯軍隊。那只會把中國拉入更大的災難與深淵裡頭。
雖然卡爾教授並不知道何銳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這樣的打算。此時卡爾教授講述起關於1840年的數次戰爭的原因,「英法不是針對中國,而是為了利益而選擇了中國作為打擊對象。這恰恰是因為中國作為世界最大的消費市場,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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