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軍人們的煩惱(六)

  11月1日的中俄邊境線上已經白雪皚皚,寬闊平緩的江面上,已經架起了數座浮橋。站在江邊高地上,換回軍服的鄭四郎騎在戰馬上看著部隊正通過這些由粗大鐵鏈串聯起來的浮橋向江北進發。

  中國邊境的廣袤大地覆蓋在白雪下,對面俄國邊境同樣銀裝素裹。如果沒有這條江水,完全看不出兩邊有什麼不同。但是跨過這條河,就意味著一個全新的時代,中國軍隊再次踏上異國的土地。

  在軍校的時候,鄭四郎也曾經與同學們高唱《滿江紅》,並且為止感動的熱淚盈眶。當真正指揮千軍萬馬跨越邊境,感覺卻與那時的想像的慷慨激昂和熱血沸騰大不相同。

  軍代表的工作經歷讓鄭四郎親自體會到了另一種生活,另一種思路。黨課上詳細講述過帝國主義,這種給中國造成了巨大傷害與痛苦回憶的制度並非有人刻意設計,而是工業國發展下的必然結果。

  如果最先完成工業革命的是中國,那麼中國一定會是現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工業國的產能在理論上無限的,為了解決產能相對過剩與市場相對不足的矛盾,為了維持高額利潤,向外輸出商品,向內輸入廉價原材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這隻關乎利益,無關乎善惡。

  在與殖民主義者,帝國主義者們的鬥爭中,原本並沒有產生民族主義觀念的廣大被入侵世界的人民就誕生了對抗外來入侵者的民族主義。

  所以文明黨承認民族主義的必然性,以及對抗外敵入侵的正面作用。何銳在此次出兵前強調,當下東北政府的所有行動並非是一場民族主義的復仇行動,也不會按照帝國主義那套邏輯搞擴張主義。這次的行動只是一次阻止人道主義災難的嘗試,就如鄰居家有人要餓死了,分口飯給他們,是作為人類的底線。

  至於鄰居吃了這碗飯後,是努力工作以求改變生活,或者是拿起他們家裡的菜刀,變成了敵人開始搶劫,則是鄰居的選擇。

  東北人民的財富通過稅收集合起來,組建起了東北軍,就是為了應對敵人的進攻。此時,一陣歌聲從鼓舞部隊士氣的文工隊那邊傳來,「……好山好水好地方,條條大路都寬暢。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士兵們本就喜歡這首歌,此時更是忍不住與文工團一起唱了起來。歌聲嘹亮,響徹了邊界兩岸。鄭四郎也非常喜歡這首歌,此時聽到,只覺得仿佛是在給自己的想發一個回應。

  就在此時,馬蹄聲響,此次行動的參謀長胡秀山騎著馬到了鄭四郎身邊。勒住馬匹,胡秀山看著行軍的隊列,開口說道:「四郎,我們出發吧。」

  鄭四郎心中一陣糾結。這感覺在鄭四郎擅自改動作戰計劃的時候有過,還是一樣的強烈。如此糾結之中,鄭四郎閉上眼,雙手拍在自己兩邊臉頰上。

  清脆響聲讓胡秀山看向鄭四郎,目光中都是訝異。而鄭四郎感覺著臉頰上火辣辣的刺痛,終於擺脫了內心糾結帶來的衝動,轉過頭說道:「現在出發!」

  胡秀山不多話,催動馬匹向坡下出發。鄭四郎的騎術可比胡秀山高明多了,馬匹走的又穩又快,輕鬆超過了胡秀山。在騎兵專用的浮橋上穩穩噹噹的通過,進入了俄國國境。

  在距離鄭四郎與胡秀山不到600公里的北方,一隊隊的俄國人正在冒著風雪向南方進發。他們無一例外穿著厚厚的衣服,在零下的風雪中躑躅前行。

  普通人的破舊棉襖,有錢人的貂皮大衣,東正教主教們的法袍,苦修士的僧袍。如果是在以前,出身不同的人絕不可能走到一起。

  但是現在的道路上,這些窮富則匯成了一條逃離布爾什維克紅色政權的長龍,毫無在意身邊的人是何種出身。漫長的隊伍沉默的行走在仿佛無盡的冰原上,除了凍餓與恐懼之外,他們都走在鐵路能夠覆蓋的範圍內。

  高爾察克是俄國著名的北極探險家,這樣的自然環境對高爾察克來說不過是小場面。如果可以的話,高爾察克甚至願意與這些人一起步行。但是他不能。

  火車上攜帶了能夠搜刮到了所有補給品,必須在沿途休息點為這些人提供火堆與食物。從10月20日趕到了貝加爾湖後,高爾察克下令所有人全部南下。那時候高爾察克看著堆積如山的物資正在運上火車,還覺得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10天後的現在,高爾察克就明白自己想錯了。隊伍中剩餘的幾部電台發來的都是糧食告急的消息,哪怕是高爾察克親自坐鎮的幾列火車,糧食的消耗也超出他想像之外。

  從出發之時,高爾察克就下令,凡是在火車上的人員一天只能吃一頓飯,飯量也減少到最低。最近兩天,高爾察克兩次下令處決了偷食物的軍隊人員,但是這並不能阻止火車車廂內變得空空蕩蕩。

  高爾察克對自己最初的決定也不禁動搖了,拒絕中國方面提供的幫助是否是正確的選擇。

  出發前,高爾察克已經下令帶走能帶走的所有食物,因為士兵們挨家挨戶搜刮的如此徹底,引發了當地不願意離開的俄國民眾的暴動。為這次遠征畫下了血腥的開端。如果現在回去,能吃的只有那些一無所有的人類了。對高爾察克來說,吃人是不能突破的底線。

  就在此時,參謀長久加諾夫跑了過來,他臉上都是歡喜,這是過去半年中從來沒有過的神色,「閣下,英國外交部發來電報,說中國人正帶著補給品接應。我和中國人通了電報,他們也確定了這個消息。」

  高爾察克將信將疑,但是高爾察克身邊的警衛們已經忍不住歡呼起來。這些不需要考慮高層決策的人很清楚,如果繼續這麼下去,徹底斷糧不過是一兩天內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人們都會凍餓而死。

  此時正好有一隊俄國人經過這裡,隊伍為首的是一位東正教主教。看到高爾察克的軍旗,這隊人遠遠的向高爾察克鞠躬。主教則走了過來,像是想向高爾察克親自問安。

  那些歡喜的衛兵們則衝上去向主教喊道:「主教大人,英國人派來的援助就要到了!大家有救了!」

  主教愣了愣,連忙三指併攏,在胸前劃了十字。隨即轉身走回到隊伍中,對著人群大聲喊道:「聖母和聖子保佑,我們的援助就要來了。大家都不用挨餓了!」

  人群本來仿佛麻木的牲口,在主教的呼喊後,人人都停下了腳步。片刻後,一眾人全都跪倒在地,一面在胸口劃十字,一面抬眼望天,口中頌揚起來,「感謝聖母瑪利亞!」,「感謝仁慈的主。」

  高爾察克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想阻止已經是來不及了。一時間,這位有著硬朗外表,被認為有著鐵石心腸的舊沙皇俄國海軍上將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但是同情這些同行白衛軍百姓的心情很快消散了,高爾察克恢復到平日裡的冷峻。

  剩餘的黃金是俄國臨時政府東山再起的本錢,無論如何都不能有損失。也不管那些跪地頌揚上帝的那些人,高爾察克叫上參謀長,回到了車廂里。一進車廂,高爾察克立刻命道:「久加諾夫參謀長,您立刻組織部隊南下,防止中國軍隊的突襲。還有尼古拉耶夫副參謀長,你負責加強黃金車廂的守衛,絕不允許中國人搶奪我們的黃金!」

  雖然有五十萬白衛軍選擇追隨高爾察克,但是他們是一系列戰鬥中敗退下來的軍隊,已經不再有明確的編制。而且經歷了這樣的雪天行軍後,他們也已經不再有任何戰鬥力。能夠靠得住的只有少數核心部隊。

  參謀長與副參謀長立刻接受了命令,但是兩人明顯沒有接受命令時候的那股子殺氣。

  一百多萬人當然不可能排成一條隊列,而是分成了數千個不連貫的團隊。出乎高爾察克的意料之外,各隊之間的消息傳遞卻格外的快捷。

  第二天,已經傳來了一些消息。原本南下的人群會在休息點休息很久,但是一部分團隊只是剛歇過來,就快速吃下微不足道的食物,開始南下。那些負責休息點的軍隊反倒是從這些快速南下的團隊中得到了南邊有人接應的消息。

  第三天,消息更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馬匹不斷向按照計劃移動的高爾察克的列車中心奔來,詢問有接應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這支上百萬人的隊伍中有五十萬都是軍人,當不知道第幾次的馬匹在騎兵跳下馬背後,直接累癱在地。參謀長久加諾夫臉上已經布滿了不安,副參謀長尼古拉耶夫則說出了他們共同擔心的話,「閣下,如果這麼下去,部隊只怕引發譁變!」

  俄國軍隊對於譁變有著豐富的經驗,也制定了把譁變的苗頭徹底掐滅的殘酷紀律與刑罰。但是現在已經不存在軍法處這樣的部門了,高爾察克的部下們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逃離的烏合之眾。

  高爾察克知道兩位參謀長擔憂什麼。正因為沒有了希望,白衛軍們才會如此服從,但是任何希望都可能讓這種服從變成騷亂。

  在兩位參謀長焦急以及恐懼的目光中,高爾察克騰的站起身,「凡是前來的詢問的部隊,都告訴他們,接應在前方。我親自帶領部隊與接應碰頭!」

  「……閣下要親自去?」參謀長驚呼道。

  高爾察克搖搖頭,「不是前去,我要前往最前面的隊伍,第一個與中國軍隊碰面!」

  參謀長被高爾察克的勇氣震驚的說不出話,副參謀長卻抬手捂住眼睛,阻止被人看到滾滾而出的眼淚。副參謀長尼古拉耶夫是因為高爾察克個人魅力而選擇追隨,卻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候,高爾察克的勇氣正如傳聞中那般毫無畏懼。

  中國軍隊或許是打著救援的理由前來,但是中國軍隊一旦見到高爾察克,很可能就會抓捕他。但是副參謀長很清楚,如果高爾察克依舊留在中軍,因為希望以及強烈不安情緒驅動的白衛軍們立刻就會內部混亂起來,爆發譁變只是早晚。只有高爾察克在最前面確定了安全,才能讓選擇追隨高爾察克的這些白衛軍安心。

  高爾察克並沒有只是說說,他立刻開始裝備起來。這位俄國著名的北極考察專家準備起了雪地快速行軍的裝備。十幾年前,他就是靠著自己出眾的冰雪上行動的能力找到了遇難的俄國北極考察隊,帶回了他們的考察記錄,自此名揚俄國。

  十幾年後,這些技術又有了用武之地。先是騎馬,等馬匹都撐不住了。不休不眠的高爾察克帶著精疲力竭的衛隊開始滑雪前進。

  冬天的北方黑的早,此時雪又已經停了。靠著指南針與星空,高爾察克憑藉著自己的直覺繼續前進。

  身邊的衛隊中能跟上他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但是高爾察克並沒有停下。因為他和衛隊們帶著一身寒氣走進燃燒著火堆,卻沒有食物的休息點,都會有大量的人認出了他。

  那些休息點的火堆邊活著的人與凍餓而死的人混在一起,讓那些死者們看起來仿佛只是睡著了。

  能夠分辨出哪些人還活著的,只有哪些人是否向高爾察克敬禮,或者是聽到高爾察克前去與接應隊伍見面的目標後,上前跪地親吻高爾察克的手背甚至是皮靴。

  這些人已經到了極限,如果他們還是按照最初的安排速度前進的話,他們還能活下來。但是知道了希望在前方,這些人想儘早擺脫死亡威脅的努力進發,反倒導致了他們的死亡。所以高爾察克只是烤烤火,吃一點東西,就繼續出發。

  如果前方的希望是虛幻的泡影,被希望引發了騷動的這上百萬人中最少得有一半死於非命。

  到了第五天,前方已經沒有休息點了。高爾察克身邊也只剩下了三名衛隊成員。這些人行動遲緩,目光呆滯。與活著的人相比,這些人更像是能夠行走的屍體。直到高爾察克停下腳步,攔住他們。三名衛隊成員才勉強停住腳步。其中一人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兩名同伴只是遲鈍的看著這些,用盡力氣穩住身形,不讓自己也倒下。

  高爾察克拿起瞭望遠鏡,就見前方的雪原盡頭有一支部隊,為首的是一面赤色的旗幟。高舉著旗幟的隊伍正在前進,在這面赤色大旗後面,還有些小小的旗幟。與這面赤色旗幟帶給高爾察克的衝擊和緊張不同,望遠鏡中的米字旗以及法國的三色旗,尤其是一面舊俄羅斯帝國旗幟映入眼帘的時候,高爾察克放下瞭望遠鏡,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

  這麼久以來,除了和情人分別的那一刻,高爾察克已經很多年沒有濕了眼眶。

  赤色大旗是東北軍的旗幟。打著英法旗子的則是隨軍的英法記者,打著舊俄羅斯帝國旗幟的是一直在海爾濱的那幫白俄僑民。這幫人曾經被送進集中營,之後半看管式的繼續在中國東北生活。

  等白俄日暮西山的現在,這幫人總算是被解除了看管。有一些一起加入了阻止人道主義悲劇的行動。這些人與布爾什維克政府基本沒往來,對於俄國臨時政府也知之甚少。但是這些人堅持要來拯救俄羅斯同胞,並且堅持要打起舊俄羅斯帝國旗幟。

  鄭四郎與胡秀山商議之後只能讓部隊當作沒看到。畢竟這次行動是一次政治行動,若是管得太嚴,反倒沒必要。

  這些人都被放到部隊最前面,以確保宣傳效果。如果白俄軍隊主動進攻東北軍,正好能讓這幫傢伙們當作目擊證人。

  雖然鄭四郎依舊因為自己的民族主義情緒,對於此次行動不是收復舊地而不時感到失落。但是並不耽誤鄭四郎對此次行動做出各種應有的安排。

  直到先頭部隊發來電報,他們竟然遇到了俄國臨時政府『前執政』高爾察克,鄭四郎才不禁露出了佩服的神色,「報告裡面說,高爾察克很有膽量。看來報告很可靠。」

  胡秀山不愛說話,此時只是點點頭,「高爾察克做了很正確的選擇。」

  鄭四郎有些訝異的看向胡秀山,「秀山,你這麼誇人,可是少見!」

  胡秀山有些不解的看向鄭四郎,「這是該寫進報告裡面的內容。」

  鄭四郎愣了愣,忍不住笑出聲。胡秀山這傢伙做事就是這麼認真細緻,在這方面,鄭四郎真的是拍馬都趕不上。

  但這些都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情。鄭四郎對參謀命道:「按照計劃,開始設立休息點。至於級別……秀山,我覺得設成中級吧?」

  胡秀山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想了想,又開始拿出地圖看了一陣,這才答道:「按照最糟糕的局面設定吧。」

  「最糟糕的局面?那豈不是說這幫人都要餓死了?」鄭四郎覺得事情只怕沒到這個程度。

  胡秀山指著地圖說道:「我們的計劃中已經小看了高爾察克,所以認為這個位置本該是白俄局面比較好,行動比較快的相遇位置。但是高爾察克帶了三個快累死的部下出現在這個位置。只能說明他們到了山窮水盡的局面。」

  鄭四郎一聽就明白了胡秀山的判斷,當即命道:「按照最糟糕的局面設定,讓最前面的那些人快速行動,抓緊提供物資供應!」

  等參謀們開始行動起來,鄭四郎看向胡秀山,心中都是佩服。雖然軍中現在的參謀長是程若凡,但是不少人都認為,胡秀山或許更合適這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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