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方達笑著說:「那麼, 等聞小姐忙完手頭的事,請儘快到曙光大廈來商談具體事宜。憑聞小姐現在的名氣,由你來打這個GG, 銷量準會不錯。」

  話講得這樣聰明,態度又這樣尊重,聞亭麗來時心裡的不安和沉重,早已被一份踏實感和使命感所取代。

  「好。」她十分慎重地接過了方達的名片,有點迫切地說, 「一忙完父親的葬禮,我就跟方先生聯絡。」

  ***

  安葬完父親後,聞亭麗成日閉門不出, 整整消沉了十來天, 這才強打精神在新租的寓所里請黃遠山幾個吃飯。

  這次的事,幸虧有幾個好朋友全程陪伴在她身邊,否則她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

  她在東華樓訂了熟菜,又到附近買了水果和冰鎮汽水,整整忙活了一下午, 布置出一桌溫馨且豐盛的晚餐。

  朋友們為了幫聞亭麗從喪父的悲痛中走出來,專門只聊些輕鬆的話題,高筱文手裡端著一杯果汁, 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四處參觀。

  「居然還有電話和唱片機!哇, 陽台也不小。這樣好的三間房, 一個月只要二十五塊大洋?」

  「凶宅嘛,估計是長久租不出去才降價。」黃遠山立在窗口向外張望,「剛才開車進來都沒看見幾個雜貨鋪。咦, 聞亭麗, 對面那排房子是做什麼的?怎麼有點陰森森的。」

  碰巧聞亭麗拎著開水瓶從外頭進來, 循聲往外一看。

  「好像是一間廢棄的廠子,聽說夜裡經常傳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所謂凶宅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大家都不願意在這附近租房子。」

  周嫂接話:「中午帶小桃子去玩,看到廠子的大門上有把新鎖,料著是有主的,就不知為何長期空置著。」

  黃遠山有點失望:「多可惜,這樣大的一排廠房正好拿來拍戲搭景。」

  高筱文笑著說:「凶宅你也敢要?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摳門的大導演。」

  「沒辦法,我們這一行實在不好做,換你來當導演,說不定比我更摳門,再說了,我是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的,不然那些惡人早就遭報應了。」

  「你們快來聽聽這個。」沙發上,燕珍珍和趙青蘿頭靠著頭對著一份報紙,一字一句念道:

  【今早,欣欣百貨的董大小姐兌現了此前的承諾,在上海婦女協會的見證下,將『滬上之花』比賽所得的全部收入,悉數捐給了紅十字會和福利院,又從私人積蓄中拿出十萬法郎捐給了婦女兒童福利組織。】

  【此番義舉,為一波三折的『滬上之花』比賽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黃遠山和高筱文拍手叫好。

  「對了黃姐,這回聞亭麗也算正式忙完了,你們那部戲也快開拍了吧?」

  「下禮拜二正式開機。」黃遠山綻放出個信心十足的笑容。

  「提前說好了,拍的時候一定給我的傲霜粉餅多安排幾個鏡頭。」

  「沒問題!喂,聞亭麗,我都快餓死了,怎麼還不開飯?」

  聞亭麗在裡頭應道:「快了快了,還有一位貴客馬上就到了。」

  忽聽外頭有人按門鈴,燕珍珍跑去開門,來人卻是董沁芳。

  董沁芳帶來了一瓶香檳:「恕我來遲了。」

  大夥歡然雷動:「果然是貴客!快請入席!」

  晚餐在一種歡趣融洽的美妙氛圍中結束。

  飯畢,燕珍珍、高筱文和趙青蘿三人擠在陽台上,一邊吹著夜風,一邊閒聊務實中學各同窗畢業後的去向。

  董沁芳則跟黃遠山在客廳里聊著滬上最近發生的趣事,間或發出爽朗的笑聲。

  在這種靜謐而快樂的氛圍中,聞亭麗也獲得了久違的放鬆,翻出一張唱片擱到唱片機上,讓輕曼的音樂聲在房中每個角落流淌,她自己則帶著小桃子去沏茶。路過客廳時,董沁芳一把拽住聞亭麗。

  「你跟陸世澄究竟怎麼回事?」

  聞亭麗一愕。黃遠山把胳膊搭在沙發背上,懶洋洋笑著說:「你別裝糊塗,最近報紙上天天有記者幫你罵秋華公司,陸世澄要不是跟你交情極深,怎會願意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聞亭麗坐下來懊喪地嘆口氣:「我巴不得自己跟陸先生交情夠深,但事實上我跟他連朋友都算不上,陸先生這人,外冷內熱,他幫我,興許只是因為我是務實畢業的學生,而且鄒校長曆來很關心我,又或者,他只是單純看不慣白龍幫的所作所為。」

  「少來!」黃遠山擺擺手,「務實的學生那麼多,怎麼沒看到他個個都幫忙?」

  董沁芳截住黃遠山的話頭:「上次你不是去找過陸世澄麼?見到他了嗎?他怎麼跟你說的?」

  「他要我幫他公司的某個產品打上一年的免費GG,但我連他的面都沒見著。」

  「漂亮!」高筱文把頭從陽台探進來,「這個忙要是換成我大哥來幫,不逼人家女孩子做他一陣子女朋友才有鬼了。」

  董沁芳奇道:「你們不了解陸世澄的性子嗎?」

  對上一屋子好奇的目光,董沁芳不緊不慢說起自己第一次在陸公館見倒陸世澄的情形。

  當時陸家還是陸二爺和陸三爺主事,陸世澄則剛從南洋轉回上海念書。陸三爺向董家人介紹陸世澄只說:我這侄子是個啞巴,性子也內向,大家務必多擔待。

  這話聽上去有點怪,董沁芳一度以為陸世澄行事不大方,或者至少比較愚笨。正式打交道才知道,當晚那麼多年輕人,陸世澄是最沉穩出色的那個,那種風範極難用言語形容,她只覺得覺得這少年就像一顆沉在深海底的珍珠:沉靜、溫潤、流光溢彩。一經浮出水面,光芒誰也壓不住。

  當時董沁芳就隱約覺得,這個家早晚要由陸世澄來主事。

  事實上,陸二爺和陸三爺也一直有意殫壓陸世澄。

  「可是後頭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差點把他兩個叔父一塊打包去見閻王。」董沁芳聳聳肩,「所以,儘管你們不信聞亭麗的話,我還是有點相信的。此人比別的世家子弟都要低調和務實,而且,從不按照常理出牌。這一次他幫了就幫了,興許真不圖聞亭麗什麼,要圖謀的話,早就圖了。」

  高筱文越聽越好奇,進來挨著董沁芳坐下:「我只奇怪一件事,陸世澄回上海這麼久,為何從未找過女朋友?上次我去北平給我二姨祝壽,幾位親戚家的大小姐聽說我在務實念書,一窩蜂湊上來向我打聽陸世澄的情況,我這才知道陸世澄在北平名聲也很響,你們猜她們背地裡叫他什麼——『雪山一松』。意思是陸世澄就跟冰山裡的松樹一樣,再漂亮再招人愛,也難以接近。」

  一屋子人都笑了:「雪山一松?虧你那幾個朋友形容得出來。」

  董沁芳邊笑邊說:「這一點你們想想陸家現在的境況就知道了,我聽幾個知情人說,陸三爺為了奪回大權,近一兩年沒少變著花樣謀害陸世澄,這種情況下,陸世澄對於各類主動接近自己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備心理?我要是他,也不會輕易跟人談戀愛。」

  黃遠山興趣濃厚地研究著聞亭麗的表情:「聽見了吧,不管怎麼說,陸世澄絕不是個喜歡招惹是非的人,這次你遇到大麻煩,他卻毫不猶豫地出了手,要說他對你沒半點意思我是萬萬不信的。」

  聞亭麗只在腦子裡回想那一晚陸世澄送她回慈心醫院的情形。

  她何止在心裡產生過猜疑,她還做出了讓自己後悔至今的舉動。

  「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別的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陸先生對我絕沒有那個意思。」

  「語氣這樣篤定,難不成你問過他?」趙青蘿好奇道。

  聞亭麗忙岔開話題:「你們聽,廚房裡的水是不是燒開了?我去瞧瞧。」

  黃遠山笑得前仰後合:「你看她跑得多快,以她的性子說不定真問過,聞亭麗,就算陸世澄當面拒絕過你也說明不了什麼,一個人對你有沒有心,最終還得看他為你做了什麼。陸世澄又沒談過戀愛,沒準他自己也鬧不清對你是怎麼回事。喂,聽見沒,主動出擊從來不是男人的專利,你可千萬別被那些老學究的話給套住了!該積極的時候,盡可以大膽些。」

  「黃姐,真看不出你對愛情這樣有研究。」

  「那當然,愛情可是電影屆永恆的主題之一,一個導演若是對愛情和人性缺乏深刻的研究,是絕不可能拍出好片子的。當年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念書時,我可是專門選修過愛情心理學課程的。」

  當晚,這幫朋友在聞亭麗家裡盡情玩鬧到十點多才離去。

  夜裡躺到床上時,聞亭麗卻很罕見地失眠了。

  她在琢磨董沁芳和黃遠山的那些話。

  「這種情況下,陸世澄對於主動接近他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備心理?我要是他,也不會輕易跟人談戀愛。」

  想著想著,聞亭麗一骨碌在床上坐了起來。屋裡早已熄了燈,一方銀白的月光從窗口伸進來,靜悄悄照亮床邊的地板。

  聞亭麗望著那道光,心房裡像有根羽毛在輕輕地抓撓。

  黃遠山的嗓音在她耳邊迴旋。

  「他說他對你沒意思你就信了,你得看他為你做了什麼。」

  「沒準他自己也鬧不清對你是怎麼回事。 」

  她腦子裡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要不要……

  月光似在軟軟地在勸她——試試吧,試試吧,試試又不會損失什麼。你不是一向敢想敢做嗎,來吧,再大膽一次吧。聞亭麗,別叫我瞧不起你。

  這一想,她忙不迭下地趿鞋。

  偏在這時,耳邊跳出另一個聲音——聞亭麗,你確定這一次還要自作多情嗎?他不見你,不就是因為怕你誤會?

  這一想,聞亭麗再次頹喪地把腳縮回床上,順便把被子蒙到腦袋上。

  可即便蒙上了被子,心裡仍舊很吵,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

  ***

  陸公館。

  方達指著一份報紙笑道:「少爺剛回來,還沒看最近的報紙吧。聞小姐倒真是個人物,此前我還擔心她被白龍幫影響情緒和狀態,沒想到她在決賽夜表現得比上次更出彩,不錯,是個做大事的人。聽說這十來天欣欣的營業額都超過上個月一整月的收入了,哦對了——」

  方達返身從外屋取出一個錦盒:「這是那天晚上聞小姐拜託我轉交給澄少爺的禮物,我聽說只是一副顧繡,就自作主張收下了,要拆開看看嗎?」

  陸世澄伸手把盒子拿過來,自己打開蓋子。

  錦盒裡是一個圓型的小繡屏,上面繡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貓,貓毛潔白勝雪,貓眼澈如琉璃,貓爪正扒拉一個五彩斑斕的小繡球,表情活潑而自信。

  陸世澄凝神端詳著繡屏上的貓,那貓也似在跟他調皮對視。

  長得可真像聞亭麗。

  他有點懷疑這是聞亭麗拿著自己的照片去繡坊定製的。

  方達察言觀色,對這繡屏讚不絕口:「聞小姐真是用心,這東西不村不俗,不管放在屋子裡哪個角落都自成一景。」

  又笑道:「對了,喜儷梨汁的GG合同已經擬好了,若是先生看了也覺得沒問題,我就約聞小姐今天傍晚在曙光大廈簽字了。」

  他將合同拿給陸世澄過目。

  陸世澄接過來慢慢翻看。

  【聞亭麗那邊沒問題?】

  「聞小姐甚至表示願意免費幫我們打上三整年的GG。」

  陸世澄沒吭聲,只將身子向後靠到椅背上,同時高高舉起合同擋住自己的臉,仿佛要認真研究合同上的每一個字。

  方達忍俊不禁:「那我馬上給聞小姐打電話約時間?」

  看出陸世澄並無反對之意,方達逕自走到一邊拿起電話。

  「聞小姐,我是方達。」

  聊了幾句,方達回頭朝陸世澄看了看,對著電話那邊笑著說:「不行,這一套在陸先生面前完全行不通,他從不會因為這番說辭就見客的。」

  陸世澄好奇放下合同,方達看在眼裡,忙改口說:「我幫你問問陸先生,待會再給你回話。」

  放下電話後,他說:「聞小姐說她在陶陶居訂了晚餐的位置,今天簽完合同後,她想請陸先生吃頓便飯,她說有件重要的事要當面跟你說。」

  今天?陸世澄一滯,今天不行,這幾天陸克儉不時傳來一些異動,他在等他們自己露出馬腳,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

  方達看陸世澄久久不肯接茬,笑道:「聞小姐說這件事極其重要,非當面跟陸先生說不可。她說她不會占用陸先生太多時間,若是陸先生不肯見她,她就一直在陶陶居等,直到陸先生有空來見她為止。」

  陸世澄心裡有點亂,起身在桌前來回踱步。

  方達目光跟隨著陸世澄:「記得陶陶居離曙光大廈不遠,一頓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萬一聞小姐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呢。」

  陸世澄回眸朝方達射了一眼,

  方達乾笑著把話咽了回去。

  陸世澄想了想,指指門外,你手頭還有一堆事情要忙,要不你先回去吧。

  方達一聽便知陸世澄這是不會去了,只好說:「是。」

  方達走後,陸世澄繼續翻閱手頭那堆公函,然而公函上的字仿佛在眼前跳動,看了半晌,連一個字都沒能看進去。

  到最後,他索性把筆扔到一旁,撳鈴把陳管家叫進來,叫他幫自己給聞亭麗回個電話。

  陳管家茫然: 「聞小姐的電話?」

  陸世澄一指桌上的電話機,剛才方達打過她的電話,問問電話公司就知道號碼了。

  電話剛響兩聲,那邊聞亭麗就接了,看樣子她一直在等這邊回話。

  「聞小姐,我是陸公館的陳管家,陸先生讓我跟你說一句:今天他得跟幾位朋友談事情,恐怕直到八點前都抽不出時間,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八點以後——」

  陳管家捂住話筒,笑呵呵地說:「聞小姐非常高興,她說她可以等的。」

  陸世澄面色如常,可是耳邊似有什麼東西在吵,咚隆,咚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心跳聲。

  他別過臉看向窗外,竭力等自已的心跳恢復平靜,才回過頭繼續吩咐陳管事。

  【那麼,晚上不用給我準備晚飯,我在外面吃。還有,傍晚七點半我要用車,讓老黃務必準時在力新銀行門口等。】

  陳管家垂眸應道:「是。」

  ***

  當天簽完合同,已是傍晚五點鐘。

  方達親自將聞亭麗送到曙光大樓的外面,聞亭麗開心地跟方達握手告別。

  之後她便從車行叫了一輛車趕到了陶陶居。

  她訂的那個私人包廂位置隱蔽,價格也昂。

  換平日,她是絕不可能來這種地方的,但相比前一陣,現在的她手頭寬裕了不少,欣欣的獎金已經發下來了,上午她還收到了馥麗詩的GG尾款,接下來幾個月,她不但不必發愁一家人的生活,就連大學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也有了著落。

  更何況,這次她要請的人是陸世澄,對她而言,這頓飯意義非凡。

  黃遠山的話時不時竄上她的心頭,昨晚她已經想得很清楚,在經過這一次的風波之後,她比從前更有勇氣,對生活的態度也比過去更積極,那麼,有些事非得再試一次才不會後悔。

  抱著這樣的想法,聞亭麗幾乎是以一種雀躍的心情走進陶陶居,上樓在窗邊坐下,請僕歐拿菜單上來點菜。

  還好此前請陸世澄吃過一次飯,之後又在陸公館用過一頓晚飯,對於陸世澄的口味,聞亭麗心裡大致有個數。

  對著菜譜足足研究了十多分鐘,她非常謹慎地訂下了五菜一湯,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且都符合陸世澄的口味,末了她交代店裡:先上點心和小菜,八點之後再上正菜。

  僕歐一走,聞亭麗仰頭看看鐘,現在是六點多,也就是說,還有一兩個鐘頭她就能見到今晚的客人了。

  這一想,她捂住胸口緊張地吁了幾口氣,忽又低頭輕輕笑了起來。

  她簡直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很緊張,卻又充滿著期待,同時還有一點罕見的含羞,以及,一點點擔憂。

  至於在擔憂什麼,她決定先不去想它。

  坐了一會,她悄悄從包里拿出高筱文送她的粉膏,出門前她特地擦了點粉,嘴上也塗上了櫻桃色口紅。

  鏡子一打開,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驟然出現在面前,怎麼會有那樣亮的眸子,黑瞳里像揉碎了金子,又像是春日裡的水池,每一瞥都好似有水波在蕩漾。

  聞亭麗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自己,全然陌生,卻異乎尋常地可愛,左一瞥,又一瞥,近看,遠看,越看越覺得奇怪,她索性收好粉餅,直起身,趴到窗口托腮看起了風景。

  望著望著,天邊從橘紅色變成了暗藍色,再然後,那點藍也消失了,到最後,天幕變成了黑絲絨似的一大塊,霧沉沉,星光也稀少,街上的燈逐一亮了起來,僕歐進來撳亮房裡的西洋壁燈。

  聞亭麗坐到燈下繼續等。

  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客人,獨她這一隅格外安靜。

  她耐心地在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寫寫畫畫,時不時在心裡籌劃著名待會見到陸世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突然間,僕歐在外面敲門。

  「小姐,可以上菜了嗎?」

  「再等等,我的客人還沒到。」

  「可是再不上菜的話,廚房就要下班了。」

  聞亭麗抬頭,驚覺時間已到九點了。

  菜上桌後,聞亭麗拜託店家用盤子將菜一一罩上,時間的確不早了,但她期待的心情絲毫未受影響,陸世澄早說了自己會很晚,也許他此刻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外頭,客人們似乎正成批離開,走廊上充斥著醉話和笑聲,不久之後,外頭便徹底安靜下來,偶爾有人在門外走過,也是店裡的夥計。

  終於,有人進來歉然說:「小姐,我們打烊了。」

  聞亭麗耷拉著腦袋。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尷尬的場面了,高高興興張羅了一桌菜,客人沒來。

  十點了。陸世澄再怎麼忙,這個點也能趕到了。即使是臨時有急事不能來,以陸世澄的為人,一定也會找人通知她的。

  所以,他這是明明白白地爽約了。

  她的一腔期待和熱情,一瞬間全化作了難堪和不解。

  她知道,陸世澄不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但凡事總有例外。或許,他猜到今晚這頓飯意味著什麼,因為不想令她尷尬,所以乾脆避而不見。

  總之不管怎麼說,再枯等下去就有點可憐了,門外又多了幾個茶房,大夥都好奇地望著她,聞亭麗悶悶地起身:「麻煩幫我把菜包起來。」

  ***

  回到家,周嫂嚇一跳:「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生病了?」

  聞亭麗進屋第一句話卻是:「今晚陸先生身邊的人有沒有打過電話來?」

  「沒有啊。」周嫂莫名其妙。

  聞亭麗失望到極點,一言不發把菜盒遞給周嫂,沒精打採回到自己的臥室,仰天倒到床上。

  周嫂有點著急:「究竟哪裡不舒服?要不去請大夫?」

  聞亭麗抬手蓋住自己的額頭:「跑了一整天,有點累到了,沒事的,小桃子睡了嗎?」

  周嫂稍稍心安:「小桃子知道姐姐會晚一點回來,她等不及就先睡了。對了,傍晚有個叫平的女人打電話找你,她讓你一回來就回這個電話。」

  聞亭麗翻身爬起來,電話撥過去,厲成英的聲音有點急切:「半個鐘頭後我來找你,你新寓所那一塊我不大熟,我們在何處碰面?」

  聞亭麗忙說:「我家附近有家廢棄的工廠,待會你到了之後,就沿著富陽巷一直走到盡頭,向右拐彎,再走一里地就能見到了,那地方白日裡也沒什麼人,晚上更不會被人撞見,我在廠子的倉庫後門等你。」

  掛掉電話,聞亭麗迅速換了一套方便行動的衣褲,把手電筒塞進書包里,對周嫂說自己出去買點藥,輕手輕腳走出來。

  到了地方,聞亭麗先是小心翼翼察看一圈,確定四周沒有人,這才在倉庫後門坐了下來。

  在黑暗中獨自等了一會,那種惱人的情緒又找上門來了。

  其實比起難堪,她現在更多的是費解,這實在不像是陸世澄會做得出來的事。怎麼會一句交代都沒有?他自己答應了會來的不是嗎?

  害她白等一個晚上,他真不打算對她說句不好意思麼,縱算自己抽不出空,也可以讓身邊人幫著通知她一句。

  罷了罷了,聞亭麗瀟灑地對著地上的影子擺擺手。無論如何,陸世澄的態度已經相當明朗了,上次人家幫忙是出於一片好心,不代表對她真有什麼意思,今晚的事進一步證明了從頭到尾只是她自己多想而已。

  想通這一點,聞亭麗心緒稍稍輕鬆了些,至少今後不必再患得患失,下禮拜黃遠山的戲就要開機了,她與其自尋煩惱,不如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拍戲上。

  她剛要閉上眼睛歇一歇,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輪胎剎車的聲音,驚詫地循聲望去,就見前方的小路亮起了車燈,那光由遠及近,飛快地朝這間舊廠子開來。

  聞亭麗機警地閃到樹叢里,厲姐鮮少會開車來找她,這多半是路過的車輛,但緊接著,她就發現來的不只一輛車,而是有一整串車隊。

  這列車陸續開到工廠前門,又依次停下了。

  寂靜的深夜裡,只聽「吱呀」一聲,工廠那扇生了鏽的舊鐵門被人推開了。

  有個人低喝道:「去看看周圍。」

  聞亭麗渾身一震。

  邱凌雲!那竟是白龍幫的人。

  她下意識摸向懷裡的槍,同時急切地環顧四周,現在跑出去的話極容易被發現,不如先按兵不動。她所在的位置在後門,前頭有樹叢不說,還有一個廢棄的水箱,別說大晚上,白日裡也未必能發現她的藏身之處。

  不多時,一行凌亂的腳步聲在附近響起,有幾個人找來了,地上的枝葉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

  聞亭麗大氣也不敢出,所幸的是,這班人大約是覺得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到這邊亂逛,故而搜找得並不仔細,有兩個人在她前方二十米處來回走了兩趟,愣是沒朝這邊多看一眼。

  馬馬虎虎找了一遍,一伙人心安理得回去報告。

  「查過了,一隻鳥都沒有。」

  「你們幾個去守著路口,防著有人誤闖進來。」

  這時,有人在那空蕩蕩的場地中間點起了幾盞德國照明燈,幾輛車緩緩開進了廠房。

  前頭那輛車剛一停下,一群人擁上去。

  車門一開,眾人小心翼翼抬下來一把輪椅。

  輪椅上坐著個人,從聞亭麗的角度看過去,恰巧能看清那人的側影,是個男人,身上穿著成套的名貴西裝,腳上的皮鞋一看也知是高級貨。

  但此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沉感,仿佛整個人已經與黑夜完全融為了一體。

  在場之人無不對此人畢恭畢敬。

  「三爺,這是我們曹幫主夜裡審訊叛徒之所,雖說近幾年用得少了,仍要比別的地方安全許多,先把人在這裡藏一夜,明早再挪到更穩妥的地方去。」

  那人不動聲色觀察四周,稍頃,輕輕握拳咳嗽一聲:「把他扔下來吧。」

  這男子的聲音比聞亭麗想像中要年輕一些。

  一幫人快步走到後頭那輛車面前,合力將一個人抬下來扔到地上,這一下摔得很重,那人卻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場子裡太黑,離得又不算近,聞亭麗一時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她卻無端覺得不安,或許是覺得這男子腕上戴著的表格外眼熟,抑或是那人的身形讓她想起某個人。

  「嘿嘿,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誰叫他自己找死!」邱凌雲的語氣里有種按壓不住的得意,「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經醒了。」

  嘍囉們將雪亮的燈束對準地上的這個人。

  這一望之下,聞亭麗幾乎魂飛天外。

  那是陸世澄。

  陸世澄一動不動蜷縮在地上,身軀已被鮮血染透了一半。

  (本章完)

  作者說:今天的兩章都有紅包,不要錯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