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後,俞雪琨起身關掉了所有設備,赫斯塔也從椅子上站起來,等待著與對方道別。
但俞雪琨久久沒有轉身,她背對著赫斯塔,手搭在攝像機的支架上,陷入沉默。
「您還好嗎?」赫斯塔往一旁邁了幾步,探頭去看俞雪琨的側臉。
俞雪琨發出一聲苦笑,她抬起手,輕輕抓散了自己額前的碎發。
「……這一周發生了什麼?」俞雪琨轉過頭,目光有些無可奈何,「你現在願意聊聊嗎?」
「我過會兒得去咖啡館,」赫斯塔回答,「今天下午有個和卡嘉夫人的約會……這件事已經耽誤好久了。」
「很急嗎?」
「不急。」赫斯塔一邊說著,一邊重新在那把黑色的皮椅上坐下,「你現在要是方便說話,我應該還能多待半小時。」
「和我說說這周發生的事吧……有什麼特別觸動你的人或事嗎?」
赫斯塔搭在左膝上的手慢慢抓緊,她認真望著俞雪琨的眼睛,「……很多。」
「但你知道我們這周對談的性質,對嗎?我此前已經——」
「您和我說過很多次,」赫斯塔點了點頭,「是的我了解。」
「上周三,也是在這裡,當時我們討論了要怎麼回答關於左文韜的問題,我以為當時我們對這周應該說什麼已經達成了一致,還有林驕她們的社團,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麼說的嗎,你反覆重申,你對她們沒有興趣——」
「確實,但——」
「然後這周就變成了『她們很有魅力』?」俞雪琨的手用力地在自己心口上敲了幾下,「既然你提前準備了關於她們的材料,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這是我的自作主張,」赫斯塔答道,「如果後果真的很嚴重,您不用為此負任何責任,我是說在千葉小姐那兒——畢竟我什麼都沒有告訴您。」
俞雪琨一句話噎在喉嚨里。
「……我謝謝你。」
「嗯……不客氣?」
「我答應千葉的事情很簡單,原本是很簡單的,我要做的就是幫你在這幾輪評估里拿到高分。整個規則是清楚的,具體要怎麼配合、怎麼解釋也很明確……」俞雪琨看了赫斯塔一眼,扶著額頭倒在椅背上,「是什麼讓你改了主意?」
「我不喜歡這些規則。」赫斯塔低聲道,「尤其現在,除了說謊,我找不出還能說的實話……我想做些我覺得有意義的事。」
「厭惡這些規則的人不止你一個,」俞雪琨輕聲道,「你現在激起的這一點水花,在十四區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泯,但這些記錄會留在你的考評記錄上,將來某一天,當你打算去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情,它們很可能會拖累你,你考慮過嗎?」
赫斯塔若有所思地望著俞雪琨身後的百葉窗,有些出神地盯著那些在光柵中飛舞的塵埃。
「還記得我上周和你說過什麼嗎,這是每一個退役進入宜居地生活的水銀針都要經歷的必經之路,當時我們還聊到了第三區的艾娃——如果她在考評期對每一條規則都斤斤計較,在進入宜居地後固執地堅守自己從前的生活方式,她的晚年生涯一定會是另一副光景,因為這些規則本身是什麼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篩選』……簡?你在聽嗎?」
「在。」赫斯塔低聲回答。
「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俞雪琨輕聲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赫斯塔輕聲道,「當一個水銀針在進入宜居地,她必須要身體力行地踐行這裡的『公序良俗』,才能證明自己擁有了在宜居地生存的能力……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文明』在一廂情願地體貼『野蠻』?」
……
離開諮詢室後,赫斯塔略略鬆了口氣,她明顯感覺今天有點把俞雪琨惹生氣了。
在分別前,看著俞大師一臉焦頭爛額的樣子,赫斯塔心底又隱隱生出了一點愧疚。好在這天下午陽光極好,在日頭下走了幾條街後,先前的沉重心情煙消雲散。
她脫了外套,搭在手上,很快來到了卡嘉夫人的咖啡廳。
下午的咖啡廳依舊沒什麼人,玻璃窗里的每一台桌子都是空的,門依然虛掩著,赫斯塔推門進去——整個一層咖啡廳空無一人,連吧檯的服務生都不見蹤影。
「有人嗎。」
「……有?」一個聲音從角落傳來,赫斯塔循聲回頭,見一個中年人突然從桌面以下直起身來,「你找誰?」
「您知道這間咖啡廳的服務生……」赫斯塔的聲音忽然停住——眼前的中年人正是不久前和陳老師下棋的那人。
「啊,是你。」
中年人這時才眯起眼睛,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眼鏡,認真打量起赫斯塔其人。
「啊哈,」她又立刻把眼鏡摘了下來,「你會用她們家的咖啡機嗎?」
赫斯塔走向吧檯,「會吧?」
中年人兩手交迭,托著下巴,「幫我弄點東西喝?我來這兒坐好久了,都沒人過來招待。」
「不好吧……」赫斯塔一邊說著,一邊仔細打量起了這邊的咖啡設備,雖然她沒怎麼用過這個類型的機器,但基地食堂里的機器看起來和這個差不多,「你也來這兒等人?」
「我就來這兒喝杯咖啡,」中年人回答,「你來等人?」
「嗯。」
「等誰?」
「這兒的老闆。」赫斯塔彎腰繞去了後台,在幾道蒸汽聲過後,她後背微仰,看向角落的中年人,「你喝什麼呢?」
「拿鐵。」
赫斯塔摸索著開啟了一旁的打泡機。
不一會兒,她端著兩杯一樣的咖啡來到中年人坐著的位置旁。放下杯盞後,中年人顰眉看了眼杯麵,「……怎麼沒有拉花啊。」
「不會。」赫斯塔回答,「你來這兒坐多久了?」
「不久,半個多小時。」
「這兒一直沒人嗎?」
「有啊。」
「誰?」
「你。」中年人咯咯笑起來,為自己靈機一動的俏皮話感到快活,「等等吧,她們這兒下午經常沒人,不過等一會兒人總會來的。」
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話,直到飲盡了杯中拿鐵,中年人才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下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