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是不敢,還是不願?

  小狗一路跟著,也一路吠叫,它如從前一樣追隨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腦子裡還猜不到這一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磐不知如何寬慰,孤家寡人這條路,從他南面稱尊時就已經開始了。

  早就不能回頭,以後也不能回頭,這條路沒有盡頭,至死方休。

  不知如何寬慰,便只是垂眸默著。

  那用力握她的手到底是鬆開了,鬆開了,繼而又順勢推了她一把,那蒼白的臉在車輿中看起來愈發沒有什麼血色,「下車,走吧。」

  走吧。

  這二字於他而言必定很難,她一走,他便仍舊是那個只為中山而活的孤家寡人。

  下回再見,便是刀戟相向,勢不兩立了。

  然蕭延年沒有食言。

  多陪他走了這一小段的路,終究是堂皇正大地放她走了。

  那句「公子保重」就在嘴邊,可在那唇齒之間踟躕輾轉著,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他與謝玄,到底不能兩全。

  一人保重,另一人便要臨危。

  因而不說,話也就生生地咽了下去。

  推開車門,下了馬車,她的小狗「汪」的一聲撲了過來,謝玄的人也已經守在巷口了。

  小狗不嫌主人的衣袍到底多髒,也不嫌那一身的血腥氣。

  兩條後腿支在地上,兩隻前爪似稚子一樣抱住了她的小腿,一連串兒地叫著,「汪汪!汪!汪汪!」

  不知是在邀功,還是在求一個安撫。

  在這狗吠聲中,身後的馬車也已起步。

  阿磐沒有轉身。

  已經告過別,就算與過去做了了結,就該一刀兩斷,也就再不必轉身,回眸,再去傷心神了。

  俯身抱起小狗,就在巷口等著。

  等著她的夫君。

  眼見著謝玄騎著高頭大馬,按轡向前,朝她信馬走了過來。

  她看起來安然無恙,那人的馬也走得不疾不徐。

  狗頭在懷裡蹭著,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瞧一眼她,又瞧一眼謝玄,再瞧一眼她,再瞧一眼謝玄。

  她從一隻小狗身上看見了什麼是「不知所措」。

  他不疾不徐,卻叫阿磐七上八下,猜不透那人心裡在想什麼。

  她的夫君不來,她便疾走幾步迎上。

  不管今日到底有過什麼波折,他們的孩子總算要回來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啊,她心裡高興,忍不住想要趕緊與她的夫君分享。

  哦不,不能,還不能告訴他。

  一告訴他,不就違背了君子之約了嗎?

  到了馬下,阿磐仰頭叫他,「夫君。」

  她如今當真喜歡這「夫君」二字吶,等他們的孩子一回來,一家人也言和意順,春風和氣,那多好啊。

  那人翻身下馬,卻有些不對勁,眸光沉沉,臉色晦暗,看著不算高興,只命了一聲,「上車。」

  長腿一邁,已先一步進了車輿。

  哦,司馬敦已不知何時尋來一輛輕車,大抵是適才就已經趕過來了。

  阿磐趕緊跟上去,小狗老老實實的,一個屁也不敢放,一聲哼唧也不敢有,只窩在她懷裡,免得觸什麼霉頭。

  這是多好的小狗啊,還不到一歲,就成日跑前跑後地跟著,咬人也好,尋人也罷,它都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小狗。

  可那人卻嫌它,那人道了一聲,「車小,放出去。」

  也是,為避人耳目,這小軺輕便,內里也不大,但一隻小狗還是盛得下的。

  阿磐也不願觸霉頭,因而依了謝玄的話,推開車門便把小狗放了出去。

  巷子裡的將軍們收了刀,又扮作尋常庶人朝四下隱去。

  如今又只餘下兩人乘車,一人打馬,還餘下一隻嗚咽的小狗了。

  旁的都不算什麼大事,唯有一樣頂要緊的,是一刻也耽誤不得的。

  阿磐告訴謝玄,「趙二公子要我們今夜就走,他說我們行蹤已經暴露,趙王一定會......」

  那人笑了一聲,從齒縫間吐出兩個字來,「趙二。」

  阿磐眼皮一跳,戛然而止。

  怔怔地望著那人,見那人神色晦暗,她跟著聲音也不由地微微低了下去,「趙王一定會派人連夜追殺。」

  那人不語,她便也就等著。

  只聽著馬車軲轆軲轆地往前走,在這青石板上碾出格外清晰的聲響來。

  好一會兒才聽那人問,「那是你要找的人嗎?」

  阿磐心中一沉,謝玄到底是問了起來。

  人心肉長,不是青銅澆築。

  蕭延年是作繭自縛,她呢,她也被一起縛在了繭中。

  那南國的雨曾將她與蕭延年縛在一處,每過一日,便覆上一層繭子。

  至十月過去,蠶繭已成了厚厚的一層,糾葛亦是厚厚一層。

  他不可能似從前一樣餵她吃下噬骨的藥,她也不可能再袍袖一掩,對謝玄說,「是他。」

  何況還有君子之約,這君子之約又是新的一層。

  因而該如何答覆,卻也沒什麼可猶豫的,到底要對他撒上一次謊了。

  阿磐搖頭,「那是趙二公子。」

  誰知他信是不信,謝玄的心思高深莫測,遠比蕭延年要難猜度。

  只知道那人默了片刻,片刻後又接著自己的話問了下去,「怎知不是?」

  這樣的問題她也早就想好了答案,「中山君不會殺我,但趙二公子會。」

  一個無可厚非的答案。

  可那人又問,「適才路過孤,他的刀鋒不曾切上你脖頸,為何不推開?」

  謝玄是怎樣的人物,怎會看不出她的隱瞞與袒護。

  那雙鳳目是審視的,她已許久都不曾在這鳳目里看見審視的神情了。

  這雙好看的鳳目一旦開始審視,就顯得有些冷峭和疏離。

  可撒了一個謊,就得用無數的謊來圓。

  阿磐垂下眸子,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我......我不敢推。」

  那人還問,「是不敢,還是不願?」

  她低低地垂著頭,若在從前,他也許會抬起她的下頜,去俯察她每一寸的神色。

  而如今他沒有。

  他只是問話,並不碰她。

  不碰也好,她一身的血漬,臉上,頸間,領口,衣襟,全都是血。

  不碰也好,免得污了他。

  阿磐慶幸頸間還有傷口,這傷口使她有理由不必一定要抬頭把自己眼裡的掙扎暴露給那人。

  心事重重的,好似有千萬斤重的巨石壓著,壓得人抬不起頭來,只低低地回話,「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