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謝玄沒有。
謝玄的氣度,那是真正王者的氣度,是能容得了四海九州,榮得了天下黔首的氣度。
容得了這世道人心,必也容得了趙公子與中山君。
她聽見馬背上的人下了君令,「留他一命。」
他說留。
因而他的人雖一個個赤目圓睜,弩張劍拔,但到底無人敢出手,只是遠遠地跟著,隔著數十步的距離,不敢上前。
新的血汩汩地淌,全都淌到了她的胸前,把她的衣袍染得殷紅一片。
她不知道那人的額際是否也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但那人穩穩地走著,他溫聲說話,「阿磐,你我,都做個君子吧。」
阿磐怔然問道,「什麼樣的人才算君子?」
那人輕嘆,「守信的人,就算君子。」
她懂,他是要她守信。
蕭延年懂他,她亦一樣懂得蕭延年。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大抵也是認了自己從前並不算是君子。
是,與魏王父的公明正大相比,亡了國的中山君確實不算君子。
可國破家亡,顛沛流離,活著已是個異數,還怎能強求從前的他做個君子呢?
阿磐怔怔地出神,也怔怔地前行,「你做君子,我便也做君子。」
那人笑著嘆息,卻並沒有說什麼話。
也是,寡信輕諾,不如不說。
這一路往外走,可見不少將將死去的趙人,死得橫七豎八,淌出了一地的血來。
小黃那輕快的四肢繞開那橫陳的屍首,走到這一道的巷口,忽然四蹄一剎,支棱起耳朵來,仰頭便沖外頭大聲吠叫。
你瞧,巷道里已布滿了趙國的兵馬,黑壓壓的一片,把這長街短巷圍得死死的。
阿磐心頭兀自驚跳,就在此時此地,趙人若要圍殺裡頭的魏人,實在是輕而易舉,不必費什麼吹灰之力。
橫在頸間的刀垂了下去,她身後的人,他還,他還自懷裡取了一方帕子,捂住了她的脖頸。
頸間的傷口突突亂跳,有了這一方帕子,到底好受許多。
最前頭的幾人衝上來,失聲驚呼著,「公子受傷了!快來包紮!」
還有人怒目橫眉,拔刀相問,「公子,裡頭的人,可還留?」
阿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一雙眸子緊緊盯著,盯著蕭延年。
真怕他反悔,真怕他此刻開口下令,「殺,殺個片甲不留」啊。
他若果真反悔,她又該怎麼辦呢?
她也沒有主意,就只有賭。
賭他願意做個君子。
他的確大可就借今日良機,報了這滅國之仇,也報了這數箭之仇。
他若果真決意這麼做,此刻,此地,無人阻攔得了他。
里巷深處的人,不管是王父還是將軍,都將死在這裡,無一人能活著離開。
可那身上貫穿著兩支弩箭的人,他悵嘆了一聲,他說,「留。」
趙人不服,「射傷公子,還殺了這麼多兄弟,還留著幹什麼?末將帶人進去,把他們全都殺個乾淨!」
射殺謝玄,輕而易舉。
他難道會不知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的道理嗎?
可蕭延年說,「留著,將來與他戰場相見。」
阿磐鼻尖一酸,頭皮一麻,她當真於這一刻,對蕭延年肅然起敬。
這才是她們心裡的中山懷王。
她們自國破那日開始,四處逃亡,為奴為妓,沒有一刻不盼著懷王能匡復社稷,能拯救她們於水火之中啊。
她衝著蕭延年笑,笑得溫柔,也滾下了淚來。
兩個一身血漬的人,在這一刻好似才真正地心意相通。
她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公子是君子。」
誰不知道,這看似十分尋常的春日,謝玄的金柄破雲弩可以輕易射殺蕭延年,而趙二公子的兵馬也可以輕易在這青磚里巷圍殺謝玄。
垂餌虎口,請君入甕,易如反掌。
這看似尋常的一日,旦有個行差錯步,就一個也不能活。
然這尋常的春日,因了一個叫阿磐的人,他們各退一步,都活了下來。
因了一個叫阿磐的人,這一場禍亂悄無聲息地卷甲韜戈。
一旁有人為他粗粗包紮傷口,一邊開路,引他登上馬車。
趙人還問,「那這姑娘呢?公子喜歡,末將便帶回去供公子玩樂......」那人一個眼鋒睨去,趙人不敢再言。
那人溫和問她,「阿磐,再陪我走一程吧。」
那人只是問她,並不強求,好似她陪也罷,不陪也沒有關係。
去與不去,陪與不陪,全憑她自己的心意。
也許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相見,也為了蕭延年那一句「留」,阿磐又一次上了蕭延年的馬車。
這一回無人追殺,也無人逼迫,她想,因馬車而起的那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糾葛,就在這馬車裡了結,也好。
趕車的人打馬起步,這一路上沒什麼話。
阿磐想起從前,也一次次地與他同乘,
只聽得見馬車一停,外頭有人稟道,「公子,要出里巷了。」
那人忽然傾身過來,離她極近,她能清晰地察覺那人的鼻息,只當他又要幹什麼占盡便宜的事。
畢竟,這樣的事他從來也沒少干。
然他只是附耳說話,聲音極低,幾不可察,「魏趙協議已破,連夜走吧,趙王必定趕盡殺絕。」
阿磐忙問,「那阿硯呢?」
那人在她額上印了一吻,「你我君子之約。」
是了,她與蕭延年有了君子之約。
阿磐放下心來,「那我等著。」
言罷就要下車,可那人又拉住了她的手,重重的握住,用力地拉著,不肯放開。
她不忍將那指節一一撥開,那骨節沾著乾涸的血,卻又因了用力泛了白。
他低低地說話,「阿磐,但願你以後想起我來,想的都是我的好。」
阿磐心頭一軟,一雙眸子因這一句看似十分簡單的話,泛出了一層洶湧的霧氣,「公子慢些走,會有人在等。」
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有人愛,也都會有人等。
難道活在暗處的人,就再不能期許那灼灼燦燦的春光了嗎?
可那張慘白的臉一點兒血色也無,他笑得難看,卻也體面。
那張臉不是蕭延年的臉,但眸中的神態卻是蕭延年的神態。
蕭延年的神態早就於無聲無息處刻進了她的肌骨,她正是憑藉那熟悉的神態一眼就認出了晉陽大道的蕭延年來。
而此刻,這神態也似那漏夜裡的蠟,焰心一下就灼傷了人的心頭。
他說,「不會有人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