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圓月恐懼(九)

  烈火很快被高寒撲滅。

  餘燼在地上各自徒勞地赤紅一陣,就被白雪覆滅。

  南舟知道,他們仍然沒有脫離危險。

  他面對的男屍,並沒有任何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一張臉孔沒有雙眼。

  直面著他們的是兩個漆黑的、深邃的空洞。

  與之反差的是,男屍身後的月光愈發亮了。

  這讓他臉上難以完全貼合的裂隙也透出光來。

  看起來格外猙獰而怪異。

  南舟想著江舫還在自己身側,心跳憑空快了幾拍。

  他覺得有些困惑。

  因為他覺得對方並不恐怖。

  眼前的情狀,雖然危險,但對南舟來說,遠還沒到絕境之地。

  從前,他一個人的時候,面對過許多張這樣獰厲的面孔。

  他早就該忘了什麼是緊張。

  好在南舟的緊張從不上臉。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要怎麼樣說,才能在最短的時間打消男屍對他們的敵意。

  答案很簡單。

  給他想要的。

  南舟正要開口,江舫卻已經先於他,給出了南舟本來想給出的答案。

  「我們知道那群人在哪裡。」

  「你跟著我們走,就能找到他們。」

  男人臉上的肌肉輕微扭曲了一下。

  皮膚下頂動的肉塊發出蟲蠕似的嘰咕聲。

  從他根本談不上有管理的表情管理,南舟讀出了一絲勃然欲發的憤怒。

  不對。

  不是這句。

  ……他們說錯話了。

  南舟微微低了頭,這才發現,江舫和自己,各自緊抓著對方胸前的衣服,試圖護在對方身前。

  南舟看著他漂亮的指端,心裡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南舟抬起眼睛,另換了一種說法:「……你離不開這裡。」

  他說:「而且,他們也不願意靠近這裡。」

  「他們甚至不准任何外來的人靠近這裡,發現你。」

  「我們能幫你。」

  男人沉垂著的眼皮猛地一跳。

  旋即,他的眼皮向上微微掀起,將那兩洞幽邃的眼孔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空氣中。

  就連他腦中結冰的白色漿液,都是那樣鮮明可見。

  他開口了。

  因為見識過男屍支離破碎的樣子,所以南舟能輕易想像到一條綿軟無力、甚至掛著冰碴的聲帶,在他軀體內費力發抖振動的樣子。

  他啞著一把嗓子,用可怕的冷冷聲調低喃:

  「他們不敢來。」

  「沒人敢來。」

  南舟心神一松,放開了護住江舫胸口的手臂,但還是自作主張地把手攔在江舫腰處。

  ……暫時安全了。

  這時候,那雙腿帶著的眼睛看到基地里騰起的煙霧,帶著腿趕了回來。

  腿帶去的手裡,還攥著一簇雪兔子。

  見狀,南舟和江舫大概想明白,他們遇見這雙腿時,它毫無目的地一路飛奔,到底是幹嘛去了。

  手把雪兔子乖乖遞給男屍後,男屍張開嘴,狼吞虎咽地吞下這乾燥冰冷的草食。

  腿看上去並沒什麼戾氣。

  它揣著男屍的耳朵,默默靠著男屍盤腿坐下,看起來像是一隻又恐怖又好笑的跟寵。

  男人擦掉嘴角的草屑,卻不慎擦歪了自己的下頜骨。

  他沒有絲毫表情,將骨頭咔的一聲扳正。

  而南舟在他正畸時,把團在雪球里的那隻眼睛拿出來,交還給了他。

  拿回眼睛後,破碎的男屍也總算放下了大半對兩個入侵者的心防。

  他扯動著近乎報廢的聲帶,輕聲說起了他的故事。

  只是他說不了太長的句子。

  表達的能力基本和他的身軀一樣支離破碎。

  「我喜歡爬山。爬過很多山。」

  「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我朋友剛到第二天,嚴重高原反應,就走了。」

  「我不想走。我還想試試。」

  「我想登到4000米左右,就回去。」

  「這座山,只准登到4000米。這是規定。想再登高一點,要向登山協會提前申請報備,要有專業資格核驗,避免危險。」

  「我在山下的休息點,遇到一支隊伍。」

  「他們說,可以帶我一起,我們搭夥。」

  「我本來也想,要找個有經驗的隊伍,一起走。我們就登記在一起,走了。」

  「他們還借給了我沒準備好的裝備。」

  「我以為,他們是很好的人。」

  南舟想,果然他們之中有兩路人。

  江舫則微微蹙眉。

  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第一天,是晴天。」

  「第二天也是。」

  「一直到第三天,到達4000米界碑的時候,天氣都很好。」

  「他們說,還要往上走。」

  「我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我擔心一個人下去,會有危險。再說,都走到這裡了,我也想看看,山頂的樣子。」

  「我問他們,跟登山部門做好報備了嗎?」

  「他們說,做好報備了!」

  他的尾調猛然上揚。

  因為過度的憤怒,他周身發顫,身上鬆散拼就的零部件痙攣、抖動,似乎隨時會脫離原位,再碎成一地的渣滓。

  他的肢體語言太過明確地告知南舟江舫,這個有點冒失的大學男生,遭遇了他今生最致命的謊言。

  「後來,5000多米的時候,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大雪。滿天滿地的,都是雪。」

  「然後,雪崩了。」

  「雪,都是雪。」

  「——往我的鼻子裡灌,往我的嘴裡灌。」

  男人的喉嚨里,也跟著發出了像是被雪噎住的溺雪悶聲。

  他至今都沉浸在那個走不出的夢魘中。

  「我被雪壓住了。」

  「還好,我被埋得淺一點。」

  「我爬了出來。胸口被石塊砸了一下,肋骨斷了,一根,還是兩根,我不知道。當時也沒感覺,就想先救人。」

  「所有人都被雪埋住了。」

  「我救了李哥。李哥沒事,他們又去救其他人。」

  「暫時,沒有人死。」

  「但是衛星電話丟了。食物丟了。指南針和地圖,都沒了。」

  「我們找了很久,只剩下帳篷,和一點點物資了。」

  「彭姐被埋得太久了,褲子破了,兩條腿都被凍傷,很嚴重。」

  「我跟著他們忙,越忙越覺得胸口疼,然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也倒了。」

  「李哥小腿被砸傷了,但還好。」

  「受重傷的,只有我們兩個。」

  南舟想,他口中的「李哥」,大概就是那個身材壯碩的熊男。

  男屍坐在月亮下,仰起脖子,露出青白僵硬的脖頸。

  他兩顆被凍結了的淡褐色眼珠,呆板地直望向天際。

  「我發燒了,應該是肺炎,渾身都痛,一直在咳嗽。」

  「我問他們,救援什麼時候能來啊。」

  「李哥他們說,雪停了,他們就會派直升機來了。」

  「可是雪停了,直升機也沒有來。」

  「……我好餓啊。」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稍稍拖長了音調的字一出,風雪乍然過境,給人憑空添了一身雞皮疙瘩。

  「彭姐比我更嚴重。」

  「她的腿長壞疽了。」

  「魯隊說,不截肢的話,她的腿會變成細菌培養基。」

  「然後,他們一起說服彭姐,說不截肢,即使等來救援,她也活不了了。」

  「彭姐答應了。」

  「可是,截肢之後,彭姐已經不能活了。」

  「就在那天,我突然聞到了,帳篷外面有香味。好香。」

  「李哥他們往昏迷的彭姐嘴裡塞了一點肉,又到了我的帳篷,告訴說,打到了雪鹿。」

  「他們把肉餵到我嘴裡。」

  「我吃了。」

  「我知道,山上,哪裡有鹿呢。」

  「我也知道,最怕等不來救援就死掉的,其實是他們。」

  「但我不敢說。」

  「所以,我吃肉了。」

  他拉起一旁的那雙腿的褲腳。

  滿滿塞在褲腿里、充當**的,是雪白的、一大團一大團的棉花。

  用來保暖的棉花,把登山褲的褲管塞成了蘿蔔形狀。

  揭開棉花,內里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連肉筋都被剔乾淨了的骨茬。

  男屍繼續低聲陳述。

  「我沒死。我還活著。」

  「可他們餓了。」

  「彭姐是他們的朋友。」

  「找不到正當理由,他們下不了口。」

  「可我……從來不是他們的朋友。」

  講到自己的時候,男屍的情緒卻漸漸平穩了不少。

  好像之前的悲傷、憤怒、被欺騙的恨意,都被這雪山罡風,漸漸帶到了他們再不可及的山巔。

  「有一天,我躺在帳篷里,李哥進來了。」

  「他試了試我的鼻息。」

  「他突然叫了起來,說,小鄭死了。」

  「我說,我沒有死。」

  「魯隊和袁哥都進來了。」

  「他們說,小鄭怎麼死了。」

  「我說,我沒有死。」

  「他們不聽我說話。他們也不用聽我說話。」

  「他們有刀。」

  「我的腦袋滾到一邊,我還能看見我的身體。他們在刮我的臉頰肉吃。」

  「聽說魚的臉頰肉最嫩了。」

  他呆滯地看向南舟和江舫,面無表情地嘀咕道:

  「肉,好香啊。」

  江舫深呼吸,用冰冷的空氣壓制涌到喉嚨口的一陣寒意。

  南舟問「小鄭」:「這雙腿……」

  「是彭姐的腿。」「小鄭」頗心平氣和地說,「彭姐的那一半,還不知道這件事。這一半,就留在這裡了,一直陪著我。」

  平鋪直敘、不加修飾的講述,卻帶給了人異常可怖的心靈震撼。

  南舟卻沒什麼太多的表情變化,徑直問他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小鄭」一愣。

  他身體裡殘存的人類情感,讓他不能理解南舟的不恐懼。

  他扯著爛糟糟的聲帶,說:「鄭星河。」

  南舟:「好。鄭星河。你為什麼不能離開這裡?」

  鄭星河:「我在這裡被吃掉。我沒辦法離開這裡。」

  南舟說:「可彭姐的腿帶著你的眼睛和手離開過。」

  鄭星河:「只能有一部分。我的身體,彼此之間不能分開太久。」

  鄭星河的情況,類似於地縛靈。

  在營地里,他還能自由活動。

  但離開營地之後,他的身體之間必須維持必要的連接。

  離開營地,他被拆分的身體太容易失活。

  即使如此,即使他小心了再小心,他身體的一部分,也在逐漸膠化、液化、橡皮泥化。

  就像他的耳朵。

  就像他滿臉亂竄的肌肉。

  鄭星河笑了,笑得肌肉又開始亂跑:「早晚有一天,我會變成爛泥。」

  「到時候,他們就不用害怕了。」

  懂了。

  儘管不知道那支登山客究竟是怎麼化作怪物的,但可以知曉的是,他們無法面對他們的罪惡。

  所以,他們守在4000米的海拔邊緣,剷除一切有可能洞悉他們的秘密的登山之人。

  鄭星河總結說:「我走不了。」

  南舟卻淡淡地嗯了一聲:「我有一個辦法。」

  鄭星河霍然抬起頭來,淡褐色的眼珠被月光映得隱隱發亮:「什麼辦法?」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南舟說,「你聽說過,山上有『月神』嗎?」

  鄭星河思索一陣,答道:「我不知道什麼月神。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傳說。」

  南舟又「嗯」了一聲,目光淺淺。

  誰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麼。

  ……

  李銀航挺替江舫慶幸的,他們沒跟著賀銀川的隊伍一起走。

  後半程有一段長達50米的距離,他們幾乎是從80度的直角坡上攀援上去的。

  腳下的岩壁不斷打滑,腳底下就是百米的雪淵。

  他們攀爬時,因為始終擔心有人從後面追上來,所以大家統一地把精力集中在如何又穩又快地踩著打滑的雪岩,在最短時間內爬到頂上去。

  等到翻過那道平台,到了稍微平坦些的地方,腎上腺素的沸騰止歇,再低頭一看,李銀航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

  所幸他們的努力是有成果的。

  那些登山客看樣子並沒能追上來。

  陸比方和周澳輪流探路。

  周澳繞了很大一圈,才和他們成功匯合。

  他整理著手上的繃帶,口中白氣繚繞道:「山的那面太平坦。」

  這就是不能走的意思了。

  太平坦,意味著沒處隱藏。

  他們當下走過的路雖然崎嶇多變,怪石嶙峋,但計算好角度,多多改換路線,迂迴前進,還是能隱藏好行蹤的。

  然而,一旁的林之淞借著休息的機會,又一次來到李銀航身側,幽幽道:「你真的沒有覺得南舟有問題嗎?」

  正常人被李銀航嗆過那麼一回,應該就能讀懂空氣,知道李銀航的立場了。

  顯然,林之淞屬於不大正常的那種人。

  李銀航乾脆採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低頭不語。

  梁漱悄悄把KY精林之淞拉到一邊:「你說這些有什麼用?」

  林之淞:「有用。」

  「那個南舟一定有問題。」林之淞說,「我多說幾遍,讓她心裡添個影子。」

  梁漱無奈笑道:「你直接跟她說,讓她多加小心不就行了?」

  林之淞半邊臉沉在陰影中,看不很分明。

  他說:「善意的提醒沒有用處。懷疑,才是讓她提高警惕的最好辦法。」

  他一張年輕的臉繃得緊緊,目光深邃地望向李銀航坐的地方,頗為高深莫測。

  ……然後梁漱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腦袋上,把他的pose打了個稀碎。

  林之淞:「……」

  梁漱一針見血:「合著你小子在這兒挑撥離間呢。」

  說完,梁漱轉身離去,還不忘回頭,舉起雙手,給林之淞比了兩個標準的中指,同時也是警告他,不要再幹這種事。

  林之淞揉著腦袋。

  ……好痛。

  他保持著一張計算機臉,固執地自言自語:「就是有問題。」

  此時的賀銀川無心隊內的這些小打小鬧。

  他仰頭望向山頂。

  風雪遮蔽了他的視線,讓他有了一種這山並沒有盡頭和峰巔的錯覺。

  他搖了搖頭,擺脫了這樣空洞無謂的念頭。

  他背過身來,笑著鼓勵大家:「雖然不知道距離山頂還要多遠,但至少那些鬼東西不可能跑到我們前頭去——」

  話音剛剛落下,一道怪影就從他的身後投來,恰好吞噬了他臉上全部的光影。

  ——立在眾人眼前的,像是一頭人熊。

  巨大且模糊的月影就從熊的背後投射而來,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頭從月亮里走出的怪物。

  ……所謂的「月神」嗎……

  片刻恍神後,李銀航才辨認出那個身影究竟是誰。

  那個熊一樣壯碩的男人!

  他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嘴唇,把乾枯的嘴唇舔得微微發亮:「——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護夫小公雞南舟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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