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圓月恐懼(八)

  那嘴閉攏了片刻。

  半顆頭顱懸盪在褲子上,隨雪風一搖一晃,像是一隻殘破將熄的燈籠。

  等它再開口時,就是一個略尖利的女聲了:「我不小心把眼睛弄丟了。」

  人頭沉默半晌:「……丟在哪裡了?」

  女音:「我知道。」

  人頭:「眼睛很重要。」

  女音:「給我一隻眼睛,我可以再去找。」

  同一張嘴,奇異地發出截然不同的聲線,但卻是統一的麻木冰冷。

  人頭從雙腿的腰帶上滾下,而站在一旁的半臉男人抬起僵硬發青的手臂,毫不吝惜地摳入了眼眶。

  咕唧。

  一顆缺乏水分的眼珠從眶內擠出,滴溜溜落在了他的手掌心上。

  他抬手又是一撕,一片月牙似的耳朵,橡皮泥一樣從他的臉側脫離。

  最終,雙腿領到了一隻耳朵、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

  多功能腰帶大大派上了用場,被掛得滿滿當當。

  少了一隻耳朵和一雙眼睛,男人的一張臉顯得光禿禿的。

  他面無表情道:「找回來。」

  下達命令之後,嘩啦一聲,男人的軀幹便從正中間一路塌了下去。

  轉瞬間,一個殘缺的人體,重新變成了滿地蟻行的器官。

  心臟鑽進了帳篷。

  發紫的腸子蛇一樣鑽進了雪內。

  頭顱滾到了一塊岩石後,消失了影蹤。

  單手五指著地,靠指尖倒立行走,在風雪之中來回巡邏。

  耳朵則被手掛在了帳篷拉鏈上,隨風搖盪,遠遠看去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帳飾。

  而那雙腿,掛著一褲腰帶的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這視覺衝擊過於下飯,就連江舫也不由轉過身來,仰躺在雪地上,抓了一把雪含在口中,靠溶解的冰涼雪水壓下作嘔的**。

  趴在他身上的南舟什麼也沒說。

  他一邊緊盯營地方向,一邊騰出一隻手,慢慢給他摩著胸口。

  稍稍平息下心頭翻滾著的噁心後,江舫保持著一上一下的交疊姿態,輕輕在南舟側腰上寫字:「怎麼辦?」

  明明已經找到了想找的地方,明明對手整體算來只有一個人,卻形成了一個詭異的二對多局面。

  打不死,可拆解,且每個零碎的器官都具備這樣的蟑螂特性。

  每一個器官,分散開來都能殺人。

  南舟卻沒有回應他。

  江舫用指尖再度詢問他:「在想什麼?」

  南舟挪了挪腰,言簡意賅地在他的胸口上寫:「辦法。」

  江舫笑著就近摸了摸他的頭髮,也和他一樣想起解決之法來。

  即使系統沒有修復可以用儲物槽收納副本生物的bug,想要把這些零碎一一塞進去,也很難完成。

  既占地方,也不現實。

  這些活物,和不會移動、恪守規則、不輪到自己該殺的人堅決不殺的門中之物不同。

  它們各自帶有自己的意識和智能。

  它們本來就是死物,所以沒有痛感,難以制服。

  常規認知中的怪物都有的可以一擊斃命的核心地帶,它們好像也並不擁有。

  江舫用冰鋤釘穿過半身女的後心。

  賀銀川用石頭打碎過半身女的腦袋。

  其結果都是對它毫無影響。

  正常人碰上這樣難解的副本,恐怕早就打退堂鼓了。

  惹不起,總躲得起。

  但此刻,南舟和江舫同時想到的是:

  如果真的這樣無解,反倒簡單了。

  至今為止,他們過的兩個副本,都有隻要找到思路就能順利過關的生存之道。

  第二個副本通過進入教室、更換聽到沙沙聲順序的過關方法,還是燒烤攤三人組裡才能不算特別出眾的狗頭軍師齊天允最先想出來的。

  眼下的副本,雖然有對體能的高強度考驗,但在這片看似無解、難以突破的營地上,南舟覺得,或許他們可以動動腦子了。

  南舟無聲無息地從灌木叢中探出頭去。

  野營地里依然是一副四肢到處走、下水開party的地獄景象。

  南舟對此熟視無睹。

  他注意到,那些覆蓋在殘肢上的衣衫雖然破爛,不過看得出來,和山下的登山隊是同款。

  但這人和底下的人有一點很不同。

  他的肢體被分解得非常徹底。

  為什麼?

  僅僅是為了這樣分散行動,防範外敵會更方便嗎?

  那麼,為什麼除了熊男看上去略帶殘疾,壁虎男、錘子男,肢體都是完整的?

  對了,還有那個半身的女人。

  她只是上下半身分離,相比這幾乎被碎割零剮了的人來說,簡直堪稱維納斯。

  為什麼只有這個人不一樣?

  南舟趴回原處,靜靜想著剛才那張拼湊起來時也滿布裂縫的臉。

  那張臉膛被寒風吹得紅到發黑,看上去有些滄桑,且臉上裂紋滿布,像一隻松花蛋。

  但他的年齡,顯然和同樣受了不知多少年山風的其他三個半登山客不同。

  他很年輕,像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生。

  這和南舟之前的設想不大相符。

  之前,他認為山上和山腰,是同氣連枝的隊伍。

  一個人負責看守他們重視的地方,另外一群人不讓其他登山客登上山來,發現關於月神的某種秘密。

  分工明確,合情合理。

  可現在看來,這個碎冰冰和其他NPC頗為不同。

  他被切得太碎了。

  且和其他登山客看起來完全不是一個年齡段的。

  NPC也會搞內部排擠嗎?

  ……不對,這也不對。

  那半身女的下半身,可是跟碎冰冰混的。

  他們還是像同一個隊伍的。

  南舟凝神思考一陣,覺得思路有些不通了,就扭頭去看江舫。

  江舫正微笑地看著他。

  南舟在他掌心寫:「你有在想嗎?」

  江舫回寫:「你想到哪裡了?」

  南舟簡單總結了自己的想法:「上下兩撥人。像是一路,又不像是一路。」

  江舫:「需要我提供一些新的論據嗎?」

  南舟自然點頭。

  江舫一筆一划地寫:「有沒有感覺到,我們來的這一路,非常平曠好走。」

  南舟又點點頭。

  他感受到了。

  即使是處於虛弱狀態的自己,這四個小時的跋涉,都沒有剛才跟著隊伍疾行時耗費的體力多。

  江舫卻不寫了,只認真望著他的眼睛。

  南舟眼睛眨了幾眨,忽然亮了起來。

  ……是。

  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剛才,他們迂迴著走過了幾公里的雪原。

  但是這樣好走的路,他們卻全程都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名登山客。

  按照登山客們一開始分兵追擊的思路,在四個小時間,在那段路上,他們遇到登山客的概率應該是非常高的。

  南舟認為他們是幸運,所以沒有深想。

  但江舫不會這樣認為。

  和南舟不同,在賭場工作混跡多年的江舫,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那樣多的幸運。

  登山客們不往這邊來,是相信這個碎身男人,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嗎?

  還是……

  這個營地,才是登山客們有意躲避、不敢靠近的真正原因?

  而且,江舫發現,在他們躲在岩石後並拋出鏡子後,那雙腿其實不像是去抓什麼人的。

  它剛出現時,是用跑的。

  可彼時,自己和南舟都藏得好好的。

  賀銀川他們更是在山的另一面。

  它應該並沒有人類的目標才對。

  現在想來,它完全是被鏡子的反光吸引過去的。

  而且走得不徐不疾,毫無危機感。

  ……就像是……

  就像是它並不知道山上多了幾名入侵者。

  那麼,這又有矛盾了。

  這群登山客之間,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心電感應之類的遠距離溝通方式。

  半身女召喚隊友,靠的都是掛在脖子上的哨子。

  按正常邏輯,如果山上和山腰的兩撥人真的是一隊,且這片營地很重要,至少應該會有那麼一個人爬上來,通知他們多作警惕。

  然而並沒有。

  在製造雪崩的時候,江舫站在南舟身後,把匆匆而來的一行人都納入了視野當中。

  他們肢體完好,可並沒有一點兒要拆分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向上報信的意思。

  所以江舫懷疑,他們兩邊,並不會溝通信息。

  這可不是隊友該有的樣子。

  南舟的思路則更弔詭和劍走偏鋒。

  如果碎冰冰和那些人是一撥的,那整個副本對於體力廢的人幾乎是必死局。

  他們既很難比過登山經驗豐富的登山客們,也無法從這個一看就打不死的碎冰冰這裡收集到有效信息。

  就算是賀銀川周澳這樣經過訓練的人,爬到這個高度,體力也會因為高強度競速被消耗個七七八八,想打也打不過。

  相反,如果碎冰冰和那些人不是一撥的,那他們還有一線轉機。

  這一線轉機,或許就是破局的關鍵。

  只是南舟有些猶豫。

  他不知道該不該冒險嘗試。

  畢竟,目前所有的線索,往兩個方向都解釋得通。

  如果現在不是滿月之時,他會敢直接找到碎冰冰,去驗證這個猜想。

  只是,江舫……

  他略有擔心地看向江舫,眼角餘光,卻隱隱捕捉到了一個活物。

  江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兩人僵住了。

  一段凍得發紫的腸子不知什麼時候遊走到了距離他們不過三四米開外的地方。

  它昂起一截,從雪中鑽出,正朝著他們的方向,幽幽立於月光之下。

  像是一隻蠕動的、帶著柔軟環節的、巨大的沙蟲。

  南舟和江舫幾乎同時無聲抓緊了對方胸口的衣服,另一手捂住了對方的口鼻,把身體機能運轉發出的動靜降到最小。

  所幸,它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

  但下一秒,南舟和江舫就再度對視,從對方眼裡讀到了兩個字。

  ——糟糕。

  那雙腿,是被褲子包裹著的。

  腸子卻是光溜溜地裸在了冷空氣中。

  所以,它對熱量的感知,要比腿更加敏感。

  南舟猛然從江舫身上翻下,給江舫留出足夠的活動空間。

  江舫顧不得隱蔽,探手去抓住那腸子,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住它。

  然而,晚了。

  那眼鏡蛇一樣的腸子飛快從雪堆下隆起一道痕跡,足有6、7公尺長的腸尾高高揚起,狠狠撞擊在了栓了一隻破鈴鐺的絆線上。

  叮鈴鈴——

  山風仿佛都被這鈴聲激盪驚嚇到了,寂靜了一瞬。

  陡然間,滿地沙沙聲,呈半圓形向發聲處蔓延而來。

  ——即使他們不是一隊,也並不意味著對方不會傷害他們。

  畢竟,在登山客的傳說里,山上的「月神」,是會食人的。

  南舟他們只剩片刻的時間,來為自己爭取生機。

  電光石火間,南舟行動利索,將半瓶【真相龍舌蘭】從儲物槽中取出,將李銀航如果親眼看到這一幕會心疼死的酒量傾灑在眼前藏身的灌木叢中,又飛快劃亮了一根周澳臨行前交給他們的防風火柴。

  所謂酒,總歸是有它原來的特性的。

  酒香味四散溢開的瞬間,轟然一聲,一道火牆將南舟、江舫與那一地怪物分割開來。

  眼見火起,器官像是受了驚的動物,各自往回奔逃,在數米開外驚魂滿懷地聚集在了一起,

  在這風雪縱橫的高山之巔,沒有特殊的防風措施,火不會蔓延很久。

  它們警惕地扭曲在一起,逐漸歸位、拼合,構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

  那人靜靜立在火的那端,不前進,只等著火滅。

  就像是等著對面兩人的死期。

  但是,他的這一停滯,已經給南舟提供了足夠的信息。

  「……你怕火。」

  隔著重重光焰,南舟看到了男人略顯猙獰的面容。

  或許是因為經常拆卸,他的面部肌肉走向怪異,只要一動,內里的肉就扭曲成一團,一疙瘩一疙瘩地交縱在一起。

  但南舟毫不避諱、神色平靜地打量著那張臉。

  近距離看來,那張臉上面的口子很平滑,滿是被利刃切割的傷痕。

  和那雙腿的斷面一樣,都是整整齊齊的。

  像是被刀切下來的。

  隔著噼噼啪啪的火叢,南舟輕聲問他:「火對你做了什麼嗎?」

  「還是,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南舟的奇妙稱呼:碎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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