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發送這條信息的時間,是在23號的深夜。
胡力躲在被子裡,冷汗橫流,反覆發送微信,提醒孫國境,危險就站在他的床頭。
然而,孫國境的手機卻像是設了靜音一樣,杳無聲響。
他繃著渾身肌肉,鼓起莫大的勇氣,汗津津地從被子裡探出一隻眼睛來。
那團陰影還在。
而且,正緊緊盯住自己。
胡力看到,那是自己的臉。
那時,胡力和第一次感覺被窩裡有東西的孫國境一樣大叫起來。
據說,這是他第六次聽到「沙沙」的聲響。
也據說,他慘叫起來的時候,整間宿舍里寂靜無聲。
也沒有宿管來敲門。
每個人都睡得酣然無比,把他一個人拋在了無窮的恐怖里。
胡力跳起來,打開大燈,瘋狂搖醒了所有的舍友。
他們終於都醒了。
但是,他們給出的答案卻讓胡力更覺得悚然。
「做噩夢了吧你?」
「關燈關燈,這都三點半了,明天要訓練呢還!」
胡力痛哭流涕,越是激動,越是說不清楚,急得直咬舌頭。
他含混地對孫國境哭道:「我不可能是做夢!我給你發微信了!我告訴你你床頭有人!!」
孫國境眯著眼睛,摸過手機來,翻了翻記錄,把手機直接丟到了胡力懷裡:「你TM哪兒給我發了?發什麼了?發癔症吧?」
呆滯的胡力被哥仨摁回了被窩。
他蜷縮在汗水和體溫猶存的被窩裡,整個人仿佛墜入冰窟。
……
以上內容,全部出自孫國境的手機。
後來,胡力徹夜未眠,把自己自從聽到「沙沙」聲後的所有遭遇,完整記錄下來,發給了他認識的每一個人。
他竭力維持著他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
至於結果如何,他們也都知道了。
AI緩緩朗誦著胡力寫下的長文。
「自從我們進了那個教室,一切都變了。」
「你們越來越聽不到我了,也越來越看不到我了。」
「為什麼我還在宿舍,你們就問,胡力去哪裡了?」
「為什麼只有我變成這樣?是我做了什麼錯事嗎?」
「踢球的時候,嘉明告訴我,他聽到了那種聲音。」
「我說了我的情況,但他不信。因為他只聽到了一次。」
「我們再聚在一起好好談一談,行嗎?」
「我還沒有跟銀航表白,可是,我現在表白她也聽不到了。」
「爸媽也會忘記我嗎?我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好的是他們不會傷心,壞的是……壞的是……」
文字間的絕望,和AI冰冷的、每個字符間都保持了完美間距的語調,形成了濃烈的、不協調的錯位感。
聽完這段泣訴,眾人身上的寒意經久不散。
胡力的留言證明,他們招惹到了一種力量。
這種力量,在暗中欺騙他們的「感覺」。
它改變、扭曲著他們的認知,以至於當江舫發布那個用來釣魚的恐怖帖子時,所有人,甚至包括胡力的同學,都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胡力是誰」。
因為所有人都忘了。
正因為此,任何校園傳說都無法容納它。
它卻一直存在於這校園之中。
大致弄清他們眼下的處境後,孫國境心中的恐懼更濃,精神的不穩定狀態卻在慢慢解除。
因為混亂才是影響san值的主要因素。
絕望和恐懼的影響,相對來說,反倒小得多了。
在孫國境的san值跌到1前,它下降的勢頭搖搖擺擺地終止了。
眼見三人組被事實衝擊得暈暈乎乎、無論再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樣子,三人決定暫時離開。
走前,江舫留下了一句「有事聯繫」。
也不知道他們聽到了沒有。
……
南舟、江舫和李銀航沿著樓梯,緩步下樓。
南舟說:「這樣一來,關係鏈也說得通了。」
當天參與聚會的,一共有九個人。
孫國境、羅閣、齊天允、胡力四個自然不用說。
齊天允拿捏住了數學系謝相玉的短處,威脅他給自己當跑腿小弟。
謝相玉同宿舍的朋友左嘉明,也是胡力的朋友。
他們經常一起踢足球。
……常踢的,就是那隻他們在進入宿舍時、靠著暖氣片停著的足球。
而胡力顯然是認識並暗戀著統計系姑娘李銀航的,所以才會約她一起玩。
因為參加聚會的都是男生,為了安全,李銀航叫了自己的高中朋友南舟。
南舟帶上了他的男友江舫。
缺失的兩環補上,人物關係徹底通順了。
李銀航的臉色非常不好。
儘管她只是玩家「李銀航」,並不牽涉進副本之前的人際關係,但是,任何情感正常的人,在聽到對自己懷有隱秘愛戀的人就這樣空氣似的無聲無息消失在人間,都難免傷感。
她勉強問:「……為什麼是胡力最先呢?」
就像他口口聲聲問著的,為什麼是他?
這本來是個不大重要的問題,用「倒霉」二字完全可以概括。
但南舟居然一本正經地開始分析。
南舟說:「因為他最要緊。」
南舟說:「『胡力』這個角色,是副本人物關係中最重要的一環,連接著銀航和第二個消失的左嘉明。如果在我們進來的時候,我們中的一個人扮演了『胡力』原本的角色,他的手機會提供太多的線索。這樣副本的趣味性就會降低。」
南舟說:「這是遊戲設定決定的。」
南舟的邏輯和思考方式,和上個世界點評分析鬼「沒辦法給人眼前一亮的記憶點」一樣清奇。
李銀航卻已經無力說點什麼。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在被《萬有引力》這個見鬼的遊戲玩弄的實感。
而就在她精神高度緊繃時,寂靜的樓梯道里,又傳來了回音似的、渺茫的沙沙細響。
不,聲源不在樓梯道。
在她的耳道。
沙……
沙……
「又來了……」她用呻吟的語調呢喃,「又來了……」
她捂著耳朵,就地在樓梯上坐下,抱緊了腦袋。
她撐著最後一點氣力說:「我坐一坐。」
本來已經走前幾步的南舟和江舫停下腳步。
注意到李銀航的肩膀微微發抖,南舟有些困惑。
他想上前拍拍她,卻被江舫從後面輕輕點了一下腰,示意他先別動。
接下來,江舫無聲無息地坐在了李銀航的身側。
南舟打算如法炮製。
但鑑於李銀航是靠著欄杆坐下的,所以南舟只能坐在江舫身邊,隔著他,探著腦袋去看李銀航的狀況。
江舫很理解李銀航的崩潰。
或者,更準確地說,她現在才崩潰,已經算很能扛的了。
回顧他們走過的路,在試玩關卡,雖然開展得倉促,但好在空間封閉、人數有限、有跡可循。
第一個副本,空間開放了一些,難度也有所提升,不過尚在合理範圍內。
儘管三支隊伍互相之間偶有爭執、試探和隱瞞,在大方向上還算信任彼此。
有驚無險地結束後,在休息間隙的斗轉賭場裡,自己完勝了老闆曲金沙。
他贏的不算很多,卻相當提氣。
然後,就在士氣最高漲的時候,他們就隨機到了這個讓人一頭霧水的副本。
地圖一下子開得太大,線索卻太少。
三支隊伍之間別說彼此依靠了,不算計對方、哄著對方去送死都算好的。
更別說還存在著一股他們根本無法對抗的強大力量。
每一分鐘他們過得都像是開盲盒。
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會被抹消的是誰。
如果說,之前他們的情緒是一團懷著希望的烈火的話,第二關就是從高空澆下的那盆冷水。
眼前,好容易找到的線索,反而更佐證了他們的無能為力。
面對那股力量,他們似乎沒有任何主動權可言。
正如副本要求所說,「活著」、「不瘋」,要做到這兩件事,已經很難了。
江舫在想,南舟在想,李銀航當然也在想。
細細盤了一遍自己的情緒走向後,李銀航稍稍振作了起來。
因為做過客服,她的抗壓能力相當OK。
她揉一揉臉,抬起頭來:「我好了……」
……然後她就看到了南舟舉到自己面前的蘋果縮了回去。
南舟抱著蘋果,有點不舍道:「……好了就好。」
不過最終,這個蘋果還是被南舟咔嚓咔嚓掰成了三瓣,平分給了三個人。
攝入一點糖分,李銀航蒼白的面色總算好了些。
她說:「以前我不愛吃蘋果。現在覺得能吃就是好事情。」
「我愛吃蘋果。」南舟說,「小時候,我一直沒吃過。長大了,就喜歡上了。」
李銀航啊了一聲,心神不由一動。
她一直和兩個大佬很有邊際感。
哪怕是住在一起那幾天,他們也只是在聊哪家小吃店更便宜。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南舟提到他的過去。
李銀航突然就很想傾訴了。
她垂下腦袋,神情是掩飾不住的沮喪:「我想我爸爸媽媽。」
江舫和南舟表情都很淡定。
雖然按照常理推斷,24歲的李銀航,父母應該也在遊戲中。
但根據李銀航被帶入副本後更關心室友安危的樣子,她的父母起碼應該是安全的。
李銀航輕聲說:「他們都在隔壁市的『繭房』里,」
「我是我媽媽39歲的時候生的。」
「我有個姐姐,17歲的時候出了意外。我媽才要的我。」
「她叫李銀航,所以我也叫李銀航。但他們都很愛我,對我很好。」
「她永遠只有17歲。我不想讓我爸媽百年的時候想起我,也只能想到24歲的我的樣子。」
傾訴完內心最大的恐懼,李銀航把臉埋在掌心裡,緩了緩情緒,才把緊繃的、帶著點哭音的語調轉為正常:「你們呢?」
「我的確是父母都去世了,才從烏克蘭回來的。」
江舫手長腿長,在樓梯上舒展開來時規模驚人,怎麼擺弄都好看。
他隨意將手肘撐在膝蓋上,說:「我母親以前是C城人。我回來,是想在這裡住一住,走一走,看看她以前跟我提過的那些地方還在不在。」
李銀航問:「舫哥,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江舫笑說:「我沒有撒謊,我真的是無業游民。」
輪到南舟了。
南舟說:「我有爸媽。還有一個妹妹。」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他臉上和心裡都沒什麼感情。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李銀航看得出來,南舟雖然不善表達內心,但是外冷內熱。
能說出「你要有自保能力」的人,不會是人情淡漠的人。
……可他卻不願多提自己的親人。
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交心的機會,可以拉近距離,讓大腿升級成為友誼的大腿,李銀航態度相當積極地提問:「南老師,你大學在哪裡上的?」
南舟簡明扼要地答道:「新華。」
新華學院?
那個學校的藝術設計系倒的確是全國聞名。
「然後畢業就考了教資?」
南舟:「嗯。」
「孩子好教嗎。」
「很難。」
「你主要教水彩、素描還是油畫?」
「都教。」
李銀航感覺自己是在咬著後槽牙硬聊。
事實證明,南舟只有在他自己想說話的時候才會話多。
眼看這場交心之旅要在南舟這裡折戟沉沙,李銀航不抱希望地隨口一問:「談過女朋友嗎?」
……南舟不說話了。
李銀航:「……」
李銀航:「?」
李銀航:「???」
你不對勁。
察覺到身側的沉默,江舫也回過了頭。
「南老師,有嗎?」他雲淡風輕地笑道,「這段我好像也不知道呢。」
南舟抬眼看著兩人。
沉默良久,他開了口。
「你們不覺得那個謝相玉很奇怪嗎。」
李銀航:「……」
南舟這樣的聰明人,扯開話題的水平為什麼能生硬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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