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沙、沙、沙(七)

  也許是因為睡前見了鬼,南舟又做夢了。

  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被媽媽帶去醫院接種疫苗。

  好像是卡介苗,又好像是別的什麼藥,他已經忘記了。

  對於任何小孩來說,細長的針頭,濃郁的消毒水味道、從針管里呈霧狀噴射出的藥水,都是噩夢的絕佳素材。

  南舟一隻手攥著衣角,睜著葡萄似的眼睛,躲在她懷裡,乖巧地把另一隻胳膊交給護士。

  他很害怕,但他也不想讓媽媽擔心。

  於是年幼的他躲在她懷裡,一聲聲軟而乖巧地重複著:「媽媽我愛你,我愛你。」

  夢裡的南舟媽媽,衣著入時,身上還有淡而奇特的味道。

  但她攬著微微發抖的南舟,對護士說:「這孩子就是不聽話。」

  她低下頭,不滿地問南舟:「你哭什麼呀,一點出息都沒有。」

  南舟很困惑地抬起頭,想解釋說自己沒哭。

  他卻發現自己看不清母親的臉。

  ……然後南舟就醒了。

  南舟用了40多分鐘,才獨自從泥沼一樣的夢境中慢慢掙扎出來。

  等他精神完全平復下來,留學生宿舍懸掛的鐘表才告訴他,現在大約是四點左右。

  房間漆黑一片,唯有被月光照射的一片陽台上有光,其他物件都沉浸在濃沉的黑暗中,像是沉睡的、蟄伏著的巨大怪物。

  南舟側過臉去。

  他發現江舫居然還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沒有寸進分毫,只是虛虛搭在上面。

  ……這樣會讓南舟以為他是聽著自己的脈搏跳動聲入眠。

  南舟看著江舫,好奇地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想他真是好看。

  但江舫很敏感。

  南舟還沒來得及看他很久,江舫就睜開了眼睛。

  南舟正在數他的睫毛,江舫一睜眼,他就數亂了。

  ……他不免有些遺憾。

  江舫定定注視著他:「……『先生』?」

  南舟聞言一怔,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please』。」

  彼此確證了對方的精神狀態後,江舫翻過身,靠得近了些,好更方便和南舟說話:「怎麼醒得這麼早?」

  南舟:「做夢了。」

  江舫:「什麼夢?」

  南舟:「剛睡醒的時候記得。現在已經不記得了。」

  江舫:「要再睡會兒嗎?」

  南舟「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過了五分鐘左右。

  南舟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小時候打針會哭嗎?」

  「……嗯?」

  江舫不知道南舟為什麼會有這麼突兀的一問,不過還是如實答道:「不會。」

  他每次打針,父親都會帶他去吃他喜歡的東西。

  所以他每次打針,都是催著護士快點打完。

  南舟輕聲道:「我也不會哭的。」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匆匆結束這個奇怪的話題後,南舟把被驚醒後、跑來和他蹭臉的南極星輕輕托住,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南極星趴在他的腹肌上,舒服地把自己攤成了一張柔軟的餅。

  在再次入睡前,南舟迷濛間,似乎聽到了江舫溫和的聲音:「我知道的。你沒哭。」

  南舟不及反應,就跌入了睡夢中。

  但這句話卻格外讓他安了心。

  這一安心的結果,就是南舟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七點半。

  他是被手機上群里艾特的震動聲吵醒的。

  這時候,江舫和李銀航都起來了。

  江舫正靠在盥洗室的門口,一面看著李銀航洗漱,一面看著睡中的南舟。

  南舟醒來時,江舫的被窩尚溫。

  於是,他蹭著那溫暖的殘溫醒了醒神,同時拿出了手機。

  看了片刻後,南舟猛然坐起身來。

  江舫的一聲「早」被他這麼激烈的動作給堵了回去。

  他問道:「怎麼了?」

  南舟不大熟練地向上翻了翻聊天記錄,才抬起頭對江舫說:「建築系今天有一門中期考試。通知考試時間從下午兩點改到上午九點,考試教室不變,在東四樓201。」

  江舫:「……」這大概才是真實的鬼故事。

  江舫問道:「設定來說,中期考試應該結束了吧。」

  7天前,七個人在403教室里的那場聚會,不就是為了慶賀中期考試結束嗎?

  南舟:「這門課的老師前段時間出差了,考試延後。」

  李銀航探頭出來,嘴裡叼著昨天去超市買來的一次性牙刷:「別去了吧。我們三個分開不好。」

  李銀航的話有她的道理。

  但南舟也有他的道理。

  「這個考試的分值在期末占15%。」南舟說,「這個身體的『南舟』要是回來,他期末要怎麼辦?」

  李銀航:「……」她默認這是一個完全圍繞玩家運行、120個小時結束後就會自動將一切清零重來的副本。

  就算這個建築系的「南舟」真的能回來,被這樣未知的恐怖力量纏上,他恐怕也不能活很久吧。

  江舫卻說:「你去吧。」

  和他們相處久了,李銀航也敢於表達自己的觀點了。

  她不贊同道:「他昨天遇到了那種事,這種時候怎麼能放他一個人呆著呢?」

  她天然覺得副本里值得信任的只有彼此。

  其他所謂的「同學」,不過是副本里的人物,都是假的。

  哪怕「同學」們烏央烏央地坐了一考場,南舟也是孤身一人。

  南舟也尊重她的看法,點一點頭,認同她對危險的判斷。

  緊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這如果也是角色扮演的一部分呢?」

  「副本將同隊的人設置成較為親近的關係,已經是一种放寬了。就比如說,我和舫哥是性伴侶,銀航你又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們留宿他的宿舍,是合情合理的。」

  「但如果再做違背自己人設的事情,我認為會加速危險的發生,最差也會影響最後的評分。」

  「就像我們玩第一個副本時,如果我們不按時完成副本里規定的小明的日常任務,最後也不可能拿到500積分獎勵。」

  李銀航欲言又止:「……」

  道理我都懂。

  為什麼能把「性伴侶」三個字說得這麼坦蕩??

  ……

  南舟還是決定去考試。

  在南舟的提醒下,三人都核對了今天各自的行程。

  李銀航今天上午有兩節必修課,下午有兩節可以點個卯就翹掉的選修課。

  她壯著膽子,打算去一趟。

  而江舫昨天就從手機里看到了留學生的課表。

  他們的課相對較少,以講座和小組交流為主。

  恰好今天上午就有一場學術講座。

  他昨天就考慮過是否要去這件事。

  南舟的發言說服了他。

  三人各自行動,並約定中午在南二食堂前碰面。

  南舟揣著正在歡快啃半隻香蕉的南極星,回了趟「南舟」的宿舍。

  宿舍門開著,三個室友正在吃早餐,一邊吃,一邊緊鑼密鼓地翻閱筆記,一邊怨聲載道。

  「我還以為老袁不回來就不考了呢。」

  「誰說不是?」

  「你們還差幾章?」

  「別說幾章了,誰有筆記借我看看?」

  「昨天我借了張君的抄,還沒來得及看。我還以為下午考呢,指望上午看……」

  南舟貓似的無聲推開門,走進來,大大方方地確證了自己床鋪和書桌的位置,又走進盥洗室,通過牙刷刷毛和毛巾表面的濕潤度判斷了哪些私人物品屬於自己。

  普通宿舍是床桌分離的。

  床是上下鋪,桌子則在床的對面一字排開。

  南舟坐在最靠近門的那張桌子。

  他自顧自在桌旁坐下,準備動手翻找自己的東西。

  拉開抽屜時,他的手背不慎撞到了正把胳膊搭在桌側、半背對著他激情翻書的室友NPC之一。

  「哎呦我操!」那人感受到碰觸,驟然一驚,回頭望來,撫著胸口駭道,「南舟,你貓啊你?走路怎麼沒聲!」

  南舟正想探手去拿抽屜里的東西,聞言不覺一滯。

  他想到了昨天江舫發的那個帖子。

  以及被大家淡忘了的、如同一蓬青煙、從所有人心中蒸發掉的胡力。

  南舟邊想邊說:「我早就進來了。」

  那人也很快顧不上這點違和感了,蠢蠢欲動地問:「南舟,你複習了沒?你要複習了我就坐你旁邊……」

  南舟反問:「我們要考的是哪一門?」

  室友甲:「……」

  室友乙:「……」

  室友丙:「……」

  草。

  室友甲崩潰喊道:「《外國建築史》啊!」

  看到南舟這樣,他們甚至開始真情實感地替南舟著急。

  南舟卻很淡地「嗯」了一聲,從書架上挑出那本厚厚的建築史教材。

  下一秒,他連翻都沒翻,往上一趴,枕著教材閉上了眼。

  眾室友:「……」

  完了,自暴自棄了。

  ……

  提前交卷、從考場出來的南舟看了看表。

  10點半。

  這個時候,舫哥還在聽講座,銀航還在上課。

  南舟考試的東四樓緊鄰東五樓。

  他決定先去403活動室看一看。

  但在打算出發前,南舟及時剎了車。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生氣的江舫,於是摸出手機,給江舫和李銀航一人發了一條微信,通告了自己的行程。

  「我要去403一趟。」

  李銀航秒回:「等我們一起。」

  江舫則拉了個群。

  群里,南舟久久沒有回音。

  李銀航在教室里坐立不安起來,打字詢問江舫:「他不會已經自己一個人去了吧?」

  江舫:「不急,等等他。」

  過了兩分鐘左右,南舟的微信發來了。

  「三個人去,要是出事,一個都逃不了;我一個人去,留你們兩個,比較安全。」

  李銀航:「……」好的,她被說服了。

  她只好等著江舫想出理由來勸服南舟。

  但江舫那邊也好像啞火了一樣。

  又過了五分鐘左右。

  江舫終於發來兩個字:「抬頭。」

  李銀航對這兩個字研究了半天。

  ……她沒懂。

  她茫然抬頭看了看周圍,才猛然間靈光一現——

  與此同時,乖乖團身坐在四號樓樓梯上的南舟按照指示抬起了頭來。

  只見江舫雙手插兜,站在了太陽前面,剛剛好能讓南舟不被陽光刺到眼睛。

  太陽為他的身形鑲上了一圈金光,搭在肩側的天然銀髮也像是灑了金。

  江舫輕輕吁出一口氣,調勻呼吸,假裝自己剛才並不是一路跑來的。

  他笑著對南舟說:「走啊。」

  ……

  另一邊,坐在教室里的李銀航悲涼地握緊了手機。

  所以江舫特意拉群是什麼意思?

  把狗騙進來殺嗎?

  正哀傷時,李銀航耳畔倏忽傳來一聲幽微的細響:

  「沙——」

  李銀航立時蒼白了一張面孔,掐緊手掌,呼吸急促起來。

  她早上去食堂吃飯時,已經又聽到過一次這種聲音了。

  當時南舟讓她好好去上課,說挑人多的地方坐。

  李銀航也沒有多想。

  畢竟白天給人安全感。

  現在,這層虛假的感覺被摔了個粉碎,露出內里叫人毛髮悚然的真相。

  李銀航不敢去看旁邊的人,甚至不敢喘息得太過大聲。

  尖銳的麻木感從她的肩膀,到後背,一路蔓延到大腿。

  她的想像力在此刻達到了巔峰。

  她生怕自己發出的響動重了,旁邊的人一轉頭,她會看到一張張沒有五官的白板面孔。

  李銀航顫抖著拿出手機,想告訴南舟他們,自己第三次聽到……

  然而,當她摁亮手機屏幕時,原本還保留著三人對話的群化為了一片空白。

  群名還在。

  但映入眼帘的,是一句不知道是誰發來的話。

  ——「你找我嗎?」

  李銀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退出當前的聊天框的。

  她挪動著僵直的手指,飛速選中了和南舟的單人聊天,想跟他說明自己的遭遇。

  ——「你找我嗎?」

  不論她點開哪一個對話框,她所有的聯繫人都對她說著同一句話。

  「你找我嗎?」

  「你找我嗎?」

  「你找我嗎?」

  ……

  李銀航霍然起身:「老師!」

  正在講課的副教授詫異回頭,看到的是面色如鬼、搖搖晃晃、好像突發了低血糖的李銀航。

  她從牙縫裡擠出氣流似的聲音:「醫務室……」

  副教授從疑慮轉為擔憂:「要同學陪著嗎?」

  李銀航匆匆答了一聲「不用」,抓起提包,快步從後門跑了出去。

  衝出教室的那一瞬,李銀航將手裡緊握著的、毒蛇一樣冰冷的手機瞄準一扇開啟在教室門正對面的窗戶,徑直扔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南舟小貼士:高空拋物,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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