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二人也聽到了外間的動靜。
李銀航從車廂探頭:「小陳?」
陳夙峰餘悸未定,努力穩住聲線:「……我回來了。」
他一張口,就吸入了一口足量潮濕的水汽,喉頭一縮,劇烈嗆咳起來。
「咳——咳咳!!」
李銀航拿出兩張軟手帕,一張掩住自己的口鼻,低頭鑽出車廂,循著低沉的咳嗽聲,把另一張交到了陳夙峰手裡。
她確定,外面的環境已經不適合人待了。
因為幾個呼吸間,她就明顯感到捂住口鼻的手帕變得濕軟。
她一手拖住陳夙峰,一邊擰身對著霧氣喊:「南老師,上車來吧!這霧——」
霧氣中傳來南舟的聲音:「我不上去。」
李銀航:「???」
她也沒有多想,扶著陳夙峰的手,摸索著車廂外壁,找到就近的車門,把他引了上去。
這是第四節車廂。
陳夙峰的身心顯然還沒有和副本完全脫離,望著周遭環境的目光一時迷茫不堪,腳下也不很穩當。
走到一處窗戶前時,因為列車地面的膠皮翹起了一角,他被絆了一跤,順手扯住了列車的藍色窗簾,試圖保持平衡,結果一下將套在鐵軸上的塑料環扯脫了兩三枚。
窗簾欲掉不掉地垂掛了下來。
李銀航拉了他一把:「小心點啊。」
陳夙峰感激地對她點點頭。
終於,他們成功抵達了第三節車廂。
他被扶著坐下,良久地望著窗外的濃霧,神情怔忡,警惕的樣子,似乎是擔心那迷霧之後藏著什麼怪物。
李銀航起初沒明白,為什麼陳夙峰脫離副本後的反應會這樣奇怪。
直到旁邊的元明清對她做了個「打開面板」的手勢。
李銀航受到啟發,查看了一下隊友陳夙峰的實時san值。
她對數字比較敏感,因此記得所有隊友的基本面板數據。
在她的記憶里,陳夙峰的san值一直是5,普通級別的水準。
而現在,他的san值為「1」。
李銀航返回了1號車廂,發現靠著鐵皮水箱的礦泉水,水溫基本到7、80度了,就把兩瓶水都擰開,一瓶倒入盛著粉絲的紙碗,一瓶倒在從倉庫里取出的杯子裡。
熱騰騰的溫度從杯身上滲透傳遞而來,帶著一點讓人安心的力量。
因為熱水還不夠熱,泡發粉絲需要一定時間,李銀航就沒有第一時間端過去。
她把兩個空瓶子立在1號車廂的桌面上,返回3號車廂,先把水杯遞給了陳夙峰。
喝點熱水,至少能撫慰一些緊張感。
直到五分鐘過去,他的san值跳轉為「2」後,陳夙峰才徐徐吐出一口氣。
這一口氣吐得異常綿長,好像已經在他胸中淤塞了很久。
在他舒出這口氣後,南舟的聲音適時在外響起:「你的副本規定完成時間是多久?」
陳夙峰熱熱地喝了一口水:「我?我……16個小時。」
聽到這個答案,李銀航難掩訝異,和元明清對視一眼。
……她還以為除了南舟之外,所有人完成副本的時間都是24個小時呢。
她還偷偷琢磨了一下,「12小時」和「24小時」這兩個時間點有什麼玄虛,現在看來,八成是想多了。
李銀航瞧了一眼自己在筆記本上畫的簡易時間軸,計算了一下時間:「那你是在……副本時限快到之前脫出的?」
陳夙峰苦笑一聲:「僥倖了。」
南舟在外問道:「你的遊戲是什麼?」
陳夙峰站起身,往外望了一眼:「外面霧那麼大,你進來說吧。」
南舟沒有回答。
陳夙峰:……?
他回望了李銀航和元明清。
元明清對他聳了聳肩。
他們兩個也不知道南舟這莫名的堅持到底源自何方。
為了南舟能聽得更清楚,陳夙峰坐在了列車門口。
「我去的是一個克蘇魯世界觀的AVG遊戲,設定里,我是一支研究員隊伍的隊長,要進入一個古老的墓穴調查神秘現象,大概的任務描述就是……『人類在神明面前都是螞蟻,但螞蟻也有一顆想要瞻仰神明的心』……諸如此類的。」
……李銀航瞭然了。
怪不得他的san值跌成這個樣子。
陳夙峰的遊戲相對來說比較特殊,是文字冒險類遊戲。
一旦到了劇情的關鍵節點,遊戲內會進入時停狀態,陳夙峰面前會跳出幾道選擇題。
選擇的不同,會導致他走上不同的命運分支線。
而且不同於一般的文字冒險類遊戲,陳夙峰沒有存檔點。
這也就意味著,選錯一項,滿盤皆輸。
作為隊長,他甚至要在機關重重的墓道里,選擇是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每到一個岔路口,眼前就跳出三道乃至五道浮空的選項,所有的人都一道停步,機器人一樣在後面齊齊盯著他,等待他的選擇,不選擇就無法前進、無法挪動,這種無形的壓力感,再加上窒悶的地下空氣,足夠把人逼瘋。
李銀航聽過他的描述,愣了許久,由衷道:「……那真的很難。」
陳夙峰抓抓後腦勺:「這其實還好。我的任務是在16小時內存活,只要能活著就行,『探索失敗』之類的事情倒無所謂。我的出生點就在墓道里,我只能根據這一路繪製好的地圖倒著走,想把隊伍帶出去,遠離危險再說。」
「可是後來,出去的路被人毀掉了,我想要離開的目的也被發現了。」
「我的隊員們突然開始追殺我……」陳夙峰無奈地搖頭,「我……算是被他們騙來的。他們中間只有兩三個人還忠於我這個『隊長』,其他的,全都成了神的奴僕和狂信徒。」
「他們本來是忠誠的科學信徒,可當他們的信仰深入到一定程度後,他們的思路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設定里是這樣的,只要他對科學的信仰純粹到一定程度,突破了某個臨界值,精神就會在邪神的影響下,被那種不可名狀之物浸染。」
「從我隨身的筆記上可以看出來,我這個隊長,大概是因為要考慮、顧忌的塵俗之事太多,反倒沒有這些隊員那樣虔誠深入地研究,所以反倒慢慢變成了他們之中的『異類』。」
當這個殘酷的事實被拆穿,面對著雙眼猩紅、喃喃自語著難以名狀的言語的隊員,系統在陳夙峰面前彈出了「逃!」、「談談,試試看」、「巧了,我也是神明的信徒」三個選項。
陳夙峰當機立斷,選擇了「逃」。
他不敢跟這些人虛與委蛇,對自己偽裝的本事也沒有太多信心。
「我逃了很久,邊躲邊藏,墓道很長,墓室很大。我以為我能躲得過去,但第14個小時的時候,我還是被抓出來了。」
當他被一個狂信徒按在牆壁上、用匕首在腰間捅了一刀後,在劇痛和眩暈中,陳夙峰勉強睜開眼,卻在不遠處的一處墓道上看到了一串用指甲寫在牆上的血字:「你逃不掉的。」
「的」字的中心一點上,嵌著一枚食指指甲。
陳夙峰一低頭,發現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脫落不見了。
他毛骨悚然。
李銀航光聽都聽得手心冒汗。
外面的南舟也跟著微微點了點頭。
李銀航說得沒錯。
高維人給陳夙峰出的謎題非常難。
……脫離副本的重點明明是「自願選擇死亡」。
然而,一方面,「選擇題」這種遊戲形式,極其容易固化人的判斷力,誘導陳夙峰把更多思考的重心放在「該怎麼選擇」這個問題上。
另一方面,他一上來,面臨的就是一個死局,自然從頭到尾都在想「我不能死、不能被抓,不能被獻祭」。
他接受的這種心理暗示,會讓他根本無暇思考「我要自願去死」這件事。
列車內,李銀航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陳夙峰要怎樣破局:「那你是怎麼——」
陳夙峰說:「他們押解著我和幾個人一直往下、往深處走。」
「後來,我們進入了一扇巨大的石門。」
「那裡面有一片大到讓我頭暈的空間。……居然會那麼大,那麼大。」
陳夙峰明顯不大想去回憶,但他自虐式的攥緊拳頭,逼迫著自己去還原細節。
「……前面是一片漆黑,燈火不像是在照亮道路,像是在一點點被黑暗吞咽掉。……我們像是走在食道里。」
「他們推我在一個法陣前面跪下。……我知道,他們要處決異類。因為我是他們的隊長,所以他們更加無法容忍我這樣的異類。」
「他們開始念念有詞,狂熱地歌頌邪神的偉大。」
因為情緒逐漸激動,陳夙峰的語氣越來越快,將李銀航的心也吊得越來越高。
「我一直在等待選項的出現——我一直在等,我一路都在等。」
「可是什麼選項都沒有來。」
「直到被壓到祭台上跪下,我才反應過來,遊戲可能到我被抓住的那一刻就結束了。」
「我當時腦子裡是空的。我知道我死定了。但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選擇逃,沒有問題啊。我並不了解這種克蘇魯文明,就算想要偽裝信徒也根本偽裝不了,錯失了逃跑的機會,那就真的完了。」
「而且,他們的人數太多,對這裡的地形也比只拿了一張地圖的我熟悉,就算跑,我也跑不滿16個小時。」
講到這裡,陳夙峰的語氣開始發起狠來。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能就這樣一個人死。」
「當他們開始圍著我跳舞,我搶先喊出了聲——」
「——尊貴的神明,這裡所有的信徒,都將是您的祭品!」
李銀航豁然開朗了。
他既然稱呼那邪神為「尊貴的神明」,並做出了獻祭的行為,那麼,陳夙峰本身也將成為邪神的信徒,自願成為了獻祭的對象。
……這變相滿足了「自願犧牲」的條件。
陳夙峰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煥發出了炫目接天、乃至無窮的彩色。
他從筆記中知道,自己不能直視那彩色深處的「神明」形象,不然他的san值必然歸零,就算活著回去,也會瘋癲。
身邊傳來了狂信徒們難以言喻的激動的哭喊和呢喃。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恐懼,還是螞蟻終於瞻仰到神明的興奮。
神明的雙足重重踏下,把螞蟻碾成了齏粉。
……再一睜眼,陳夙峰就來到了這霧氣瀰漫的車站。
大致講述完畢後,他鎮定了一下情緒,連喝兩口熱水,勉強恢復了冷靜。
環顧了四周後,陳夙峰確認了當前的情況:「除了我,就只有江舫哥還沒回來了,是嗎?」
元明清「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知悉了他的通關過程,雖然驚心動魄,但李銀航的心也安定了。
還有兩個小時左右。
陳夙峰能回來,那舫哥肯定也能回——
似乎是心想事成,站台外忽然傳來了一連串腳步聲。
李銀航心中一喜,張口便道:「舫——」
南舟的聲音從濃霧深處傳來:「……是我。」
李銀航還以為江舫回來了,心中微微一緊。
不過,南舟肯上車來也好……
下一秒,濃霧深處傳來玻璃破碎的悶響,緊接著是鐵皮垃圾桶滾落在地的聲音。
李銀航一驚,霍然起身,剛要出去,元明清就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和陳夙峰留在這裡,我下去看看。」
元明清步入濃霧之中,追溯著聲音源頭,一路而去。
喀嚓。
他踩到了一塊碎玻璃。
元明清低頭一看,發現碎玻璃一路向前延伸,直通車站中的報刊亭。
……南舟把上了鎖的報刊亭的玻璃砸開了。
因為報刊亭內還沒有被霧氣浸染,元明清發現南舟正站在蒙塵的飲料架旁,低頭看著架子上的飲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元明清隨手拿起一本雜誌,擋在自己的鼻子前,好阻隔住令人不適的過潮的空氣:「你為什麼非要在外面呆著不可?這輛車上有什麼你害怕的東西嗎?」
南舟看了他一眼,不欲作答:「我要等人。」
元明清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裝神弄鬼的目的,是想讓我們害怕列車嗎?」他盯著南舟,字字誅心,「你想讓我們都留下來,等著江舫,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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