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天,他們雖然過得提心弔膽,卻相安無事。
不僅是相安無事,還足夠清閒。
教堂里根本沒有外人來拜訪,也沒有任何可以聯繫外界的現代通訊工具,就連晚上供電,也是一半靠電,一半靠燭火。
因此牧師根本不用去處理普通教堂常見的堂區事務,彌撒、祈禱等種種日常事務也不必他操勞。
他一襲黑袍,天天專職於神龍見首不見尾,做一個神秘人。
至於他們這些被僱傭來的神職人員,每日的工作就是灑掃除塵,也不是什麼繁冗的活計,堪稱無所事事。
相較之下,每日來吊橋邊交接的趙黎瑞滿腹抱怨,說那名公爵要求頗多,身邊一時都離不開人,他們天天忙得腳不沾地,活脫脫就是個碎催,城堡里任誰都能支使他們去跑腿。
就算半夜困得要死,他們還得去幫那幾名熬夜用功的醫生準備茶點。
趙黎瑞連出來送信都被限制了時間。
城堡莊園裡是有馬的,但由於他不會騎馬,怕半路出個意外不小心摔死,他甚至得腿兒著跑來跑去,好節省下時間,以最快的時間回去幹活。
第三天,陪著南舟一起去斷崖邊送信的華偲偲聽趙黎瑞喋喋不休地訴苦,隔著吊橋,笑嘻嘻地跟趙黎瑞逗悶子:「這多浪漫啊,那句詩怎麼吟來著——『那時候,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趙黎瑞翻了他一個白眼:「吟你個頭。」
南舟的要求則很簡單:「有機會,我要一匹馬。」
他想要試試去觸碰那個「不要過橋」的禁忌的界限。
人不能過來,馬或許可以。
得到西岸的人都安然無恙的訊息,東岸的人自然是高興的。
他們巴不得接下來的四天就這樣安然度過。
關俊良的老大哥屬性忍不住蠢蠢欲動,想去找基思牧師談談,成立個支部,發展一下基層組織,說不定能從根本上解決基思小同志的思想問題。
當然,大家也就想想,並不抱著能用一顆紅心去打動一個非人boss的妄想。
在他們熱烈討論著這次結束後要去安全點的哪個小酒吧里喝酒時,南舟站在盥洗台前,試圖和正在洗臉的江舫搭話:「舫哥?」
江舫從鏡子裡看他:「嗯?」
南舟:「我覺得這次任務有問題。」
江舫沒有說話,在等待他的後文。
可南舟也沒有說出「問題」在哪裡。
這是南舟第一次有不知該從哪裡下手的感覺。
以前的副本,鬼祟會在第一時間給他們製造難題,逼他們疲於奔命,將他們推至險境,讓他們不得不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
這個副本卻太過平和,平和得讓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
……不,他們還是有選擇的。
他可以選擇,是否去打破這種虛假的平和。
……
今天,在趙黎瑞和華偲偲插科打諢時,南舟的目光始終望著趙黎瑞的背後。
……要嘗試著登上西岸嗎?
遊戲規則明確要求他們,不要過橋。
那條吊橋便安安穩穩地在那裡,隨風而動,安然無害。
停在原地,停滯不前,固然是一種玩法。
然而,前進一步,誰也不知道迎來的究竟是線索,還是死亡。
自吊橋折返後,南舟就想要捉只活物,放到西岸去試試看。
但副本的設計者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提前堵死了這條路。
他遍尋了那茂密的叢林,無蟲跡,無鳥鳴,無走獸,簡直乾淨得過了分。
南舟站在林間,仰起臉,任微灼的陽光篩過樹葉,灑金一樣細細落在他的面頰。
儘管四周一片寧和,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
……平和,平和得恐怖。
彼時,南極星睡醒了,正在林間縱躍蹦跳著鍛鍊身體,注意到南舟後,他張開兩側的滑翔皮膜,準確地撲中了南舟的肩膀,唧唧地輕叫了兩聲。
南舟用指端撫過它額頂的細絨毛。
他帶著南極星,往吊橋方向走出兩步,又剎住了步伐。
他迅速打消了放它去探路的打算。
……
南舟抱著胳膊,對江舫講他的想法:「南極星雖然理論上不算是我們中的一員,但我擔心,它腦子不夠用,放它過去會有危險。」
南極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要是聽到南舟這番高論,怕是要跳起來撓他個一臉花。
聽話聽音。
江舫已經猜到了南舟想要做什麼。
他目光中的內容隱隱發生了變化。
他用沉默警告南舟,自己並不想聽他的計劃。
但南舟無視了他的警告。
他輕聲說:「明天以後,教堂這邊交給你,可以嗎?」
江舫一言不發,把毛巾疊好,甩在了盥洗台上。
啪的一聲,不輕不重,濺起的小水珠落在了南舟的眼睛上。
江舫的聲音里沒有多少怒意,只是純然的冷:「這就是你說的『準備離開』?」
南舟正在抬手擦眼睛,聞言略驚訝地抬了抬眉毛,望向了鏡中的江舫。
兩人把鏡子當做媒介,只看著彼此的倒影。
江舫冷笑了一聲:「……比我想像得早啊。」
他們對話的聲音不算小。
外面熱熱鬧鬧的討論停了。
班杭、宋海凝、關俊良、華偲偲大眼瞪小眼,寒蟬似的各自抱膝而坐,獨獨把一雙耳朵豎得老長。
「不是。」南舟試圖解釋,「至少要等這次副本過了之後。」
江舫:「你知道吊橋那邊是什麼嗎?」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你過去後會遭遇什麼,你知道嗎?」
南舟:「我不知道。」
江舫:「所以,你打算送死?」
南舟困惑地皺起了眉毛。
他不理解江舫突然而起的進攻性。
自己是眾人中最強悍的一個,就算私自突破遊戲規則,懲罰也將歸於他一身。
他覺得這很合理。
他認真想了想:「這是我走前能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還有……」
「……你讓我入隊,不就是做這個的嗎?」
他強悍,所以他該去冒險。
這個邏輯很通暢,南舟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這話在江舫刻意維持的風度翩翩上猛然擊出了一道裂痕。
江舫哈地笑了一聲,笑容里終於帶出了一點隱約的怒意了。
「你是這麼想的?我帶你出來,就是利用你?」
「那需要提前恭喜你嗎?恭喜你終於真正獲得了自由?」
南舟望著他:「我遇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自由了。」
江舫轉過身來,直面了南舟。
二人的眼光在空中交匯,交錯,交纏。
江舫輕聲詢問:「原來,你還是覺得我束縛了你,對嗎?」
南舟有些困惑:「沒有。我只是覺得這是應該的。」
江舫的聲音激烈了一些:「如果你覺得這是應該的,為什麼要走?」
南舟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他的心結所在:「舫哥,你如果不希望我走,你說就是了。」
江舫把手搭在盥洗台旁。
從毛巾上攥出的水,淋淋漓漓地沾濕了他的袖口。
他平靜地壓抑著自己的心痛,竭力維持著最後一點紳士的表象:「我不攔你。那是你的選擇。我尊重朋友的選擇。」
南舟端詳著他的臉,半晌後,他搖了搖頭:「你連假裝都裝得不像。」
江舫想要微笑,嘗試幾番,卻是枉然:「我沒有在假裝,我是真心的尊重你——」
南舟:「不是。」
南舟:「我是說,你這樣看著我,好像你喜歡我一樣。」
江舫的呼吸驟然變急。
外面的四個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操。完蛋。
南極星被異常的動靜吵醒,睡眼惺忪地想要溜過來看看,被宋海凝眼疾手快地捉回懷裡,並迅速用一個蘋果堵住了嘴。
南舟:「我知道,對你來說,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個過客,你不用對我做那樣的……」
他比劃了一下:「社交禮儀。」
江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南舟:「你可以把我們之間的事情當成……」
他認真斟酌著能把江舫活活氣死的措辭,結合自己的生活經驗,努力寬慰著他:「……我是你的學生,和你學到了很多事情,見到了很多沒有見過的風景。我很感謝你,現在角色扮演結束了,我們就可以——唔……」
然而,接下來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溫熱的觸感堵住了他的唇。
嘴唇的皮膚是最薄的,也是最敏感的。
像是甘霖落在乾涸的泥土中,絲絲融合,灼熱又急切地要填充滿對方的一切。
每一寸的摩擦都帶著微小的電流,帶著絕頂的侵略性,一路燒到了腦神經。
很快,他們都從對方口中嘗到了一點血腥氣。
江舫和他分開的時候,在他唇畔發力咬了一記。
他退後一步,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不會親吻我的學生。」
撂下這句話後,江舫大步跨出盥洗室,視瞠目結舌的四人為無物,徑直走到窗邊坐下。
即使再生氣,江舫也不會選擇擅自脫隊。
南舟則把自己悶在了盥洗室里,沒有出來。
誰也不知道他在對著鏡子裡自己微紅的嘴唇發呆。
他不明白這個吻代表什麼。
就像他不明白,在「紙金」街頭的糖果店前,江舫俯下身去,作勢要碰觸自己嘴唇的意義。
南舟籠統且模糊地想,應該是表示喜歡吧。
江舫喜歡他,他是知道的。
只是沒那麼喜歡,不然不會把他親得破了皮,出了血。
所有人都在沉默持續了一刻鐘後,聽到了南舟窸窣除去衣物,擰開熱水龍頭的聲音。
……他就地洗了個澡。
四人紛紛看向江舫,疑心他是被嫌棄了。
但他們不敢說。
江舫的臉上不見喜怒,只是下頜線繃得更緊了,手扶著的窗框吱扭地發出了一聲怪響。
……僅此而已。
這場無端的爭吵,開始和結束得都很莫名。
在洶湧的暗潮之下,大家誰也不敢多問,索性閉嘴。
南舟也沒有因為這個奇怪的吻改變計劃。
他本來打算在第四天交接完物資後,去探索西岸的。
而異變,正好也發生在第四天。
——原本該在規定時間內到吊橋交接的趙黎瑞,沒有來。
南舟以為他是因為城堡里發生了什麼事情,耽擱了時間,於是倚靠著橋欄,低望著深谷,等著他來。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西岸那邊的小路上,再沒有了趙黎瑞汗津津地一路奔來的身影。
南舟站到了日薄西山的時候。
待四周的樹影都變成了冷慘慘的鬼影,無數枝杈宛如鬼手,絕望地從四面八方抓向南舟面龐時,他調轉步伐,轉身回到了教堂。
基思牧師正站在教堂門口,面目陰沉沉地浸在大門的陰影中,看起來和外壁的浮雕幾近融為一體。
南舟緩步迎向他,把他要送的東岸西原樣送回,並用陳述口吻道:「人沒有來。」
基思牧師只淡淡道了一句:「是麼。」
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平常地收回了自己的禮物,乾巴巴地道了一聲「多謝」,便像是一片孤魂,要往自己的辦公室里盪去。
南舟注視著他仿佛被刀硬生生劈去了一半的過分瘦削的身體,思忖片刻,快步趕上了他:「基思先生,我有事找你。」
基思先生回望向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南舟覺得他露出了一點笑意。
仿佛他等了這許久,終於從這六人密不可分的聯盟中尋到了一絲縫隙。
只是因為太久不笑,那笑容看起來像是用膠水硬生生貼糊上去的,侷促又乾癟。
他假笑著說:「好的,我們去辦公室說吧。」
……
當夜,南舟把江舫他們搖醒了。
他開門見山:「我把基思綁起來了。」
這發言過於爆炸,登時讓大家清醒了大半。
但對於此,他們並沒有太多的驚訝。
是南哥嘛,干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耳釘男班杭揉了揉眼睛,口齒不清道:「他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南舟說,「他剛進辦公室,就被我掰暈了。我先動的手。」
南舟以前在副本里也沒少做劍走偏鋒的事情,隊員們雖然有點懵,倒也是接受良好。
只有耳釘男班杭嘮叨了一句:「攻擊NPC,沒事情吧?」
南舟眼睛也不眨一下:「他要雇外鄉人做事情,外鄉人起了貪念,看他孤身一人,想要打劫財物,也是符合正常邏輯的。」
大家互視一圈,瞭然點頭。
啊,卑鄙的外鄉人。
這設定也說得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舫哥:親了,但完全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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