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星和邵明哲分離的記憶需要時間融合。
因此,在與李銀航對視時,他的腦中仍然轉著一場百轉千回的小型風暴。
南極星,年歲難考。
它是「家園保衛戰」的遊戲地圖中,按照既定程序隨機組合、自動生成的怪物小boss,之一。
系統賦予了每隻「南極星」一定的智能。
當然,那不是為了讓它思考自己生從何來,死往何處。
它們擁有**,這讓它們會主動和遊戲玩家爭搶資源。
它們會有痛覺和對死亡的恐懼,這樣就不會無腦衝鋒。
它們具有學習能力,是為了快速適應不同玩家的大招。
它們武力值和機動性強,是為了讓它和玩家周旋,提升玩家的樂趣。
它們具有自行重組和編輯自己軀體的能力,從而給玩家製造危機感。
它們是為玩家服務的玩物,誕生於世,就是為了迎接死亡、為了去搶一個莊園裡的蘋果,被人炸成一片不沾襟的數據血霧。
南極星以前也是這樣無名無姓的小怪物。
誕生,然後消亡,是它應得的宿命。
然而,當它被人提拉著後腿、在脖子上打上一個圓滿的蝴蝶結當做禮物時,它是懵逼的。
沒人告訴它,它會有這樣的宿命。
醒來後,置身於一個全新的陌生環境中,更是讓它困惑難解。
但強烈的食慾還是讓它咬斷了身上的繩子,爬上蘋果樹冠,抱起一顆蘋果,狼吞虎咽起來。
在陶醉地把一顆蘋果吃得只剩下核時,它被人捏住了命運的後頸皮。
南舟好奇地探身出窗,捉住了這隻未曾謀面的小動物。
他問:「……你是誰?」
它的回答是把腦袋乍然變大,打算對南舟來個一口沒。
其結果相當慘烈。
它的下巴被南舟隨手一推,卸歪了。
它受了重傷,還大大地丟了人,嘴巴怎麼也合不上,只好躲在樹葉一角,瞪著南舟嚶嚶地抽泣,肩膀一聳一聳,眼淚汪汪,幾乎要把自己活活氣死。
南舟不知道它的小心眼裡在計較些什麼。
他把蘋果搗碎成果泥,用小碗盛了送過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想跟我玩。我以為你想吃我。」
它氣得用屁股對準了南舟,一邊舔果泥吃,一邊用尾巴啪啪抽打著樹幹,表示憤怒。
南舟一點也不介意,用指尖逗著它的尾巴玩。
這是一個奇妙的小鎮,有數據侵入的痕跡,但卻沒有那麼強烈。
這正好能夠讓它這樣一個數據生物活下去。
它在這個小鎮裡提心弔膽了好幾天,都沒有崩解潰散的感覺,那點狡黠的小心思又開始活絡起來。
和家園島里不一樣,小鎮裡只有一顆蘋果樹,就長在南舟家樓前。
它來偷吃幾回,就要被南舟rua幾回。
可以說是沒有一頓蘋果是白吃的。
被rua毛了,它也會怒從心頭起,對南舟大叫「死開死開」,試圖把他咬死,獨占這棵蘋果樹。
然而,南舟根本聽不懂它的語言。
他把它按倒,摸著它毛茸茸的大腦袋,捋著氣得一撲棱一撲棱的耳朵尖,誇獎它:「好乖。」
它一面氣憤,一面不受控地被他擼出了呼嚕呼嚕的低音。
它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懂得分享的。
好像是蘋果樹上只剩下了一顆蘋果,而距離結果期還有兩天。
南舟左右斟酌後,切了一半給它。
它乖乖叼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半,心平氣和地抱坐著比它還大一圈的蘋果,和南舟一人一半,吃得毫無占有欲。
它也不大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肯睡到南舟身邊的。
好像是一場大雨,下得天地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它吱吱地哼唧著,縮在南舟的窗戶與雨檐之間,卻仍然被風潑雨瓢地澆成了落湯鼠。
好像世界要以這種方式、清洗融化掉它這個本不應該存在於此的錯誤。
它在瑟瑟發抖間,身後窗戶洞開,光明和溫暖一齊從後面襲來。
南舟什麼都沒有說,把它拎進來後,用小毛巾細細擦乾,順手安置在了牆角的一方舊枕頭裡。
第二天一早醒來,南舟看到,原本擺在牆角的舊枕頭不知什麼時候挪到了他的床邊。
黑金色的小蜜袋鼯蜷著爪子,趴在枕頭上,睡得香甜。
南舟趴在床邊,睡眼惺忪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把它抱了起來。
它下意識地偏頭要咬人,可齒鋒抵在了那人的虎口,聞到那清淡的蘋果香,它的齒關鬆了開來。
……它學會了克制。
幾天後,南舟把它帶到了圖書館。
從那天起,它有了名字,叫做南極星。
南極星開始蹲在南舟的肩膀上,陪他一起看書。
它的腦袋還是全新原裝的,用起來時頗有幾分小心翼翼。
但不得不說,還挺好用。
南極星沉默地學習著。
這個從鴻蒙里長出來的小怪物,逐漸變得聰明智慧了起來。
它也逐漸學會在睡覺時袒露出肚皮,四腳朝天,呼呼大睡。
它學會了什麼是安全感。
它幫南舟攻擊那些意圖攻擊他的玩家,不吝咬下他們的頭顱,事後伸著腦袋,任由南舟給它擦嘴。
而它則睡在南舟的枕頭邊,抱著他的一縷頭髮,帶著嘴裡的血腥氣安然入眠。
它學會了保護。
它和南舟一起並肩坐在屋頂上,看著天上雪白如晝的殘月。
南舟把一個爬上屋頂、意圖攻擊他的光魅擰了脖子,讓他昏睡了過去。
南極星跳到他的身上,從他的衣袋裡翻出了一根煙,好奇地從煙屁股吃起,剛啃上兩口,就被嗆得呸呸地吐了出來。
它氣得用煙去打那人的腦袋,直到被南舟捉回來,重新安放在肩上,它才乖了。
這時,一隻雪白的小蝴蝶扇動著翅膀,棲息在它的鼻尖上。
南極星呆呆地注視著那近在咫尺的蝴蝶,動也不動,連呼吸都放輕了。
南極星發現,自己在遇到美好的事物時,它的心也是會砰砰跳起來的。
它學會了憐弱。
一人一鼠,相偎相依。
……直到那人帶著一批被困的玩家,來到了永無鎮。
南極星其實已經不大記得當初把自己綁架到這裡來的人長什麼樣子,因此它看江舫,也只是隱隱的眼熟和心虛而已。
南舟趴在廚房窗外,看著江舫烹調做飯。
南極星有點嫉妒。
它一直以為自己是南舟最好的朋友。
但在吃到江舫做的水果餡餅後,它覺得它也可以試著把江舫作為自己最好的朋友。
然後呢。
然後南舟跟著江舫走了。
自己跟著南舟走了。
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就像天上的南極星就應該追著地球轉。
他們見到了廣闊的天地。
那裡有更多的危機,更多的死亡,更多的鮮血。
好在,還有一個南舟。
對一隻始終長不到一隻手掌大的蜜袋鼯來說,它蹲在南舟肩膀上,就感覺自己已經走遍了世界。
它學會了分享、克制、撒嬌、保護、憐弱。
然而,在某一天,它把自己這些部分全都毅然決然地切割了出去。
他把自己的動物性與人性精準切分,把強與弱也切分開來,一半留在了南舟身邊,另一半消失在了茫茫的數據海洋之中。
如果它是別的生物,是絕做不到把自己活活打碎這一點的。
可它是虛擬生物。
這是它最擅長的……數據重組。
分離開來的另外一半,就叫做邵明哲。
而當二者在「家園島」的小樹林中再度合二為一時,那個名叫「邵明哲」的單人玩家,就消失在了榜單之中,好像從未存在過。
……
同樣對邵明哲的真實身份感到震驚欲絕的,是正在觀察他們一舉一動的高維人。
在這之前,他們始終查不出邵明哲的來歷。
因為他是突然出現的,像是一段流浪的數據,在茫茫的數據海洋中勉力掙扎出了個人形。
根據資料顯示,他第一次以這張臉出現在《萬有引力》中,是在千人追擊戰時。
他出現的地點是「紙金」。
他打劫了一個玩家的衣服,把**的自己全副武裝了起來。
當夜,這樣的小型搶劫層出不窮,因此沒人會在意。
對於這個突然出現在遊戲中的「人類」,彼時,系統是讀取到了它的存在的。
但經過一番運算後,系統自動把這個陌生的白板號判定成了新加入的玩家,給了他一個新身份。
畢竟那時,為了獵殺南舟,安全點變成了一個大型的副本,正是數據變亂、流動最多的時候。
換言之,它鑽了遊戲特殊時間點的bug。
……
為了避免高維人的追殺捲土重來,「立方舟」一行人回到了「古城邦」的免費賓館,下榻入住。
金髮黑皮的英俊青年坐在床邊,垂著眉眼,消化著這些時日以來自己對一個女孩子投懷送抱的事實,面無表情地臉紅著。
好在他是一身深色皮膚,就算臉紅,頂多是面上的金紋微微泛著些光而已。
對於南極星變人這件事,南舟並不多麼震驚。
從小到大,他經歷過的怪事太多了,因此他關心的問題相當劍走偏鋒:「你為什麼管自己叫邵明哲?」
他擔心南極星不喜歡自己給他起的名字。
邵明哲,或者說南極星,輕聲答道:「因為我以為我的名字,應該是S開頭的。」
在把自己分割開來後,因為把記憶都留在了小鼯鼠身上,南極星遺忘了有關於自己過往的一切。
他只隱約記得,有人把一本書攤開在自己面前,要他自己來選名字。
他好像是把爪子按在了一個「Sou」打頭的字符上。
所以,在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一個白板號時,他選擇了「邵」這個最接近「South」發音的字符。
邵明哲一直在竭力尋找著他誕生於世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產生意識的時候,就一直在數據之中週遊。
他的頭腦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只知道自己身上帶著很重要的東西。
而當他出現在「紙金」街頭時,他又恢復了一點記憶。
他記起來,自己要去找一隻小鼯鼠。
現在,他終於弄明白了自己誕生的意義所在。
南極星望著南舟,說:「我要保護你……的記憶。」
「南舟,你的記憶,在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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