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家園(二)

  野餐墊上的眾人各自沉默,各有想法。

  陳夙峰輕聲發問:「做人,真的會快樂嗎?」

  南舟搖頭,誠實答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人有貪嗔痴怨,有饑寒苦恨,有爾虞我詐,也有辛苦奔忙。

  「但是做人在滿月的時候不會難受,說話的時候有人回應,不用一輩子呆在同一個地方,不用擔心有人半夜殺掉你,吃東西能嘗出來味道。」

  他口吻平淡地陳述著自己曾經在那紙紮的虛擬小鎮裡的生活。

  那些日子很遠。那些日子又仿佛就在昨天。

  做人或許有種種不好,但可以和舫哥一起不好。

  南舟覺得這樣就不壞。

  在大家難免動容時,江舫把酒杯抵到嘴邊,接上了他的話:「……但是做人要控糖。」

  南舟:「……」

  他開始認真反思自己要不要堅持做人。

  大家轟然笑開了。

  略微凝滯的空氣重新開始恢復流通。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江舫放下酒杯,身體仰後,望向琅琅天際。

  思索一陣後,他打開了自己的物品欄,將指尖探入只剩下一點的【真相龍舌蘭】,發力攥緊了酒瓶口。

  ……

  另一邊,渾然未覺的南舟給陳夙峰出主意:「你可以許願讓那場車禍沒有發生過。」

  這樣不管是陳夙夜還是虞退思,就都能保住了。

  陳夙峰吁出一口微熱的氣流:「我想過,但是,我擔心會發生蝴蝶效應。」

  可以說,陳夙峰之所以是現在的陳夙峰,根源就是那場車禍。

  哥哥的死亡,換來了他的成熟。

  如果哥哥還在,陳夙峰還會是那個任性、頑劣,讓人頭痛的弟弟。

  到那時候,一個是成熟的陳夙峰,一個是天真的陳夙峰,兩個人是會奇妙地合而為一,還是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存在?

  陳夙峰又喝了一杯果酒,玩笑道:「……真麻煩。要是沒有我攔在中間就好了。」

  但如果實在不能兩全的話,陳夙峰覺得南舟的提議也不錯,可以作為備選。

  另一邊,李銀航在笑過之後,也開始暗自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南舟變成人走了,南極星要怎麼辦呢。

  它不會說話,近來又格外愛睡,沒心沒肺的,現在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玩了。

  它和南舟不一樣,只是一段屬於《萬有引力》的數據而已。

  和他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對它來說,或許只是滲入了新的一段數據而已。

  把它留在這裡,一旦他們走出《萬有引力》,這個遊戲會被永遠封閉,他們也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即使它只是一段數據,但南舟和它相處了這麼久,好像並沒有關心過它的去向。

  明明從大巴上開始,它就和南舟在一起——

  想到這裡,李銀航還沒來得及不平,心念突然一轉,滑向了一個奇怪的思考方向。

  對啊。

  為什麼?

  據南舟自己說,在出走後,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但南極星從頭至尾一直跟著南舟。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或許目睹過所有曾在南舟身上發生過的事情。

  說不定,它知道所有的一切,但從沒有人問過它。

  李銀航坐不住了,站起身來,打算去尋找南極星。

  ……

  在和陳夙峰說完話後,南舟就有些倦了。

  他本來就對酒精格外敏感,果酒的度數已經足夠讓他昏昏欲睡。

  他枕上了一邊江舫的肩膀。

  注意到他泛紅的眼尾和面頰,陳夙峰放下了杯子,不大敢置信:「這就多了?」

  江舫摸了摸南舟的發旋,抄扶起他的腰來,對其他人點點頭後,把他抱到了野餐墊的另一邊,自己也在南舟身側躺下。

  背後是散發著熱力的臨時燒烤攤,是酒瓶碰撞的細響,是夜露從樹梢落下的細微滴答聲。

  他們上方,是灑滿了一天的星辰,窮人的珍珠在天空熠熠生光。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著面,各自枕著手臂,把一切熱鬧都拋在背後,是十分的美好和溫柔。

  在似有還無的醉意中,南舟輕聲問道:「你肯對我說了嗎?」

  在江舫及各色人等的描述中,南舟知道,江舫是他的蘋果樹先生,也曾經是被高維人意外選中的《萬有引力》的受試人員。

  在那場版本測試中,也只有江舫一個人存活了下來。

  南舟從來沒有問過,在那段受試的時間裡,你見過我嗎。

  之前,他每一次想問,江舫都狡猾又溫和地將這件事情輕輕帶過。

  南舟看出來了,但他不說。

  以前,易水歌也看出了這一點,但南舟對易水歌說,他會告訴我的。

  時至今日,他還是一樣自信。

  南舟借著醺醺然的勁頭,和他用耳語的聲音對話:「那時候,我跳下陽台去撿蘋果,門後的人是你嗎?」

  江舫:「是。是我。」

  那本來是一場蓄謀的獵殺,但卻被他演繹成了一場至浪漫不過的初遇。

  因為喝了酒,南舟的思維難免帶著鈍感。

  他把自己埋在江舫的肩膀間,頗為遺憾地感嘆:「啊,我都忘記了。」

  「沒事。」江舫把他垂下的鬢髮撩起,別在了耳後,又輕輕撫摸了他被酒力熏得熱軟的耳垂,「我幫你想。我們一步一步來。」

  南舟說:「我是怎麼出來的?」

  江舫:「我把你放在了儲物格里。」

  江舫:「因為當初警惕你,還把你關在格子裡,關了很久。」

  所以,江舫和他再遇見時,即使是做試驗,也不肯再讓他進入那宛若禁閉室的地方。

  和南舟重新相見的第一天,也是江舫第一次嘗試放棄他警戒和猜忌的本能,進入儲物格。

  置身於狹窄窒悶的空格間,他卻沒有在觀察周遭的環境。

  江舫透過四周的空白,看到了一個孤獨地盤腿坐在那裡,等待著有人來接他出去的、過去的南舟。

  很快,那形影消散了。

  江舫敲了敲那封閉起來的格子,對外面的南舟說:「對不起。」

  可惜,那時候的南舟並沒有聽見。

  ……

  聽到這裡,南舟不大生氣地評價:「那很過分啊。」

  江舫帶了點撒嬌的語氣,和他貼了貼面頰:「原諒我吧。」

  江舫提供的信息已經很多了。

  南舟以此作為憑據,努力回憶起來。

  然而努力無用,對他來說,那一切仍是空洞一片。

  自他身在永晝之中,發現了新來的入侵者們,為了撿那被萬有引力牽引掉下的蘋果,縱身跳入陽台後,他就陷入了那片記憶的空洞,無止境地下墜。

  直到落到那輛大巴的座位第一排。

  好像只是一瞬間,又好像過了好幾年。

  因此南舟只能靠想像還原自己當時的心情。

  ……然而他怎麼想都覺得江舫故意把自己關起來很氣人。

  那時候,他是因為什麼沒有攻擊江舫,還願意乖乖跟在他身邊呢。

  南舟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得出了答案:「我剛見到你,就很喜歡你吧。」

  他又補充了一個更合適的詞:「……一見鍾情。」

  江舫的回答是:「不。是我對你一見鍾情。」

  南舟端詳了江舫片刻,又湊上去嗅了嗅。

  他提問:「你又喝那個龍舌蘭了嗎?」

  江舫拿出了那瓶龍舌蘭,放在了南舟手邊,供他檢視。

  裡面的酒液和之前相比,一點都沒有減少。

  南舟抱過了瓶子,抬眼望向江舫,卻獲得了一記溫柔的額頭吻。

  「這種事情,總要慢慢習慣才好。」江舫說,「我還要有很多話想要慢慢跟你說,出去之後,總不能靠著它才能跟你講話吧。」

  南舟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黑色的蝴蝶振翅欲飛。

  他想要弄明白為什麼自己會進行這樣一場刺青。

  他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分開的。

  他還想知道,為什麼他們還會在大巴上相遇。

  但是,在那之前,他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問。

  他開口詢問:「你知道南極星……」

  話音剛啟,一聲槍聲便擊碎了夜的靜謐。

  在槍聲的餘韻一圈圈波紋向外擴散開來時,南舟已經先於所有人查清了在場人數。

  「……銀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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