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明的日常(十二)

  屏幕上的紅唇消失無蹤。

  網頁恢復了風平浪靜。

  上面正顯示著這個IP位址常訪問的、含「Family」關鍵詞的網頁。

  摔得七葷八素的瘦猴被健身教練就近搬上了次臥的床,稍事休息。

  沈潔在電腦前俯身,低念出聲來:「『成住壞空,生往易滅。基督神功門,聖母成梨,聖主張永吉,行人間正道,退客身奸邪,揚上帝威名於四海……』」

  聽到這半古不白、狗屁不通的措辭,健身教練大皺其眉:「什麼玩意兒?」

  他和沈潔下意識地回頭去找南舟,想聽聽他的高見,卻發現門口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

  ……

  江舫抱著南極星,正靠在床頭,借著扭亮的小夜燈,翻閱小明放在桌旁的課本。

  小明非常喜歡在各種地方塗塗抹抹。

  他愛畫的內容,包括但不限於時鐘、人臉、烏龜、蘋果。

  且他越是討厭的科目,塗鴉的數量越多,種類越雜。

  比如在數學暑假作業本的扉頁,他就畫了一個大大的時鐘。

  他還在日記里寫:希望時鐘撥到頭,數學作業能自動寫完。

  ……充滿了小孩幼稚卻真誠的奇思妙想。

  但這回重翻課本,江舫有了新的發現。

  他的英語課本里,有大塊大塊的塗黑。

  小明喜歡塗黑漢字和英文的字格,但在英語書上這種現象尤為泛濫,整個單詞都被塗黑了。

  有的文章里甚至還有較為密集的黑塊。

  聯繫上下文可以判斷,被他多次塗抹掩蓋的單詞就是「Family」。

  ……他很恨這個詞嗎。

  是恨他的家人,還是……

  此時,虛掩著的門被人從外推開。

  南舟快步走了進來。

  本來耷拉著腦袋快要睡著了的南極星大眼睛一亮,以江舫的肩膀為跳板,唧的一聲撲了上去,親親熱熱地抱著他的脖子轉了一大圈。

  南舟輕輕揉著它柔軟的頸毛,作為回應。

  江舫問他:「外面怎麼了?」

  南舟沒說別的話,張口就來:「『成住壞空,生往易滅,基督神功門……』」

  江舫:「……?」

  直到一字不差地背完後,南舟才問江舫:「這是什麼意思?」

  「聽起來……」江舫合上手裡的課本,「像是哪個邪教的教義。」

  他問:「有沒有更具體的內容?」

  南舟:「我沒看,是聽沈潔念的。」

  江舫:「後面的呢。」

  南舟:「沒聽她念完,我就回來了。」

  江舫:「……為什麼?」南舟明明是好奇心非常旺盛的。

  南舟指指他:「不是說過了嗎,人是不能落單的。」

  落單的江舫:「……」

  他忍俊不禁:「你不是都留下南極星陪我了嗎?」

  南舟淡然道:「你和它一樣,都很……」

  他歪著頭,注視著江舫漂亮的臉,思考一番,選出了一個相對適合的形容詞:「脆弱。」

  江舫微微一怔,旋即失笑:「……你說我嗎?」

  南舟認真點了點頭。

  在他眼裡,1江舫的戰鬥力基本約等於1南極星。

  兩者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所以儘管對網站上的內容十分感興趣,他還是要及時趕回來保護價值100積分的隊友。

  南舟忍住往外跑的好奇心,在書桌邊坐下,自我安慰道:「沒事兒,我們還有李銀航。」

  說李銀航,李銀航到。

  十幾分鐘後,她拿著個小筆記本,敲開了兒童房的門。

  根據網站上的內容,她整理出了一份簡單的筆記。

  網頁是「基督神功門」的官網,logo就是花體的「Family」。

  和火柴盒內部的印紋一模一樣。

  這個教全稱是基督神功門,教義叫做《真理發表》。

  宗教背景基本照抄自基督教的耶穌重生故事,加上天馬行空的個人創造,形成了一套粗看不明覺厲、細看你他媽逗我的土洋結合式綱領。

  教義聲稱,他們的主是在耶路撒冷復生後的耶穌,而成梨和張永吉分別是該教正統純血的後代。

  作為神的子民,這對夫妻不遠萬里,發揮人道主義精神,踏上這片土地,為愛傳教。

  他們主打的服務項目,是治病、免災、長生,以及復生。

  想要治病,就要定期來上福音課,聆聽教主的指示,和教徒們一起呼吸吐納,背誦教義;

  想要免災,就要往「福音銀行」里存入赦罪符,1赦罪符折合人民幣10塊,而且還有匯率的浮動,浮動情況視今日福音是否顯靈;逢年過節,還要繳納「節期費」。

  想要長生,就要執行上述兩種操作。修滿一定課時,存夠一定赦罪符後,就能升任幹部。

  只有幹部才擁有長生的機會。

  想要親人復生,條件如上。

  而且不僅要攢夠你的那份兒,一定要把親人的那份兒攢夠才行。

  教義上還不忘給人打了預防針:如果你看我們教義,渾身難受,如喪考妣,那麼是你心有奸邪,需要我們教來給你驅一驅。

  把情況大致講述完畢後,李銀航眼巴巴地等著兩位大佬的分析。

  南舟的表情卻比李銀航還要困惑。

  他轉向低眉沉思的江舫:「這些話,難道不是騙人的嗎?」

  李銀航:「……」

  這不是當然的嗎。

  一聽「基督神功門」這麼神獸的名字,就該知道是那種騙錢不眨眼的斂財組織啊。

  南舟怎麼像是第一次聽說似的?

  「嗯。是騙人的。」

  在李銀航努力說服自己,藝術家是一種比較不食人間煙火的生物時,江舫已經耐心地為他解釋起來。

  「但人心總有弱點和執念。一旦碰見自己無法釋懷、極其渴望實現的願望,比如長生,或者讓死者復生,哪怕有一點點實現的可能,也會去試試看的。」

  「不過,這一試,就有可能再也出不來了。」

  說著,江舫又無意識碰了碰自己choker的一側。

  他耳畔又一次響起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咒罵,和脫力過後無助的哭泣。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為什麼還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經忘掉他了?!」

  「你給我記起來!記起來!」

  隔了多年,陳年的、充滿疼痛和恐懼的幻覺還是會時時困擾著江舫。

  他曾經見識過什麼叫做沼澤一樣可怖的執念,並一度以此為恥。

  他有著無數的愛好,他換過無數的工作,他見過無數的人。

  但只是遊戲人間罷了。

  直到……

  江舫望向了正翻著李銀航筆記的南舟,神情柔和下來。

  頸部的疼痛退去,聒噪的幻覺消失。

  他重新回到了擁有著南舟的現實。

  為了分散注意力,江舫將目光轉移向床邊牆壁上的兒童塗鴉。

  三個執手並肩的家人,齊齊露著白慘慘的牙齒,對著江舫展開幸福的笑容。

  他想到了那十三盒印著教會logo的火柴,想到他如此頻繁地造訪

  面對著這樣一副和美的親子繪圖,江舫目不轉睛道:「這個家有一個父親,兩個孩子。但是,女主人是一直不在的吧?」

  與此同時,次臥里的沈潔和瘦猴他們也在研究網頁內容。

  「這他媽不扯犢子呢嗎。」

  聽完沈潔的簡單概括,瘦猴忍不住罵道:「還耶路撒冷,這狗屁教主能說出耶路撒冷在北美洲還是歐洲就算他牛逼。」

  健身教練也很是贊同:「這些信教信上頭了的都是瘋子。」

  「我以前去街上發我們健身房傳單的時候,也有個老太攔著我,死活要跟我聊聊,讓我入她的什麼教。」健身教練接著說,「我沒聽她的,說我堅定信仰人民幣,你給我人民幣我就信。結果她罵我是個熊瞎子精,死後會遭報應的。」

  沈潔沒有接他們的話。

  她緊盯著網頁上一段話,遍體生寒。

  「子是父母的骨、血、肉。」

  「子有父母引領,方降於世,父母於子有聖恩大德,可支配其身,此乃天之公理。」

  「羔羊反哺,烏鴉反哺,聖子引路,凡有至孝子引路,心至誠時,單魂去,雙人歸。神力將賜亡者與孝者福音,復生於世,有如耶穌再臨。」

  這句話的本意,站在撰寫教義的人的利益上,其實很好理解。

  能上「基督神功門」這種低級惡當的,多是心靈脆弱、輕信盲從、有一定經濟能力的人,中老年人群尤甚。

  所以他們才鼓吹,子女是爹生父母養的,沒有權利管父母如何花錢。

  這樣一來,教內如何巧立名目、征拿錢財,都成了父母天賦的自由。

  子女要是過問,就是不孝,就是辜負了「聖恩大德」。

  而如果想要親人復生,就得要一個「孝子」在前招魂「引路」。

  倘若信徒沒有子女,或者子女不肯,那「復生」自然是無法完成的。

  就算信徒真有這麼一個「孝子」,信徒也為了達到「復生」的標準散盡家財,即使最終沒有成功「復生」,教會方也可以輕輕鬆鬆把責任推到「心不誠」的子女身上。

  這本來應該是一樁包賺不賠、怎麼解釋都是對教會有利有理的好買賣。

  想到下水道的那綹連著頭皮的頭髮,沈潔握著滑鼠的掌心全汗濕了。

  ……假如,這家的男主人按照著教義,這樣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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