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銀的鋼珠在高速運轉的指針簸弄下,發出清脆的碰撞細響,每一下都像是擦著人心,滴溜溜地掠過。
珠子是冰冷的,機器是灼熱的,在不間歇的旋轉中,把人的心都磨出了火花。
李銀航緊緊追著珠轉的殘影,心也似乎被放在了機器中,一起被攪打出了混亂的節奏。
雖然這是一場開始就知道結果的賭局,她還是控制不住失序的心跳。
她甚至覺得有些丟人,因為她疑心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她不安的心臟搏動聲。
……這挺給「立方舟」丟人的。
李銀航發力攥緊了衣袖,卻像是牽逼到了某個神經,讓本就雜亂無章的心跳聲幾乎逼近了震耳欲聾的程度。
然而,實際上,機器運作的轟鳴聲和漸趨激烈的電子音樂聲,充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區區的心跳聲,根本是被淹沒在這快節奏的樂聲之下了。
計時板上下注的倒計時一步步逼近尾聲。
南舟沒有任何加注的舉動。
他就穩穩地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
戴學林留心著他的一舉一動。
戴學林守在輪盤邊,和南舟相對而立,因為西裝革履,面色冷淡,壓迫感極強,看起來完全是莊家的氣場,自然分散走了更多的注意力。
他們要分散的不僅是南舟的注意力,還有那些對地球的賭博文化尚不了解的高維觀眾的注意力。
而和曲金沙並肩而立、站得遠遠的戴學斌,才是隱形的操盤手。
在他右手中指上佩戴著的戒指指腹側,正閃爍著幽微的細光。
他可以在賭局的任一時間段,用拇指貼近中指指腹,按下數字。
按壓7次,數字的最終落點就會是7。
絕無例外。
輪盤會在倒數十秒時開始減速。
同時,玩家不能再下注。
但戒指還有三秒的時間,可以用來操縱數字的變化。
這三秒,足夠他們翻覆賭局。
剩下的七秒時間是留給輪盤的,能夠讓它以一個合理的速度緩緩停下,讓鋼珠在磁吸的作用下,來到那個早就註定好的數字面前。
這七秒,是機器運轉的硬性規定,也是莊家對參賭者最殘毒的嘲弄,讓他們在無盡的希望和祈禱中,迎來失敗。
十、八、五、一、零。
倒計時中止。
彈珠也卡在了某一個凹槽中,悠悠停了下來。
對應的數字是「32」。
一局的賠率是1比35。
南舟總共放下了37個籌碼,押中1個,得35個籌碼,淨虧損2個。
一局過後,雙方互相交付賭籌。
戴學林用銀質的賭鉤將兩個紅籌鉤到了自己眼前,捏在掌心把玩一番後,在心底嗤的笑出聲來。
他還以為,南舟和江舫一樣,會有什麼驚人之舉,沒想到是這麼保底的招數。
難道是想用極少的付出,和他們拖時間、磨洋工?
但輪盤賭一局也就40秒,如果把算盤打在這上面,未免太過愚蠢了點兒吧?
南舟也在清點他的35枚賭籌。
戴學林探身過去,語氣冷淡,動作挑釁:「要休息一會兒嗎,還是繼續?」
南舟把籌碼捏在手裡:「繼續。」
下一局開得很快。
南舟如法炮製,再一次在所有格子裡各放下了一枚紅籌。
但這回,他的動作更慢,指尖抵擦著賭盤邊緣,一寸一寸滑過,不知道他在猶豫些什麼。
本來南舟如此迅速地答應再開一局,戴學林已經懷疑自己的推測有誤。
可他的動作實在太慢了,再次讓戴學林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疑雲。
……這拖時間的方法可不算高明。
不過,戴學林轉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
在南舟的生平履歷里,他生活在一處面積不足半平方公里的封閉小鎮,最缺乏的就是對電子物品的認知。
在江舫對他毫無指導的前提下,不管怎麼想,他也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
他能做的只有拖時間,拖到江舫看不下去,給予他指導。
而他們的心靈頻道,早就被他們全線監聽了。
江舫對他的指導,也將會是他們慘敗的開始!
思及此,戴學林繃得平直的嘴角也放下了,耐心地看南舟故弄玄虛地繞著賭盤轉滿了一圈,在格子中一對一地填滿了賭籌。
然而,在走回起點後,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南舟從數字00的對應格上,取走了一枚賭籌。
戴學林:「不賭00了嗎?」
南舟的話依然是簡明扼要:「開。」
輪盤再次開始了看似無序的高速旋轉。
鋼珠在37條軌道上盡情縱跳,仿佛狂亂的心跳,沒有任何規律可供遵循參考。
這回,南舟靜靜站在賭案邊,不看彈珠,看戴學林。
……他在觀察自己有沒有動手腳嗎?
賭局真正的操盤手,是戴學斌。
戴學林只負責拉下啟動按鍵,問心無愧,自然是一派坦蕩。
為了向高維觀眾展現他們的清白,他微微笑著,將雙手垂在身側,落落大方,任他審視。
倒計時結束時,戴學斌也選定了數字。
鋼珠最終落入了標號為「12」的軌道中。
37個數字,他押了36個,結算下來,淨虧損1個。
這一局終了,進行結算時,戴學林審視了一遍殘局,若有所思,在心底輕蔑地嘁了一聲。
……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嗎?
接下來,南舟的操作果然沒有超出他的預料。
第三局,他又取走了一枚籌碼,沒有押00和01。
一局搖下來,最終搖到的數字是09。
南舟沒有付出任何代價,打出了平局的局面。
第四局,他取走了3枚籌碼。
他沒有賭00、01和36。
現在,37個籌碼里,出現了3處空點。
第四局裡搖出的數字是「35」,離「36」僅有一步之遙,算是讓觀者猛捏了一把冷汗的「險勝」。
南舟終於不再虧本,取回了一枚籌碼。
戴學林冷眼旁觀,啼笑皆非。
南舟的玩法,可以說是眾多玩法中最無趣的那種。
他居然還在相信概率。
他天真地認為,在1:35的賠率面前,總共有37個格子,只要把概率降到34/37,他就有91.89%的概率可以贏得1枚棋子。
這500個籌碼,能被他玩到猴年馬月去。
對他的選擇,戴學林同樣不感到意外。
據他們前期調研,南舟曾在第一次進入「斗轉」時,勸說過一個玩老虎機的路人,讓他相信概率。
……結果自然是被紅了眼的賭徒罵了。
南舟因為對這世界知之甚少,對一切過分好奇,大概是怕勾起他對賭場的興趣,將他原本純善的心染黑,江舫只是和他淺談過賭場的可怕,並沒有深入地為他剖析過那些黑幕。
然而,輪盤賭本來就是一場徹徹底底地操弄概率的遊戲。
而概率向來愛戲弄人。
就算「老天爺」稍稍不站在南舟那一邊,想必也沒有什麼問題。
新的一局,隨之開始了。
南舟在宣布開盤前,又經歷了一番漫長的猶豫,拿走了4個點位上的數字。
00、01、36、35。
李銀航窺破了南舟的心思後,略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
雖然說稍微有點笨拙,但這樣至少能保本,而且也有迴旋的餘地。
唯一的問題就是,四個數字緊鄰著,被搖到的機率會不會變大?
是不是把數字分散開來更好呢?
但李銀航不打算用自己的思維干擾南舟。
她以相對來說比較平和的心態面對了第五局的開盤。
因此,當小鋼珠安安靜靜地躺在了「01」對應的軌道上時,李銀航剛剛穩定下來的心態當場炸裂。
就連南舟也對這樣的局面發出了一聲小小的疑問:「嗯?」
戴學林強忍著心懷的愉悅,口吻中保持了紳士滿滿的疏離優雅:「啊,這是第一次失敗呀。」
這也就意味著,南舟剛才付出的33枚籌碼,全部付諸東流。
共計3300積分。
算上剛才賠進去的部分,他已經虧損了整整3500點積分。
面對著一次失敗,南舟陷入了更加漫長的猶豫。
塑料籌碼在他掌心被摩挲出窸窸窣窣的碎響。
他似乎真的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擊得不輕,甚至跟江舫對了個視線。
江舫撫著下巴,對他輕點了點頭,意思應該是讓他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因為南舟又如法炮製,重複了上面五局的基本步驟。
只是這次,他猶豫了又猶豫,只留出了3個空位。
00、01、36。
哈,這就慫了?
但戴學林和戴學斌都按兵不動,等著策略組給出指導意見。
策略組都是從戴家兄弟的視角觀摩賭局的,他們早就有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戴學斌的耳畔響起了提示:「數字還定在01。」
戴學斌猶豫:「是不是太明顯了?」
「他選擇01,肯定是認為不可能再次搖到01。再來一次,一定可以動搖他的選擇,讓他不敢再信任這三個數區,逼他放棄這片區域,把集中的數字分散開來。」
「這……」
策略組組長平靜道:「難道你們要一直和他在這幾個初始點數字較勁?必須讓他吃到苦頭,不然越到後面,你們想再取勝,就必須搖到這附近的數字,如果一直重複,那豈不是更明顯?」
戴學斌細想了想。
如果連續兩次搖到同一個數字,換做是自己,也的確會被01這個數字噁心到產生心理陰影。
戴學斌:「要是他還是不肯拆數,那該怎麼辦?」
策略組組長說:「如果他不拆數,那繼續陪他玩這種減數遊戲就好,放任他贏個十幾盤,再選一個他不賭的數字,一口氣贏回來。反反覆覆操作下來,也是一種玩法。」
……十幾盤……?
想想那無趣的局面,戴學斌望向南舟背影的眼神就更加難掩厭煩。
如果連續兩次都在「01」上翻車,他那張平靜的臉大概率會裂開來吧。
當戴學斌冰冷的面目下翻湧著惡意的岩漿時,他聽到南舟腔調不變的聲音:「開。」
第六局,和前五局一模一樣。
早就穩穩押好了的賭注。
戴學林一成不變、毫無技術含量的扳道工開局。
彈跳不休的鋼珠。
帶動著人的心跳、一路從平緩走向高亢的音樂。
被高速輪盤磨洗得光可鑑人的凹槽盤邊。
站在賭盤邊緣,背對著戴學斌若有所思的南舟。
一切都沒有變化。
一切,仿佛在開頭就註定了結局。
——然而,在倒數還有十二秒時,異變陡生。
南舟從前五局都隨意擺在手邊、以至於完全沒人care的賭盤裡飛快抓起了一疊賭籌,共計20枚,穩穩拍在了「01」的格子之內!
他的手速奇快,戴學林甚至沒來得及看清,賭盤便已迅速讀取了壓在其上的籌碼重量。
買定離手,落籌無悔。
在短暫的怔愣後,冰冷和燥熱混合的感覺宛如毒蛇一樣,沿著戴學斌的脊骨一路躥到了天靈蓋。
可他站得太遠了。
因為南舟下籌的幾個格子距離太近,他不知道南舟到底把賭注下在了哪個數字上!
如果不確定,他要如何修改數值?
想到這裡,他本能地向前邁了一步。
而在踏出的腳還未能落到地毯上時,他的右手便被一股外來的力量猛然攫住,直直舉到了半空。
「大戴先生,戒指真漂亮。」江舫的聲音含著笑意,如同惡魔低語,「……昨天沒有看到你戴呢。」
留給「如夢」反悔的三秒鐘,一閃即逝。
剩下的七秒鐘,足夠他們來回味剛才過去的40分鐘內,一切有跡可循的恐怖。
南舟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他們玩概率遊戲!
他打的根本是心理戰!
為此,他做足了鋪墊。
他玩了五局毫無意義的減數遊戲,麻痹他們的感官。
他選擇臨近的幾點數格,誘導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幾個固定的數值上。
他繞著盤走,是在測算數字之間的格距,以及如何能又快又准地出手押寶。
他盯著戴學林瞧,則是為了確認作弊的法門不在他身上。
戴家兄弟不可能信任曲金沙,把作弊器交給他。
因為就在昨天,曲金沙公然用加密語言溫州話和江舫進行了溝通。
內容雖然無甚意義,但足夠戴家兄弟為首的高維人對他產生不信任感。
那麼,操盤手就只能是戴學斌。
南舟站在盤邊,就是為了有效阻攔戴學斌看向賭盤的視線。
他看向江舫的那一眼,就是在示意他,自己要在這一局動手了。
說到底,這仍然是一場結局未知的賭博,要賭贏,得看概率。
高維人可以不在01上下注,轉而下注00或是36,也可以繼續和他打太極。
這樣一來,不僅南舟的20枚籌碼會白白浪費,還會讓高維人察覺他的計劃。
但在整整五局的鋪墊下,南舟賭的是高維人對他的蔑視,對重複遊戲的不耐煩,以及想要強烈打擊他的那顆心。
連續兩次搖到「01」的心理打擊,就是要比搖到「00」或「36」更加強烈。
賭博,沒有百分之百必勝的法則。
然而,相較之下,這已經是南舟在不可能的賭局中硬生生變出的一絲轉機。
事實上,他也賭贏了。
輪盤上的鋼珠滑出悅耳的細響,停住了。
……如同戴家兄弟和高維策略組計劃的一樣,穩穩停在了01號軌道上。
看到這個結果,南舟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古井無波地表示:「太可怕了。」
末了,南舟轉向面目呆滯的戴學林:「莊家,結算了。」
他歪了歪頭,看向「如夢」整齊碼放在銀質賭盤裡的籌碼,恍然地「啊」了一聲。
「對了。1比35的賠率,你們現在的這些,是不是已經不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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