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節目組緊鑼密鼓地試圖攻克人類語言的終極形態時,南舟已經來到了套間,坐入了柔軟的床鋪,借著彈簧微微的彈性上下起伏。
曲金沙雖然少了良心這道閥門,但在做生意一途上卻是絕頂的逸才。
他的巧思,在賭場的細枝末節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賭場的床鋪質地被他設計得異常鬆軟,對精神處於高度疲憊中的客人形成一定的包裹感,仿佛置身嬰兒襁褓一樣,能讓人靜靜享受一場高質量的睡眠。
然而屋內沒有電視,沒有插頭,不提供手機充電服務,沒有任何可以打發時間的娛樂設施。
睡眠需求一旦滿足,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床鋪設計,會讓清醒過來的人覺得異常難受。
而且走廊里始終若有若無地循環播放著老虎機獲勝後,掉落大量硬幣時奏響的贏家音效。
聲音很輕,不足以擾民,卻足以搔得那些沉迷此道的賭徒心和手一道作癢。
可以說,如果在一個賭博合法的國度,曲金沙可以憑藉他的八面玲瓏,將自己的人生經營得風生水起。
可惜,這些現在都不再屬於他了。
南舟試過床後,公然給出了評價:「這床不好。以後不要買這種。」
江舫認真聽取了南舟的家裝意見:「好啊。買一張又大又舒服的床,可以放三個你在上面打滾。」
南舟同樣認真地予以回應:「兩個我們就可以。」
戴學斌、林:「……」這就是gay嗎。
戴學斌面無表情地和後者交換了一個眼神,彬彬有禮又毫無人味地對四人組道:「請你們好好休息吧。有什麼需求,可以呼喚客房服務。」
江舫報以禮節性的微笑,根本讓人看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辛苦了。」
離去前,戴學林輕蔑地覷了元明清一眼。
元明清假裝沒有看見。
他可以在私聊中為「立方舟」提供情報,那是因為他清楚,節目組不會讓這些內容播出去。
但他不會正面和其他高維玩家發生任何形式的衝突,不會公然和節目組對著幹。
在和「如夢」對上時,他能避則避。
他終歸是要回去那個世界的,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做得太絕。
戴家兄弟像是一對目下無塵的仙男,雙雙姿態高貴地飄出房間後,李銀航快步跟了上去,躡手躡腳地拉開房門,確認了他們沒有偷聽。
做完這個動作後,她自己也覺得滑稽。
——現在估計有一萬個攝像頭無死角地對著他們拍攝,他們哪怕現在掉根頭髮,都有高清慢速攝像機全程捕捉,然後如實傳達到「如夢」那裡去。
她不懂方言,也不會什麼啞語,小時候文藝匯演上一首《感恩的心》學到的初級手語技巧早就如數奉還給老師了。
於是李銀航採取了最直接的表達方式。
「我們要不要……」
李銀航把手扶在脖子上,小幅度地做了個「掐」的動作。
現在是你死我活的戰局了,李銀航自然不會幻想能夠不死一人,和平收尾。
儘管安全點裡不能使用道具,但他們還有人形自走的小規模殺傷性武器。
他們可以率先承諾不使用南舟,但事急從權,如果趁半夜,對「如夢」……
「不行。」
發話的是元明清。
「斗轉賭場的規矩,是在其管轄範圍內,嚴禁外人搗亂,禁止鬥毆殺傷,一切全憑自願,生死自負。」
「嗯。」江舫斜靠在枕頭上,用食指輕輕卷著自己垂到耳前的銀色鬢髮,「曲金沙的身體素質相當一般,幾乎可以算是差。他為什麼幾乎不到『斗轉』之外去,又為什麼要花大價錢僱傭那些看場子的NPC呢?」
「這些NPC,就是他的膽子。」
「南老師如果在賭場裡動手,先要對抗的根本不是『如夢』,而是這些NPC保安。」
李銀航很快明白了這其中的差別。
她難免有些赧然。
在她的心目里,南舟基本上是殺神一樣的存在,以至於她在看到那幾個人形NPC的時候,想當然地認為南舟手拿把攥,絕對能繞過他們,把「如夢」的脖子擰瓶蓋一樣全擰了。
可她忘了,這些被授予保衛權限的NPC,很可能持有高強度的殺傷性武器。
南舟並不是不死之身,他有過被人類玩家利用高等道具合圍而死的經歷。
最不應該去冒這個險的就是他。
她又試圖出新主意:「那可不可以讓南老師守在『斗轉』門口呢?」
這樣可以走蹲草流。
「斗轉」只有一扇金碧輝煌的大門對外開放。
只要南舟守穩了,就可以嚇退那些不明真相、想要來支援的玩家。
曲金沙的賭場是一座全自動吞金獸,如果沒有足夠的積分填飽它,它就會陷入自食的死循環。
單憑每天的租金和僱傭NPC的消耗,就足夠讓「如夢」不戰自敗了。
就算「如夢」指望靠外援來填補那兩個空缺,只要南舟守得好,他們的計謀未必能得逞。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第二個計劃也被兩票否決。
南舟和江舫同時搖頭,卻並不說理由。
李銀航不吭聲了。
她在思考理由。
半晌後,她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對的。
「我想……」她斟酌著言辭,進行推測,「我們現在再怎麼說,都是在和『如夢』這個小團隊進行雙向的對抗。」
「但我們如果在明面上攻擊了其他玩家,哪怕只是恐嚇他們,不許他們靠近賭場,性質也會變——在其他玩家看來,我們就不再是和『如夢』對抗,而是在和人類對抗,而且我們本來就不大可信。只要我們不向他們釋放善意,他們就會用百般的猜疑和反擊回向我們——」
……又現實,又無奈。
南老師對李同學的答案認同地點了點頭。
但李同學並沒有獲得答對題目的快樂。
她沮喪道:「那怎麼辦?難不成真的去和他們賭?」
在她看來,對方可是開掛的,搞不好背後有一整個參謀團,飛龍騎臉怎麼輸?
江舫輕巧地歪了一下頭:「為什麼不呢?」
不等李銀航細問,他便擺出不欲再談的樣子:「好了,明天再說。」
李銀航乖覺地閉了嘴,按下不安的心跳,開始默默在心裡想,江舫的自信究竟源自哪裡。
而在她心目里自信無敵、遊刃有餘的江舫,正用自己的右腿勾住南舟的左腿,兩個人並排躺在床上,貼著床一起小幅度晃腿,難得稚拙得像一對剛談戀愛的高中生。
江舫提議:「看看那個有沒有用?」
他指的是降頭。
南舟從床頭柜上拾起紙筆:「再畫一個。」
李銀航眼前一亮。
對哦。
他們還有降頭——
但未及南舟落筆,他眼前就彈出了一個更新框。
——《萬有引力》發布重大更新補丁。
經歷了長達三天的兵荒馬亂,程式設計師終於成功爆肝,更新出了一條新的補丁。
撇去那些冗長無用的信息,本次更新的精髓只有一條:
禁止在安全點內搞降頭之類的封建迷信超自然活動。
這是系統第二次針對南舟他們推出補丁了。
就連元明清在短暫的怔愣後,也發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輕笑。
不知道南舟這算是憑一己之力幫他們抓bug,還是他本人就是個bug。
……畢竟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人向副本boss偷師,然後自己做boss這種清奇無比的思路。
吸取了上次被「立方舟」坐地起價敲詐勒索的教訓,這次的更新補丁設計得相當精巧。
雖然遊戲方仍然沒有強制玩家更新的權限,但這條更新補丁幾乎占據了整個視野,且無法點擊關閉,像極了某些網站的顏色GG。
在三百多條**條款里,還暗含了一條惡毒的規則。
即時響應、事後追責機制。
這也就是說,在對話框出現在你面前時,遊戲就默認你已經知曉了一切代價。
如果你還要使用降頭,沒問題,但你最好一去不回,否則系統在你使用過後,要保留追責的權利。
這樣刁鑽的條款,顯然是精心為「立方舟」炮製的,精準得堪比地對空飛彈。
不過南舟和江舫對此沒有太過意外。
降頭,對他們來說就是一次性用品。
一旦啟用,高維人必然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天然的bug,會立即設法封禁。
所以,他們必須一擊即中,直達目標。
就目前看來,他們抓到了元明清這尾大魚,打垮了「亞當」,並獲取了先前根本不可能獲取的珍貴情報。
降頭已經算是物盡其用,不必為它可惜。
南舟放下了筆,點下了更新按鈕。
確定降頭不能使用後,他們索性又頭碰頭地聊起天來,仿佛眼下天大的壓力都不存在。
或者,仿佛只要他們這樣說說話,壓力源就會自然消散一樣。
只留下李銀航一個人埋頭苦思。
盥洗室內。
元明清潑了些冷水在臉上,直面了鏡子中**的自己。
在他動手將毛巾掛回毛巾架時,他耳畔幽幽響起了一點電流音:「你好,元明清。」
元明清周身過電似的戰慄了一下。
——是來自高維的低語。
某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會死。
但在一剎的肌肉僵硬後,元明清還是如常地直起腰來,雙手撐在洗手池邊,直面了鏡中的自己。
不會的。
他現在在「立方舟」。
在萬眾矚目下,高維觀眾不可能接受他突然的暴斃。
果然,那聲音並不是奔著殺死他而來的。
「我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那聲音相當平和敦厚,應該是節目的主理人一類的角色,帶著股循循善誘的意味:「你背負了合同的壓力,覺得『立方舟』占優,所以你站到了他們那邊。只要他們獲勝,你就能許願解除和我們的合同。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元明清只是沉默,並不應聲。
「我們理解你的選擇,同時,也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
「我們會和『立方舟』賭,然後,讓他們血本無歸。」
「你盡可以站在他們那邊,但是,在你看到勝利的天平開始傾斜後,我希望你重新做一次選擇。」
「你的目的,就是要成為勝者,不是嗎?那在哪一隊獲勝,又有什麼要緊?」
那聲音越放越低,幾至於溫和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如夢』里還有兩個空缺的席位,你怎麼知道其中一個位置,不是我們特意為你留的呢?」
「你和唐宋,都是我們重視的,我們不會輕易放棄你們。」
「你好好想一想。不用急著回答我。」
說罷,那聲音便自行消失了,和它來時一樣毫無痕跡。
元明清神色如常地走出了盥洗室,對李銀航平靜地點一點頭:「水很熱。可以擦洗一下。」
在此之後,他一直沒有發聲。
直到夜深時分。
元明清望著漆黑中依舊能辨出華麗輪廓的穹頂,難以入眠。
他的瞳色里沉澱著濃重的黑,讓人難以辨認其中的情緒。
如那道充滿蠱惑性的聲音所言,他想得很認真。
想他的前路,想未來,想唐宋。
因此,他絲毫沒有注意到,在沉沉的夜色中,江舫淡色的眼珠正一錯不錯地鎖定在他的側頰上,似笑非笑,似乎透過了他的顱骨,看到了他如今正激烈沸騰著的思緒。
……
「紙金」晝短夜長,十點日出,十五點日落。
五個小時的白晝,是供慣於夜行的生物們覓食的時間。
在稀薄的日色被夜色吞沒,當聲色犬馬的氣氛開始在街道間擴散,「紙金」便要按慣例,開始經夜的狂歡了。
……不過,這是過去的榮光了。
今日的「斗轉」賭場,和昨日一樣,門庭冷落,客人寥寥,有幾個膽大的。
昨天,「立方舟」因為購買了「斗轉」的入場券,積分降低800,分數一度落到了「如夢」之後。
但經過一日結算,曲金沙倒扣了不少積分,又落到了「立方舟」後面。
但總歸都是合理範圍之內的起伏。
其他玩家雖說被這基金曲線一樣的波瀾起伏撩撥得揪心不已,但整體情緒還算穩定。
他們還有整整48個小時可供觀望。
「斗轉」之內,空調長久開啟,玻璃吸飽了冷空氣,像是一塊天然的冰墊。
南極星趴在玻璃上,低頭望著馬路對面咖啡廳里的邵明哲。
它微微歪頭:「唧?」
除了好奇的南極星,沒人發現邵明哲的到來。
「如夢」這邊,果然出現了麻煩。
江舫為高維觀眾的憤怒留足了充足的發酵時間。
高維觀眾組織了一支現場觀摩隊,直接要求進入《萬有引力》遊戲總部,對轉播的各個環節進行轉播,在雙重監督下,避免遊戲作假。
《萬有引力》運營官方本來就被作弊的醜聞纏身,如果拒絕,只會讓質疑愈演愈烈。
不得已,剛剛成立的信息組、彈幕組灰頭土臉地原地解散,當夜的夢裡都充斥著恐怖的溫州話。
但時間同樣也站在了「如夢」這邊,
經過一夜的惡補和實操,「如夢」已經對賭場內的各項設施和規則爛熟於心。
他們甚至連夜拿著官方的注音詞典,惡補了溫州話,自認為再也不怕江舫和曲金沙暗通款曲,互打暗號。
他們越是補習,越是成竹在胸。
機器類的賭博道具,他們可以在背後操縱勝率。
而需要當面博弈的,他們也有各種各樣可以依賴機器的出千技巧。
而且,雖然失去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但他們依然有一個可以和他們共享視野,幫他們出謀劃策的智囊團。
「立方舟」根本就是一對多。
這樣想來,他們最多小輸而已。
勝利的天平,向「如夢」傾斜的。
因此,他們相當氣定神閒,帶著幾分天然的蔑視,看著江舫領著南舟,在空置的機器、牌桌前都逛遊了一遍。
戴學林好整以暇地問道:「還要看多久?還不賭嗎?」
江舫笑著對南舟一聳肩:「真心急啊。」
話是這麼說,「如夢」和「立方舟」,終於在一張牌桌前相對站定,準備正面對抗了。
南舟率先發問:「曲老闆,在『斗轉』賭場裡,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什麼都可以用來兌換籌碼,對嗎?」
「是的。」曲金沙點頭,表示了贊同,「道具,技能卡,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用來兌換籌碼,買定離手,沒有反悔的機會。」
進入「斗轉」賭場的賭徒,往往賭紅了眼,急於翻盤,自然是手裡有什麼就賭什麼。
曲金沙也自然是有什麼收什麼。
「那第一輪,我們就先賭點有意思的吧。」
江舫修長的手指搭在鑲嵌了柔軟天鵝絨的桌邊,輕巧地一敲。
啪嗒。
他神色平和,語出驚人:「曲老闆,你覺得,人的一雙手,能換多少籌碼?」
作者有話要說:
舫哥:我們先玩個大的熱鬧熱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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