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們的說法。」元明清說,「在我們這裡,它們都是有編號的。現在在我們的遊戲發展史料庫里,還能查到它們的影像資料。」
……李銀航一句「讓我看看」險些脫口而出。
她不是沒心沒肺。
只是因為這些內容過于震撼,她聽來總覺得是假的,是一個玩笑,感覺根本沒辦法用嚴肅的態度對待。
但南舟和江舫顯然都挺嚴肅。
江舫接過話來:「然後,就有了我們?」
元明清點點頭。
「因為地球副本是完全模擬了我們先前的生態環境和內外部環境,所以,那些沒有在災變中死亡的生物,自行開始了進化。」
他說:「這段關於人類如何進化、如何生存,如何起源的歷史,你們自己應該是最清楚的。」
「為了計數打下的第一個繩結,是數學的起源;燃起的火堆,是化學的起源,為了漁獵祭祀跳起的第一支舞蹈,是藝術的起源……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會啟發到你們,或許是觀測到的一顆星辰、偶然落下的一顆蘋果……不管這些是否正確,你們的確在緩慢地接近和發現宇宙的規律和真相。」
「那曾是我們發現的,應用在了搭建副本的過程中。而你們,在沒有任何人提示的情況下,也發現了這一點。」
「所以,你們可以想像到嗎?當我們發現你們時,你們的發展歷史,有多讓我們吃驚。」
說到這裡,元明清也不自覺放輕了聲音,試圖還原那種於無聲處聽聞驚雷的震撼。
他還記得第一次接收到關於地球文明的信息的恍惚感。
那種感覺,像是近距離聆聽不同種群的螞蟻之間各自獨立而完整的語言系統,看到蜜蜂是如何搭建起鈍角為109°28』、銳角為70°32』的類六邊形巢穴的全過程,看到生物如何用原始的方式交配,成、住、壞、空,在永不停歇的死亡中生生不息。
這種叫做人類的生物,走過了許多路,其中有彎路,有正道,也有死胡同,每一條路,他們都走得跌跌撞撞,不知前路,但他們仍然追逐著無邊無際的未知。
他們追尋太陽,追尋未來,追尋遠方,追尋未知。
有些人浪漫而理想,朝聞道夕死可矣。
有些人腳踏實地,做了一輩子夸父,忙碌、充實、且混沌地過了一生。
元明清接收記憶的時候,或許是因為信息的過度爆炸,出現了一段幻覺。
他回過頭去,眼見那些弱小的人類蹦跳地追逐在他們的身後,踏在他們的足跡上,形成了一道歷史的湃然洪流。
無數人淹沒、消失在洪流之中,但他們永不停歇。
或許是被人潮裹挾,或許是因為不知道盡頭是這樣的無趣,或許是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但每一個人都沒有停下過腳步。
……不像他們。
他們已經停滯很久了,久到幾乎沒有其他的追求。
元明清收起了那一點無關緊要的感懷,輕聲強調了一句:「你們……就是我們。」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緒有些過頭了。
於是他試圖把話題拉回正常的軌道:「雖然……這是一個非常完善的副本,邏輯自恰,可以長久運行,但因為是副本,所以偶爾會發生一些微小的bug,也是正常的。」
「這些,你們應該也有體感的。」
李銀航「啊」了一聲。
就她那點淺薄的認知而言,她的確有那麼幾次親身的體驗。
論得遠一些,日本以前,出現過關於芬達究竟有沒有出過「黃金蘋果」這一種口味的爭論。
可口可樂公司聲稱從未推出該系列的飲料。
但有相當一部分人可以繪聲繪色地描述出那款飲料的外包裝和口感。
論得近一些,李銀航小時候,很清晰地記得一首歌唱的是「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支花」,可長大看到正式版的歌詞,全都是「五十六個星座,五十六支花」。
她還記得老師教過,「具體」的「具」字,裡面應該是三橫。
可她的大學同學咬死,老師教的是兩橫。
這好像是某種群體性的記憶錯誤,叫做什麼效應。
而李銀航本人也曾經體驗過,自己走到某個特定地點、發生某件特定的事時,覺得這一切都似曾相識,或是乾脆在夢裡見過相同的場景。
這種感覺格外強烈,因為有清晰的細節可以驗證這一點。
因此,李銀航還跟朋友開過玩笑,說這世界上說不準真有什麼bug,被她發現了。
可這種「一語成讖」,細想起來,並不愉快。
在她盯著眼前的地板縫隙發呆時,南舟將話題推進到了下一階段:「所以,副本已經被放棄了那麼多年,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元明清答說:「因為,人類也開始做和我們一樣的事情。」
江舫閉著眼睛,輕笑了一聲:「……明白了。《萬有引力》。」
元明清看向江舫,再次贊同地點下了頭,認同了他的推測。
「在技術在得到了長足的進步後,你們也和我們一樣,開始追求享樂,追求現實無法滿足你們的視覺奇觀。更有甚者,你們連追求的方式也和我們一樣——《萬有引力》——你們同樣在嘗試,建立一個完全由數據搭建而成的小世界。」
江舫說:「可我們的技術水平雖然不錯,卻並沒有達到能完美復刻出一個地球的程度吧。」
「是。也不是。」元明清說,「你們的水平的確不錯,已經可以構建出一個小範圍的世界了。但你們一開始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直到——」
元明清抬起了手來,指向了南舟:「他的出現。」
南舟微微歪頭,指向自己:「我?」
元明清說:「我剛才說,我們不想白費功夫去修繕你們的系統,而是直接放棄,是因為我們發現了更高效地製作副本的辦法。」
「每一個創作者筆下,都有一個嶄新的天地。它們依據創作者預先設定的規律而變化,是一個一經生成,就能夠完美運行的天然副本。這個副本空間可大可小,會演繹出什麼故事,完全聽憑設計師的安排。在這個萬物由數據構成的世界,我們只要建立起一個穩定的數據通道,就能夠將玩家運送到這個世界。」
「比如,你們經歷的【沙、沙、沙】副本,就是一個嶄新的、還沒來得及正式投入使用的高難度副本。」
「在把地球廢棄前,我們就開始研究這種副本模式;在你們所說的『恐龍』滅絕後,這種技術已經完全成熟了,建立副本的成本大大縮水,我們自然不用再把精力浪費在過時的副本上。」
「但是,有一天,我們注意到,有一個副本傳送的異常訊號,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
元明清頓了頓:「……經過檢索,我們發現,人類中有一個人,和我們一樣,打通了世界和副本之間連接的渠道。」
南舟陷入了沉思。
他想到,在千人追擊戰的時候,他們曾接受過易水歌的幫助。
易水歌,是《萬有引力》「家園島」模塊的技術顧問。
他告訴過他們很多事情。
彼時,南舟不大能理解那代表了什麼。
但現在,他逐漸理解了一切。
——「……你最初的建模,並不是你現在這個樣子的。」
——「自從誕生在《永晝》後,你就一直活在《永晝》的世界當中。」
——「遊戲並不是重新打造了一個世界,而是用某種方法,有意無意打破了兩個世界間的壁壘。」
他們本質上也是一個由數據構成的世界,是客觀存在著和副本世界連通的條件的。
而那位被易水歌提起的、喜歡跳華爾茲、在工作上追求精益求精的莫姓工程師,在《永晝》副本開始測試的那天,因不明原因跳樓自殺。
接手了所有工作的岑副總工,則一反常態,狂熱地投入了工作當中。
在高強度的、令人身心俱疲的快樂中,他享受著某種隱秘的、絕頂的快樂。
他們明明從事著同一項工作,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在視線的同一處落點,他們究竟分別看到了什麼?
是什麼讓他們一個絕望,一個狂熱?
那位岑副總工,在那次和易水歌的短暫交流中,曾經向他釋放出了一點消息。
「你……見過奇蹟嗎?」
這一切,經由這句話,終於成功連接了起來。
莫總工無意中和高維人實現了同頻,打通了數據的壁壘,進入了「副本」,看到了真實存在的「永無小鎮」。
他或許認為這是多元宇宙,或許認為自己發了瘋,或許他意識到了這背後存在的某種可怕聯結,發現自己可能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總之,在巨大的精神衝擊下,他在跳完一曲華爾茲後,跳樓自殺。
岑副總工接手他的工作後,也看到了那條通道。
與莫總工不同,他認為這是「奇蹟」。
他殫精竭慮地守護著這個龐大的秘密,用自己搭建起來的數據法則,滲透入這個世界,把南舟設定為boss,在他身上設定出復活機制,讓玩家能夠體會到他所認為的遊戲的快樂——絕對真實。
死亡是真實的,boss是真實的,對抗也是真實的。
看到論壇里玩家們對關卡難度和南舟過於智能的抱怨,他究竟在想什麼,誰都未可知。
但他在這條路上沉默又興奮地走了下去,和之前的那些人類一樣,滿懷憧憬,一往無前。
他全然不知,在前方黑暗的未知中,究竟蟄伏了什麼樣的危機。
「……所以,是你們先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元明清總結道:「當你們打破數字的壁壘,用數據建立起往其他世界探索的通道時,你們本身的存在,也暴露在了我們眼中。」
「對我們來說,就是某一天,突然發現這個被廢棄已久的副本更新了。本該不存在生物的地方,密密麻麻地聚滿了人。」
「那才是……『萬有引力』遊戲計劃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高維人:哇,鬼服它自己進化了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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