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方舟」必然是捕捉到了某種信息,得知他們目前進行的遊戲是一場又一場的表演賽,是有人在觀賞的。
可是,為什麼?
他們為什麼會知道有「觀眾」的存在?
導演越是在心中復盤,越是心驚冒汗。
這分明是一張早早編織妥當的密網,蟄伏在靜水中,只等他們正面投入。
要知道,假如沒有幕後策劃,沒有預定冠軍,「立方舟」就算去打PVP模式,有那麼多等待配對的玩家,他們也未必會匹配上「亞當」。
如果第一輪PVP沒有匹配上「亞當」,那他們的降頭布局就會全部付諸東流。
偏偏,節目組非要針對他們不可。
這是他們的剛需。
他們知曉,「亞當」需要一場正名之戰。
他們更知道,讓「亞當」苟住,打些其他比賽,再使用「拖」字訣,讓「立方舟」繼續在垃圾副本里流連,讓「亞當」和「立方舟」繼續保持王不見王的狀態,永不碰面,是最穩妥的做法。
但這種乏味的對局,卻不是最能拉動收視率的做法。
要想讓比賽精彩,讓觀眾們心甘情願地為之付費,就要讓觀眾看到他們最想看到的內容。
這是最簡單的邏輯了。
所以,「立方舟」就這麼借了節目組的需求和手,把「亞當」正大光明地拖入了他們的局中。
他們不止要殺死「亞當」,還要殺死節目組。
這一場虛設的末日副本,不僅是他們與「亞當」的博弈,更是和節目組的博弈。
即使節目組察覺不對,發現這個「副本」是他們親手捏造的幻境,他們也做不了什麼。
不管他們切不切斷直播,接收不到他們任何危險警告的「亞當」都是凶多吉少了。
既然能預見到必死的局面,那節目組就必須做出取捨。
壯士斷腕,切斷直播?
不,不可能的。
因為,就像當初自己要求切斷直播、總負責人卻竭力阻止的原因一樣,當直播中斷、「亞當」橫死後,節目組根本無法跟普通觀眾解釋,更無法向那些莊主和投入了重金的觀眾解釋,為什麼「亞當」這隻被精心供養的金蛋會死。
如果給不出能服眾的理由,必然會引發無可挽回的糾紛和矛盾。
所以,他們只能眼睜睜地將直播繼續下去,直到「亞當」試圖私聊,暴露出他們特殊玩家的身份。
那麼,他們怎麼有十足的把握,確認「亞當」不會察覺異常?
要知道,就在幾天前,「亞當」都還能看到攝像頭的變動情況——
想到此處,導演陡然一滯,一滴冷汗順著他的臉頰滑落,落到他皮膚發緊的咽喉,又引發了一陣小痙攣。
……「亞當」四周攝像頭的可視功能,是因為什麼關掉的?
一切的起源,是節目組在【邪降】副本安排了曹樹光和馬小裴兩個高維玩家,想要在「立方舟」遭遇到「亞當」前,伺機除掉他們。
這很簡單,只要配合boss,在boss意圖除去他們的時候,稍稍動點手腳就好。
誰想到,那兩個根本讀不懂空氣的傻逼根本不能領會他們的意圖,在一開始就化身退堂鼓一級表演選手,對節目組的暗示有所體察後,直接選擇了視而不見。
迫不得已,節目組跟他們傳遞了信息,明令讓他們對「立方舟」動手。
結果,他們得到的回覆是——
「不行啊。」曹樹光誠懇地表示,「我和我家小馬都太廢物了,換別人吧。」
而他們也的確不負廢物之稱。
剛一打上照面,就因為可視攝像頭的存在遮蔽了視線、被「立方舟」列入懷疑名單,沒有在李銀航說漏自己名字時做出有效的應對,在酒吧里被「真相龍舌蘭」算計,最後甚至是在「立方舟」的保護下才在這個進化了副本中成功存活。
也正因為此,為了避免「亞當」與「立方舟」對上時重蹈覆轍,經過緊急商討,節目組才臨時關掉了可視功能。
然而……
是誰的懷疑,讓他們做出這一決策的呢?
又是誰步步引誘,步步心機,利用曹樹光和馬小裴露出的破綻,來為眼前這個局推波助瀾的呢?
倘使他們早就知道了攝像頭的存在,江舫為什麼要對著鏡頭,歷歷清數曹樹光和馬小裴身上的疑點?
他究竟是說給隊友,幫助隊友答疑解惑,還是……
說給節目組聽的?
在發現PVE無路可走後,「立方舟」就利用手頭上能利用的一切資源,出言誘導節目組關閉攝像頭。
他們成功了。
然後,失去了對攝像頭的可視掌控,不能確認攝像頭是否撤離的「亞當」,便徹底在無知無覺中,落入他們精心編織的陷阱——
一旦想通這一點,導演心如油煎,心中的問題層出不窮,一個接一個冒出,一個比一個更讓人膽寒。
「亞當」明明是以普通的玩家入局,和他們的接觸從頭至尾也只有一次。
他們的身份是什麼時候被「立方舟」發現並精準鎖定的?
「立方舟」是什麼時候開始策劃反擊行動的?
「立方舟」設下的局,又是從哪裡正式開始的?
而且,即使知道南舟他們想要做什麼,導演也完全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導演攤開手心,用數據快速編程了一隻小小的活螞蟻。
帶著流光的虛擬螞蟻,在他掌心毫無戒心地緩緩爬動。
作為一個被臨時捏造出來的虛擬生命,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
導演動用了一點力量,捻住了螞蟻的身體,對它施加了一個並不致命的重力。
等到力量消散時,感覺自己受到了生命危險的螞蟻果然驚慌失措,開始四處亂爬。
而當它發現,不管它爬向哪個方位都會受到無情的重壓時,它便自暴自棄,放棄了掙扎,乖乖蜷縮在原位,不再動彈。
這才是正常的生物規律,趨利避害,在規則範圍內求生,不是嗎?
「立方舟」這隻螞蟻,明明還落在己方的掌心,又怎麼敢做出這種事情?
他們不怕節目組被惹惱後,利用絕對的優勢,放棄遊戲,摧毀他們和其他所有的玩家?
他們怎麼敢逃出既定的框架?
他們又怎麼敢假定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明明是渺小到和螞蟻一樣任人操弄的生物——
然而,偏偏就是這些渺小的碳基生物,向支配他們的人,向遊戲存在的根基本身,刺出了最為尖銳的一劍。
被他們藐視的螞蟻,製造了一場地動山搖。
有工作人員怯怯地問正在出神的導演:「導演,我們……怎麼辦?論壇中心的質疑聲越來越多了。」
另一名工作人員拿到了新鮮出爐的數據:「輿論組那邊也出了結果,把以這件事為討論主題的帖子的大方向數據篩選了一遍:認為副本出了bug、『亞當』恢復記憶的占30%;認為遊戲機制不公平的占50%——這些人早就列出了任務清單進行了縱向對比,認為『立方舟』一直在遭到不公平對待,質疑我們的隨機系統有問題,遊戲內有預定冠軍……還有20%的玩家集中在專門的分析帖,把錄屏下來的內容逐幀分析,說『亞當』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失去記憶,又結合小鎮構造、小鎮名稱,還有『立方舟』那邊的異常黑屏,說……說……」
導演努力撐住場面,冷笑一聲——不過這冷笑的成分更接近於慘笑了。
「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導演道,「不外乎是『亞當』中了圈套,這裡根本不是副本。」
工作人員張口結舌一陣,機械重複:「……怎麼辦?」
導演:「什麼都不做。」
「真的嗎?連直播也不切斷嗎?」
「之前,是實在不能切斷;現在,是沒有切斷的必要了。」
導演注視著屏幕上還在喁喁夜談的「亞當」,冷峻得如同注視兩尊陳年的墓碑:「讓所有觀眾親眼見證『亞當』是怎麼死的。……這是他們最後的價值了。」
唐宋與元明清自然不知道外界無數人正在為他們發瘋,以及他們註定的命運。
唐宋正在和元明清分享自己所得的情報。
「這個小鎮面積巨大,整體是按照病患的嚴重程度,以同心圓狀劃分各自的活動地帶的。我們在第四圈。南舟他們應該在第二圈。」
唐宋在自己繪製的簡易圖形中央點了一點:「中央位置,住著小鎮的主人。」
元明清情緒稍復:「他聚集這麼多精神有問題的人,要做什麼?」
「不知道。」唐宋乾脆道,「要麼是他精神本來就有問題,要麼,用這麼明確又奇怪的建築布局,把所有人按病症有序劃分成圈層,而他又偏偏住在中心點……我想,他一定是想圖謀什麼。」
元明清想到了一種可能:「我記得,這末日之所以存在,是由於某種異常的精神類病毒的傳播吧。那麼,建立這樣一個病患聚落,是為了做一個巨大的生物培養皿?用來養蠱?」
唐宋接上了元明清的話,思路清晰,侃侃而談:「或是為了創造更新的病毒,或是他就是病毒本身——反正我不相信他是好心,才用電車從各地搜羅神經病帶回『伊甸園』。」
元明清:「有辦法破局嗎?」
唐宋:「去見這個主人。殺死他,或許能獲得一項成就……」
元明清已經完全跟上了唐宋的思路:「……但要在借他的手,殺死『立方舟』之後。」
唐宋抿著蒼白失血的唇,輕聲笑道:「對了。小鎮裡是禁止正常人的存在。」
這是他們在車站遇到的神父打扮的中年男人為他們提供的訊息。
一旦捕獲正常人類,他們會立即殺掉,並對他們進行解剖。
唐宋自信道:「……這就是副本送給我們的,最重要的提示。」
元明清鬱結在心的一口氣長長地舒了出去:「可要怎麼接近那名主人呢?有渠道嗎?要怎麼取信於他?」
唐宋的指尖在被面上緩緩滑動:「這個,我還沒有想好。讓我再想想。」
既然有了方向,元明清也不那麼焦慮了。
他揚了揚唇角,扶唐宋躺下:「你先好好休息吧。」
「不急。」唐宋縮在被子裡,精神不濟,雙眸卻灼灼明亮如星,「我們要贏。只要我們贏,我就能讓我的父母進入高等『雲端』里,他們會擁有更多的權限和自由,可以支配和掌控更高等級的數據——」
元明清放柔了聲音:「這是他們對你的期望。你不要太緊繃,多想想你自己。」
唐宋異常堅定:「我沒有什麼自己。我就是要贏。到時候去高等『雲端』里,我就去和你做鄰居。跟你搭檔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長的什麼樣子。」
他這樣刁鑽的人難得玩笑,讓元明清也在疲倦中忍俊不禁了:「好啊。」
……
第二日清早,南舟從床上甦醒過來時,天光大亮,另外半張床已經空了。
他注視著這片空白,腦海中也是空茫茫的一片。
他主動挪過去,枕倚著那殘餘的體溫,和以往醒來時一樣想著幾樁簡單的心事,促使大腦清醒一些後,才爬起身來,安靜地完成了洗漱。
他推門出去。
江舫不在外面,李銀航的房間也是空著的。
於是南舟沿著木質的廣闊迴旋樓梯拾級而下,去尋覓他新朋友的蹤跡。
在南舟來到大廳中央舉目四顧、疑心自己昨夜經歷的都是一場幻夢時,他把手探向了口袋。
裡面有一疊便簽紙,還有一根筆。
還沒等他抽出手來,從記錄中確證自己昨晚的記錄是真非假,余光中,一片輕而薄的白色物體伶伶仃仃飄到了他的肩膀。
他拈起來,看見了一片鵝絨。
……似乎是枕頭裡的。
他心有所感,仰頭望去。
萬千片雪絨,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頭頂,同時起舞,同時飄散,紛紛揚揚,團團片片,宛如受潮汐召喚而來的雪花,反射著一小段一小段溫和的日光,將一室的家具都被那閃著明亮駁光的波瀾溫柔席捲。
這雪不冷,還很暖。
「南老師,早上好啊。」江舫靠著陽台扶手,笑意盈盈地托腮下望,「起來看雪了。」
南舟拂去了睫毛上落下的鵝絨,穿過漫天的暖雪,定定遙望向正上方的江舫。
所以說,的確不是夢。
江舫撫摸了自己的身體,並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願望,提早起床,為他謀劃布置了這一場無風而起的雪景。
他仰望著江舫,在這場小型的冬天裡,提前看到了一片春光。
而李銀航從餐廳門口探了個腦袋出來。
一句浪費可恥欲言又止,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捧著盤子,叮叮地敲了兩下:「吃早飯啦——」
作者有話要說:
立方舟的片場:愛情片
亞當的片場:勵志片
節目組的片場:恐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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