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哲一雙眼內風雲變幻一陣,丟下一句冷硬的「稍等」,轉身便要走。
……毫無向其他幾人求助的意思。
導遊在後頭叫他:「喂,你還看不看了?」
邵明哲回過頭來:「看。」
對他們來說,不走劇情,十成就是個死。
導遊不耐煩地叮囑道:「七點啊。七點之後不進人了!」
邵明哲匆匆看一眼不遠處一間客流寥寥的麵包店。
門口掛著一面鍾。
……他還有15分鐘。
他沒有多停留,整個人便投入了傍晚灰黃色的雨霧中。
李銀航則開始計劃把自己放入倉庫。
省錢辦事,從我做起。
她正要拉著南舟他們離開,找個偏僻的地方好辦事,就聽導遊冷冰冰地問他:「你們也不玩了?」
李銀航想要解釋:「不是,我們……」
江舫卻攔住了她:「沒事,我們錢應該還夠,是不是?」
李銀航悲憤地瞪了他一眼。
她何德何能,能值200泰銖?
今天還有餘錢,可他們明天不過啦?
小夫妻倆卻非常能屈能伸,聽到江舫鬆口說「錢應該還夠」,對了個視線後,馬上蹭上了「立方舟」。
曹樹光性格相當爽朗討喜,也不亂兜圈子:「哥們兒,行個方便嘛。」
似乎是擔心一借不成,馬小裴也很上道地豎起了四個手指:「我們借400,明天連本帶息還800。」
等錢包刷新過後,他們就有錢了。
大不了明天呆賓館裡不出去了,吃泡麵。
江舫倒也不介意,笑著一指李銀航:「錢在我們小管家手裡。」
這樣一來,李銀航的門票錢也算是用新入帳的明日利息抵了。
她的心疼也稍稍抵消了一些。
李銀航一面乖乖掏錢,一面偷偷觀察江舫。
按常理推斷,這些額外的旅遊項目收費,完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銀航懷疑江舫早就猜到了這一層,就是故意不提醒沒經驗的小夫妻兩人,放縱他們慢慢把錢花光,好光明正大地促成這一項借貸業務。
五人交過了1000泰銖,導遊就先領他們進去了。
帳篷是厚實的灰帆布,掀開外簾後,撲面而來的卻不是罐頭帳篷內長久積蓄的熱意。
一股陰冷感拔地而起,毒蛇一樣帶著薄薄鱗片摩擦感的陰風順著腳踝扭曲著攀爬而上。
李銀航打了個寒噤。
剛才一路玩鬧獲得的好心情剎那間煙消雲散。
……她終於有了一步踏入詭異深淵的實感。
南舟則沒什麼神色變化,四下張望起來。
帳篷大概是一個三十人班的小教室大小,屋內除了他們,還有七八名別團的遊客早就候在了這裡。
屋內沒有燈,光源和神秘感全靠五步一支的蠟燭維持。
在帳篷里點明火本來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但細細觀察下,這樣看似荒謬的安排卻很是有理。
燭色是紅的,燭光卻是白的。
燭身上刻著繁複的咒符。
奇異的是,當外面潮熱的雨風隨他們的進入而灌入時,燭火仍是豎直向上,八風不動。
前方設了一座方方正正的宣講台,大概是用木頭架子臨時搭的。
上頭奉著一座未名神。
神像膚色澄金,六臂三足,鳥喙鵠面,箕坐於地,雙腳彎曲,臉上金、紅、綠三色獸面橫紋交錯,堪稱濃妝重彩。
六條手臂上,影影綽綽地供奉著針、蛇、藥、花、蟲、符六物。
面前供奉著四個金盤,盤子上供奉著死蛇、干蠍、蜈蚣,以及一捆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茅草。
宣講台下,四處都蒙罩著一層潔淨的白布,在燭光輝映下,添上了些紅紅白白的淒冷顏色。
如果有不知道帳篷具體功能的遊客誤入這裡,恐怕會認為他們闖進了一場白事。
神像和供台之下,擺著供遊客休息的蒲團。
每排三個,共有七排,擠擠挨挨地從台下一直排到了帳篷門口。
帳篷旁有一小塊白橡木板,上面以中英泰三語寫著幾條注意事項。
「不可袒胸露背。」
「不可喧譁。」
「不可隨意走動。」
「不可觸摸神像。」
「不可攜帶佛牌。」
不過,這些好奇地等待儀式的NPC遊客們,對這樣的警告毫無敬畏之心。
帳篷內的肅穆氣氛,被解讀成了故弄玄虛。
200泰銖不算昂貴,他們也樂意被人當做冤大頭,熱熱鬧鬧地看一場他鄉的猴戲。
但這不能妨礙他們玩手機。
於是,帳篷里處處亮著人工的螢光。
在那未名神滿面肅殺的注目下,下面的人各玩各的,很不把祂放在眼裡。
還有遊客離開了蒲團,弓腰去看那不會被風吹動的蠟燭,並撅著嘴巴一下下吹,並小聲點評這一定是魔術。
至於南舟他們,還是決定要老實一點。
依照指示交出佛牌後,小夫妻坐在了最後一排。
用他們的話說,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兒,跑也好跑。
南舟和江舫顯然沒打算跑。
因為他們直接坐到了第一排。
剛剛落座,李銀航就低聲問了江舫,是不是早就知道看降頭儀式要掏錢,才故意不提醒,想賺他們的利息。
聽到這樣的質疑,江舫居然眨著淡色的眼睛,把下巴枕在南舟的肩上:「我冤枉啊。」帶著三分撒嬌的意味。
南舟向來不怎麼笑,只是把目光從旁邊筆直燃燒著的蠟燭上撤下,低頭看著江舫。
南舟用商量的語氣輕聲問:「你這樣,是要我親你嗎?」
江舫的神情稍稍一凝,看樣子想跑。
南舟主動湊上去,用嘴唇碰一碰他的臉頰,不給他這個機會。
江舫被他親了一下,心尖微動,嘴角也跟著翹了起來:「南老師,下次可以先商量一下嗎?」讓他起碼有個反應的時間。
「為什麼你要蹭我可以,我親你就需要商量?」
南舟非常理直氣壯:「你過來了,我就是想親。」
南舟面上不顯,對感情也是懵懵懂懂,不大懂得好壞,心裡卻很清楚他這位朋友的性格。
江舫需要一段關係中掌握絕對的主動權,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退,都要牢牢捏在他自己手裡不可。
一旦失去主動,他就無所適從,想要躲避。
這是壞習慣,需要糾正。
南舟就是要打亂他的節奏。
他認為,朋友之間應該享有這點為所欲為的特權。
李銀航:「……」
她看著距離他們只有咫尺之遙的六臂神,嘆了一口氣。
什麼叫當面瀆神啊。
邵明哲恰在這時候趕回來了。
他徑直往前排來了,微微有些氣喘。
他借著光,就看到南舟和江舫兩個人親親熱熱說話的樣子,還沒喘勻的氣一口嗆到了嗓子眼裡,捂著嘴小聲嗆咳起來。
李銀航當局外人已經當出了自覺性,甚至有心思關注了一下邵明哲進帳篷的時間。
六點五十九。
好在沒有超時。
見本來打算在第二排落座的邵明哲站在他們身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李銀航發揮了一下好心腸,回頭提醒道:「快點坐下吧,要……」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掌心。
那裡正捏著一個錢包,錢包上帶血。
明顯不大可能屬於邵明哲。
李銀航的善心有限,不再和他搭話,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
他口罩下的嘴動了動,似是想要解釋,但還是閉上了嘴。
「在泰蘭德,7是煞數,代表苦海無邊。而降頭這種事情,最要聚煞氣。」
江舫輕聲給南舟解答為什麼蒲團要設為7列,而南舟捏著身下蒲團的經緯,依舊在盯著旁邊的蠟燭看。
就在這時,七點的鐘聲在帳篷外敲響。
一身麻布長袍、面色莊嚴的降頭師鬼魅似的飄了進來。
準時上鍾。
他個子很小,也就一米四剛出頭的樣子。
如果不是在路過南舟身側時、南舟看到了他下垂雙手上縱橫的皺紋和青筋,他很容易被誤認成是一個被包裹麻布下、營養不良的小猴兒。
帳篷內一片安靜。
那些遊客也不是毫無眼色,既然正主來了,也就各回各位,以放鬆的心態,準備欣賞這一場價值200泰銖的表演。
帳篷右側緊依著一叢蔥蘢長草,風過時,就將帆布帳篷自外摩擦出刷拉刷拉的細響。
這雨淅瀝瀝淋在帳篷上,因為隔了一層帆布,那聲音就不很真切,仿佛在人的精神外包覆上一層薄薄的蘚膜,
在這樣的雨聲中,司儀用泰語混合著英語,簡單介紹了降頭師的名字和身份。
那身材幹癟的降頭師就蜷在長袍內,垂著頭,靜靜聽他介紹。
南舟小聲對江舫:「聽不懂。」
江舫:「不是讓你聽懂的。」
他們要的就是這種神秘感。
真要找個中文翻譯來,如果翻譯水平過於蹩腳或是過於熱鬧,那神秘感都必將大打折扣。
前排說小話的兩人被司儀瞪了一眼後,宛如被老師抓包的學生,各自安靜了下來。
做完一番冗長的介紹,降頭師邁步向前,足腕上綁縛著的銀鈴泠泠地一響。
他端起著一碗水念念有詞後,便用枯瘦的指尖沾了水,輪番點在來賓們的額頭中心。
司儀在旁解釋這水的用途,就連李銀航也聽出了一個「peace」,是代表平安的意思。
大概的用途,就是保護在座的人不受本次降頭儀式的任何影響。
當平安咒輪番下達過後,降頭師的表演正式開始。
他讓司儀取出了一打雞蛋,就近點了南舟,讓他隨便挑選一隻。
雞蛋大小一致,都是普通雞蛋。
南舟一一上手掂量後,擇了一隻後,降頭師讓他捧在手心,用草灰在雞蛋上畫了一個松樹形狀的長符,隨即乾癟的嘴唇再次一開一合,快速吐出了意義不明的文字。
南舟盯著降頭師乾癟的嘴唇蠕動時的幅度,神情認真。
降頭師也未曾見過這麼仔細地觀摩降法儀式的賓客,不自覺便提起了氣,將那些符文念得清晰、準確又快速。
李銀航感覺身體漸冷。
……隨著這咒法布施開來後,這帳篷里就仿佛進入了什麼東西。
某種詭異的邪祟,在步步欺近了。
南舟眉頭一抬。
他感覺掌心雞蛋的重量增加了。
這並非他的錯覺。
在降頭師停止誦念後,司儀又用銅盆捧出了一盆清水,示意南舟將雞蛋放進去。
原本的生雞蛋,居然和熟雞蛋一樣,晃晃悠悠地沉了底。
司儀非常滿意南舟眼裡浮現出的困惑。
在冷白的燭光下,他將這枚蛋撈起,磕在了銅盆邊緣,做菜似的將蛋打勻在了清水裡。
但蛋殼破碎後,流出來的不只是蛋液。
裡頭有一片銀亮亮的東西,在燭光和水光中煌煌地散著寒光。
等李銀航看清那是什麼東西後,頭皮登時一跳一跳地發起了麻。
……和著蛋液、漂浮在水面上的,滿滿的都是針。
起碼上百根針,就這樣無端出現在了生雞蛋內。
她想像著這些針如果神鬼不覺地出現在自己腦袋裡,會是怎樣一幅畫面。
司儀用中文彆扭地說出了這種降頭術的學名:「這是,『針降』。」
他端著銅盆,將這詭異的奇蹟一一展覽給其他觀眾看。
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一陣小聲的、滿懷驚嘆的歡呼。
當然也有人質疑,覺得南舟和降頭師是一夥的,是聯合作局蒙他們的託兒。
可這質疑聲還沒有傳播開來,他們就聽見那個託兒發了聲。
「對不起,我沒太看清楚。」南舟說,「能再來一次嗎。」
司儀是能聽懂中文的,但他沒打算理會南舟。
他們憑什麼聽一個客人的話?
表演了第二次,神秘感和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他置若罔聞,在黑暗裡翻著白眼,走回了降頭師身側,打算把用廢了的蛋殼丟掉。
南舟也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只是坐在幢幢鬼火一樣的黑暗裡,嘴唇無聲地開合,在自己的大腿上靜靜寫畫著什麼。
司儀走到了放垃圾的托盤前,習慣性地打算把兩半雞蛋殼捏碎再扔。
他掌心一合。
在蛋殼發出咔嚓一聲碎裂聲時,他卻差點痛叫出聲來。
他捂住了自己的手,在黑暗裡咬牙切齒。
要不是不敢太失態,怕驚到了降神,他恐怕要大罵出聲了。
——蛋殼裡什麼時候還留了一根針?
作者有話要說:
貓貓暴言:為什麼你要蹭我可以,我親你就需要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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